其實最讓林夏生氣的還不是他,而是白起。死人臉又說對了一次!這段「艷遇」要是給他知道,那張不饒人的狗嘴肯定又要冷冷地諷刺自己。
所以,一定不能讓他知道!
「白起,開門!」林夏跳腳敲門。
走廊上的房門一扇扇打開,睡眼惺忪的房客們一個個露出頭,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
林夏朝最近的一個撲過去:「大哥,幫我打個電話給前台唄!」
啪!啪!啪!啪!房門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關上了。正在林夏失望透頂的時候,旁邊的門忽然又打開了一扇。
「親人啊!」林夏差點哭了。
門裡只伸出一隻手,往門把手上掛了個牌子,赫然寫著「請勿打擾」四個大字……旋即又關上了門。
無情!冷血!見死不救!林夏順著房門滑下去坐在地上,看來現在只能自己回前台要鑰匙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一個熟悉的聲音冰冷地響起。
「啊?你不在裡面啊!」林夏嚇了一跳,她竟然完全沒有意識到白起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你不是十點半就要睡覺的麼?」
白起把林夏的門卡換了個方向又插回去,綠燈令人愉悅地亮起,打開門,什麼都沒說就走進了去。
「該死!」林夏臉漲紅了,低著頭也跟了進去。
「洗手間你可以先用,我現在要等一個人。」白起說著在客廳里拉了把椅子坐下。
還好沒提紫薯的事!這傢伙估計是忘記了!林夏慶幸著準備溜進臥室,可惜只差一步……
「那個畫家送到醫院了麼?」白起點燃一支煙,幽幽地吸了一口。
「什麼畫家?什麼醫院!」林夏提高音量掩蓋自己的緊張,「你怎麼知道的?你跟蹤我了?你變不變態啊!」
「你的鞋上還沾著他的鼻血。」白起冷冷地說。
「你到底是醫生還是法醫啊!給點隱私好不好!」林夏惱羞成怒,衝進臥室。
白起挑挑眉毛,什麼都沒有說。
門外響起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他今晚要等的人來了。
十分鐘之後。
白起坐在滿屋穿黑色制服的年輕人中,淡然地抽著煙,看著他們進進出出,把裝滿了文件的鐵皮箱抬進這間不大的套房裡。
穿著灰色風衣的中年人明顯是這群人的頭頭。他身材異常魁梧,甚至都要微側肩膀才能進門,留著寸頭,五官強硬,左耳只剩下一半,彷彿是曾被什麼生物從耳根附近咬了一口,兩腮的線條硬得像是鋼筋,正在大口大口地嚼著口香糖。
「客廳放不下就放到臥室裡去。」他聲如洪鐘地喊著,「我平時怎麼教你們的,雷厲風行懂麼?」
「我要的全都在這麼?」白起環視了擺滿整個房間的文件箱,打開其中一個,從中取出一份泛黃的文件。
「全都在這了。」風衣男讓所有的手下都出去,大搖大擺地從白起的煙盒裡拿了一支桃源鄉,點燃抽了一口,皺眉道,「還是那麼難抽。」
「你可以走了。」白起專注地看著文件。「你知道給你搞這些東西費了我多大的勁麼?要不是我上個月升職了,你就算殺了我也沒有權限把這些東西從檔案館帶出來。」
風衣男十分不滿白起冷冰冰的態度,「不過這樣也好,以後我就不欠你人情了!」
「你還需要幫我做一件事,不過不是現在。另外,這根煙的錢你需要另付。」
「媽的!」風衣男罵罵咧咧地把煙頭扔出窗外,「你小子是討債鬼托生的麼?」
「我想你真的可以走了。」白起抬起頭,冷冰冰地看著他。
「我還有幾個大案子要破呢,你以為我願意待在這?」風衣男沖白起揮揮手,「檔案我明天早上來拿,記住以後我到北京你請我喝酒,二鍋頭,高度的!」
白起沒再理他,低頭看文件。
風衣男走出兩步,又轉回身來:「剛才廁所裡尖叫的那個妞,前凸後翹的!是你女朋友麼?跟你不太搭配,白瞎了個好姑娘!」
白起冷冷瞪了他一眼,那人也不在意,從風衣口袋裡掏出一盒口香糖,倒出五六粒一把扔進嘴裡,風風火火地走了出去。過了不多一會,街上傳來陣陣引擎聲,車隊呼嘯著離去。
「他們是幹嗎的?」林夏從臥室裡伸出濕漉漉的頭。
「給我送一些東西。」白起依舊在看著文件。
「你還認識警察?」
「你連房卡都能拿倒,還能看出他是警察?」白起倒有些對林夏這一次敏銳的觀察力感到意外。
「切!我老爸從小就教我怎麼認出這幫條子,咱這雙招子放的可亮了!」林小姐滿口黑話。
「不過嚴格說,他不算是警察。」白起點點頭說,「今晚你睡床,我打地鋪。」
「哦!」林夏答應著,卻還在原地磨蹭,眼睛好奇地望向白起手中的文件。
「可是先生,您……」喬瑟夫滿面愁容。
「我真的很好,現在我要演講了。」海因斯報以微笑,讓秘書安心下台,對等待已久的人群笑著。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大家蒞臨這個藝術展閉幕式。」
掌聲再度響起,海因斯用手勢示意大家可以不用鼓掌了。
「我相信今晚的來賓都認為自己懂得藝術,參與藝術,或者知道如何欣賞藝術。可我想問一個問題,我親愛的來賓們,你們誰能告訴我,究竟什麼是藝術?」
人群中一片寂靜,沒有人有膽量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回答這個問題,畢竟這裡不是著名的畫家就是評論家,尤其是面對這樣一位傳奇老人的提問,回答出正確答案似乎太過困難了。
「其實這個答案很簡單,就是你們。」海因斯沉靜地說,他藍色的瞳孔看向在場的每一個人,執拗地想要把自己接下來的話刻在每一個人心裡。
「不要感到奇怪,你們就是藝術,我同樣也是,或者說人才是真正的藝術。再偉大的藝術品也是被人所創造出來的,是我們的心在這個世界上的投影。這難道還不夠令人驚歎麼?我的老師曾對我說,人心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的迷宮,你真的不能探知這個迷宮究竟有多少個角落。」老人漸漸激動起來,「可是無論你在這個迷宮中碰了多少次壁,走了多少的彎路,看到多少陰暗,只要你在其中發現哪怕一點點美好,哪怕一點點的光明,你都要去愛它,去享受它帶給你的美好。人們都說愛一個人要愛他的全部,我今天想說,愛一個人,請愛他的美好,忘掉那些迷宮中的陰暗。相信我,如果我早一些明白這個道理……」
海因斯哽咽了,久久不能再度開口。大廳裡的人們紛紛小聲議論著,不知道這位主人為何忽然如此激動,扯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好了,我只是發一些牢騷。」老人無奈地笑了笑,「大家可以開始跳舞了。
樂隊已經等待了多時,此刻終於奏響了舞曲。禮花在窗外的天空中綻放,人群一下子陷入興奮,熱情的火焰被瞬間點燃,整座大廳都在隨著音樂舞蹈。
「去吧喬瑟夫,找個漂亮女孩跳舞,這是命令。」
老人制止了試圖幫助自己的秘書,倔強地獨自把輪椅搖下舞台,走向那條燈光黯淡的通道。
「講得不錯。」黑暗裡有人說話。
海因斯隨著聲音驚訝地看去,只看到了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像是有頭巨獸在洞穴深處盯著自己。
「白醫生,你是來跳舞的麼?
「不,我從不跳舞。」
「那很可惜,你浪費了自己充滿活力的身體。」海因斯艱難地試圖把輪椅搖向通道盡頭,可是地上鋪的厚重毛毯,給輪椅帶來了巨大的阻力,讓他有些力不從心。
「你同樣也是!」白起從後面拉住了他的輪椅,「來吧,我給你找一個舞伴。」
「舞伴?白醫生,我現在如果沒有喬瑟夫,連從輪椅上站起來都很困難!」老人試圖反抗,卻被白起徑直地推回了舞廳的角落裡。
「她在那兒。」白起冷冷地說了一句,轉身離開。海因斯疑惑地從人群中望過去,忽然眼前有些恍惚!他看到了一個女孩,一個擁有一頭赤松樹般美麗長髮的女孩,和幾十年前的艾琳一模一樣。
她站在舞池邊,身邊盛開著一大團蘋果花,她光彩奪目,彷彿自身就是灑滿陽光的花瓣。
這是夢幻麼?怎麼可能,這一幕是如此真實。
這是真實麼?怎麼可能,這一幕是如此夢幻。
老人顫抖著從輪椅上站起,深深地呼吸,整理了衣著和髮型,依然像當年那樣,把白髮一絲不苟地別在耳後。他向那個女孩走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腳步竟然是如此的輕盈,彷彿已經擺脫了那一身沉重的軀殼。
「我能請你跳支舞麼?」
叫我的名字,艾琳,叫我畫家先生,叫我少校,叫我伯爵,求你了艾琳。
「謝謝,不,我是說我願意。」女孩有些手足無措,「不過我不太會跳舞,我是被臨時邀請來的。」
「沒關係……」老人失望了片刻,轉而慈愛地笑著,「這支曲子是爵士樂,你只需要跟著音樂釋放自己,或者跟著我……」這一晚,年近百歲的海因斯和一個陌生的女孩跳了整晚,直到舞會結束,那個笑容依然掛在他的臉上。他的身體輕盈,像是飛舞在花叢中的蝴蝶。
「謝謝你,白醫生。」海因斯獨自坐在黃浦江岸邊,望著奔流不斷的江水出神,「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完美的夢境,我該給你什麼樣的報酬?」
在他身後,白起把熄滅的煙頭輕輕放進垃圾桶裡:「那不是夢境,我說過夢境對你而言毫無用處。」
「難道那不是桃源鄉的作用?」海因斯驚訝道。
「跟我來吧,我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白起吹了個響亮的口楚。
「那是我的房間!我從二十年前就把那裡包了下來,做我上海的辦公室。」海因斯再度驚訝了。
「從我小時候開始,曾祖母就會經常站在這裡,望著那間屋子出神。我一直都不明白是為什麼,因為那間屋子很長時間都沒有人住,只有固定時間會有人過來打掃,除此之外,那盞燈只亮過三次……」少女黯然道,「現在想想,她其實一直在等你。」
「可她還是不肯來見我,只怪我做了那麼可怕的事情。」老人望著那個房間出神,耳邊只有黃浦江水的聲音。他們之間曾經只隔著這條江,卻始終都未曾跨越過去。
「她也曾經去過那裡。」少女說,「五年前你上一次到這裡的時候,我陪著她去過那間酒店,她在大廳裡猶豫了很久,可是最後還是讓我把輪椅推出去了。我問她到那裡做什麼。她說她要見一個人,一個她一直愛著的人,但是她卻傷害了那個男人,對他隱瞞了自己的過去。她想那個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了……」
「可這一切分明都是我造成的……」老人感到陣陣心痛,這個包袱自己背負了幾十年,艾琳也背負了一生,卻讓他們此生再也不得見面……
「我們兩個真是——」
「一對傻瓜!」少女釋然一笑,「我當時也是這麼說的,我想那些過去,那些過錯是誰的都沒有關係,重要的是你們此時此刻相愛著,過去的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
「過去的一切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個道理我們明白得太晚了……」老人悲痛中問白起,「你怎麼找到這裡的?這太不可思議了。」
「我碰了碰運氣。」白起誠實地回答,「當時的歐洲對於艾琳來說太過危險了,而上海又是當年猶太人避難的主要目的地之一。
只是中國駐維也納總領事何鳳山在1938到1940年期間,就為猶太人簽署了超過兩萬份前往上海的簽證。」
「我知道那位可敬的先生,他被稱為中國的辛德勒,在他的名字面前我真為自己的國家感到羞愧!」
「你是應該感到羞愧。」白起毫不客氣地說。
「可是我也曾經查閱過上海猶太人的入境記錄,為什麼我從未找到過艾琳的名字?」海因斯詫異地問。
「你找的是哪個名字?」
「艾琳·羅森博格,羅森博格是她父親的姓氏,我甚至查過當年所有姓羅森博格猶太難民的下落。」
「所以你沒有查過任何別的姓氏麼?」白起轉身對她的曾孫女說,「請告訴他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眼中泛著淚光:「我叫海棠,曾祖母生前人們都叫她海太太,她在戶籍上登記的全名是艾琳·海因斯。」
原來是這樣!海因斯的淚水再次滑落。
眼前的黃浦江彷彿被拉回了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一個憔悴的女人從難民船上登岸,她一路之上忍受著飢餓、寒冷、懷孕帶來的種種不適,還背負著愛人的傷害。可她還是成功到達了新的世界,在這裡紮下了自己的根,用自己的手養育了一個家族。別人問她名字的時候,她會告訴他們:我是艾琳·海因斯。
「起碼現在這一刻,你們知道彼此始終相愛。別再沉浸在過去的執念裡了,你已經可以解脫了。」白起說。
「過去的執念……解脫……」海因斯喃喃地說。
「那個東西我已經替你找回來了,我們的交易可以繼續了。」
「我想是的。」在今晚,老人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請把那塊古玉給我看一下吧,我還欠你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