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賢已經整整兩天無法入睡了,今日天快亮時,他才有些矇矓的睡意,但睡著後,就又回到了那個夢境。
十幾年來,他永遠在做這樣的噩夢。漆黑的夜裡,無窮無盡的營帳,他在營帳中跑著,可是一個活人也找不到。他又變回了那個四歲的孩子,在無盡的恐懼和望不到頭的營帳中跑著,後面似乎有著極為可怕的東西在追著他。
「父皇、母后、甄娘娘、大哥、皇祖母,你們在哪兒……」他想喊,可是,他喊不出口,每每這時候,似乎就有一種力量扼著他的咽喉。
他一直在跑,可他是如此的弱小,怎麼跑也跑不出去,一直到再也跑不動摔倒在地。忽然間,黑暗中出現了他所期盼的親人,父皇、母后、甄皇后、哥哥,還有太后祖母,然而他們再不會如往日般把他抱起、哄他,給他擁抱和親吻。他們每個人都一身是血,面『色』鐵青,身上有著各種各樣的傷口,他們似在看著他,但又似沒有在看著他,眼神空洞。
恐怖的獰笑聲連綿不絕地傳來,無所不在,無從逃遁:「他們都死了,都已經死了……」
耶律賢發出尖銳的慘叫,一聲又一聲。是的,他們都死了,都已經死了。這個世界,如此冰冷和黑暗,讓他再也沒有庇護的懷抱。
他縮成一團,不住發抖,這黑暗、這冰冷如深入他的骨髓,終其一世不得解脫。就在最冷最恐懼的時候,溫暖的手臂抱住了他,一個聲音低聲叫著:「明扆、明扆,你沒事吧?」
耶律賢閉著眼睛,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如同過去許多年無數次噩夢中醒來,在這樣漫無邊際的黑暗和寒冷中,還有這雙手臂,雖然不足將他永遠帶離寒冷的黑暗,卻能夠在短時間內安撫他的恐懼和冰冷。
耶律賢閉著眼睛,半晌,方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人一笑:「沒事,只是又做噩夢了。」
多少次他從噩夢中驚醒無法入睡,想著父母親哭號不止,永遠有一個溫暖的懷抱、一雙溫暖的手安撫著他,餵他吃飯、陪他喝『藥』、教他握筆寫字、帶他騎馬『射』箭……
所有的人都死了,為什麼你還活著?活得這麼痛苦,為什麼還要活著?每每自噩夢中驚叫著醒來,他經常會湧起這種自我厭棄的感覺。多少次,如果不是身邊這個人,他是不是早已經在這種自厭的情緒下崩潰了?
然而就算在這個人面前,他仍然無法完全坦言自己的那種自厭和自責,甚至是對自己的痛恨。他是如此地軟弱無能,不管過去了多少年,不管曾經有過多少的籌劃和抱負,然而現實中,他依舊只是個深宮中一言一行都被監控著的皇子,而在夢中,他永遠只是一個四歲小兒,無法逃離的黑暗,無法掙脫的魔爪……
耶律賢定了定神,沉默半晌,緩緩地抬起頭:「德讓,你來了?」
「是。」韓德讓看著耶律賢蒼白的臉『色』,有些懊惱,「早知道你這兩天狀況不好,我昨天就算再晚也應該進宮來。」
「我這是十幾年的老『毛』病了,你難道還不知道?你來與不來,都沒有影響。何況……」耶律賢頓了一頓,道,「你昨天見過思溫宰相了?」
「已經與思溫宰相說過了,春捺缽時,想辦法讓你們見面。」
這種見面,自然不是眾目睽睽之下的飲宴騎『射』中「見一面」,而是有所目的的單獨會談,必須要事先安排。穆宗耶律璟在祥古山事變中漁翁得利,成功登上皇位後,開始對朝中進行一輪又一輪的清洗。宗室親王、重臣部族,不是謀逆,就是叛逃……他總有這麼多罪名,等著那些他認為沒有完全臣服他、懷著「異心」的人。
養在宮中近在眼前,又是世宗嫡子的耶律賢,能夠在頻頻謀逆的案子中一次又一次躲過,不只因為他自己足夠小心謹慎,也因為有著太多的人在關心著他,保護著他。
他最信任的,莫過於眼前這個人。
韓德讓轉頭,問站在身邊的近侍:「大王這幾天睡得如何?」
楚補囁嚅不敢回答。耶律賢知道不能不答,只得苦笑著:「白天還好,夜裡……睡不到一個時辰,還全要點著燈……」
韓德讓皺眉,他是最清楚耶律賢身體的,聽著便覺不對:「我出去前,還不是這樣的,怎麼這幾天又惡化了。最近又遇上什麼事了?」
楚補歎氣,看耶律賢一眼,才敢答道:「前幾日大王與主上用宴,不想主上因為鹿苑跑了幾隻心愛的鹿,一怒之下把鹿人壽哥給親手肢解了。大王受了驚,當時雖未發作,但回來就睡眠不穩了。」
韓德讓長歎一聲,他自然是知道,耶律賢年幼遭變,心思較常人深了許多,在穆宗面前一直不曾有什麼破綻『露』出。但畢竟神魂難安,又長期病弱損了精氣,多年來又在耶律璟身邊精神緊張,雖然人前不顯,但飲食睡眠均受到極大的影響。
穆宗近年來晨昏顛倒,往往白天睡覺,夜裡飲宴,國人皆稱其為「睡王」。他為了昭示自己對世宗之子的恩養和慈愛,經常召耶律賢一起飲宴。但他這種故作姿態的寵愛,反而對耶律賢的健康更加摧殘。
耶律賢每經歷一次烈酒和血腥之後,就會做噩夢。可明知如此,耶律賢也得恭敬和感激地領受,韓德讓亦無可奈何。
此前,耶律賢又被穆宗拉去飲宴,回來之後,就噩夢不斷,他本不欲再提此事,見楚補說起,便冷笑一聲:「如此殘暴,國運焉能長久。我大遼列祖列宗好不容易得來的江山,就要亡在他的手裡了。」
韓德讓大驚,忙阻止:「大王慎言!」
耶律賢方才噩夢中醒來,一時情緒難以控制,見韓德讓勸解,也冷靜下來,搖了搖頭苦笑:「十五年來,我事事小心,不敢說錯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如今在自己房中,也不能說一句嗎?」
韓德讓長歎一聲,知道這次的事,對他刺激極大,不敢再勸,只得岔開話題,問楚補:「迪裡姑開了『藥』沒有?」迪裡姑是韓匡嗣親自安排給耶律賢長期跟隨的御醫。
楚補忙捧了『藥』上來:「迪裡姑大人已經開了『藥』,可是……」他為難地看看耶律賢。這些『藥』從小吃到大,吃得耶律賢已經麻木、噁心,也越來越沒感覺了。韓德讓亦知,卻不說破,只笑道:「好歹喝一點吧,我帶了東門老趙家的蜜餞給你。」說罷一指几案上一隻陶制小罐。
耶律賢看到那熟悉的小罐,笑道:「罷了,拿來我喝吧。」一口氣將楚補呈上的『藥』喝了,又開了那陶罐吃了幾塊蜜餞,長長地出了口氣。
當日初回上京時,他年紀小,每天躺在病榻上,吃著無窮無盡的苦『藥』,想著父母的慘死之痛,又是恐懼又是孤獨,恨不得隨父母一起去了,免得在這世間受這許多苦楚。
韓德讓便費盡心思,日日尋了上京各種零食來哄著他吃『藥』,帶了各種各樣玩具來哄他玩耍,在他噩夢驚醒時安慰他。那時候,他相信自己長大,就會病好了,就能不用再喝『藥』,就能為父母報仇,就能奪回皇位了。可是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他長大了,依舊病榻纏綿,依舊每日喝著苦『藥』,看著仇人肆意殺戮,自己卻活得如履薄冰……想到這裡,耶律賢不禁長歎一聲,揮手令侍從們退下:「那邊怎麼說?」
韓德讓微微點頭:「臣父已經說動飛龍使[1]女裡,趙王高勳亦有意向,但臣父雖可遊說,終需大王當面收伏,方得效忠,再有蕭思溫宰相……」
自祥古山事變之後,穆宗對臣子們勾結、密謀之事更似有一條格外敏感的神經,這些年以來,多少皇族近支和重臣大將因此被殺被囚。耶律賢在穆宗眼皮子底下想要有什麼謀劃,也是更加小心翼翼。
韓德讓說的這三個人,便是傾向於他或可拉攏的重臣。
女裡精通馬術,本是從他父親世宗宮帳耶魯斡魯朵(積慶宮)出身。所謂宮帳,是阿保機立國之後,將本部分為五院、六院統以皇族之外,又立斡魯朵法,裂州縣,割戶丁,以強幹弱枝,詒謀嗣續,世建宮衛,入則居守,出則扈從,葬則因以守陵。這部分宮帳之人,除充當心腹宿衛外,還有皇帝親自撥出的州縣、部族,以及俘戶等組成近乎獨立王國的存在,擁有土地,單獨上交賦稅、勞役,有層層管轄的官吏、軍隊、工匠、奴隸,只從屬於宮帳之主,而不屬於繼位皇帝。
遼國開國至今,已經有四個宮帳遺留,頭一個是算斡魯朵,漢名弘義宮,乃太祖耶律阿保機所置;蒲速斡魯朵,漢名長寧宮,乃太祖皇后述律平所置;國阿輦斡魯朵,漢名永興宮,乃遼太宗耶律德光所置;耶魯斡魯朵,漢名積慶宮,乃遼世宗耶律阮所置。當今皇帝耶律璟,此時亦已經建立了他自己的奪裡本斡魯朵,漢名延昌宮。
前任宮帳之主死後,斡魯朵在名義上作為守靈軍,但是能指揮他們的,便只能是他所指定的承繼之人,而非下任皇帝。因此遼太祖死後,三支勢力此消彼長,終不能消。不管是世宗耶律阮與述律太后爭位,還是穆宗耶律璟在祥古山事變之後上位,甚至是耶律李胡數次謀逆仍然安然無恙,均與他們手中握著這幾個斡魯朵的力量有關,令繼任皇帝顧忌重重,不得不將權力與他們分享。
世宗死後,其子耶律賢、耶律只沒年幼養在穆宗宮中,然而斡魯朵的力量卻是自成體系,連皇帝也無法『插』手。
新任皇帝繼位之後,無不想盡辦法去盡力削弱拆分前任斡魯朵的力量,但無論如何,總不可能削得太過厲害,以免引起反彈。出身世宗積慶宮的女裡,就是因穆宗為了拆分斡魯朵而被調動,又在耶律賢與韓家父子的借勢運作之下,到飛龍使,後一步步走到管理宮中宿衛的位置。
趙王高勳本是後晉北平王高信韜之子,當年遼太宗南下,後晉滅亡,他與後晉主帥杜重威一起歸降。因為他出身漢家皇族,遼國皇族需要抬舉他作為南北分治的表率。他又極為機敏能幹,因此在遼國步步上升。世宗繼位後,封他為南院樞密使,總管漢軍之事。穆宗繼位,又封他為趙王。
高勳雖算得三朝老臣,實則歸降也不過十幾年,官位至此,也算是遼國目前漢臣來說能達到的極高之位。然而時移勢易,他這個「後晉皇族」能帶給他的影響力在削弱,穆宗不喜漢制,南院權力日漸縮小,再加上穆宗疑心病極大,動輒懷疑漢臣有南投之心,他不能不為自己鋪條後路。因此韓匡嗣一來拉攏,他便有些意動。只是這般重大之事,單憑著韓氏父子往來勸說,卻是不夠的,還須與耶律賢當面商談,方可下定決心。
北府宰相蕭思溫,則是後族勢力的代表。
這三個人,分別代表著世宗舊部、漢臣與後族的三方勢力。
耶律賢因為病弱,素日無事不好經常出去見外臣,因此每年春夏秋冬四季捺缽,才是他的機會。
韓德讓和耶律賢正商議著,忽然楚補倉皇跑了進來:「大王、韓郎君,主上和太平王來了。」
兩人相視一眼,皆是一驚。韓德讓忙鎮定下來,站起來先退到一旁。
但聽得一陣熟悉的笑聲自遠而近,耶律賢瞳孔一縮,多少年多少回他的噩夢裡,便是在這樣惡魔的笑聲中無法抗爭、無法逃脫。然而此時,他只能站起來恭敬等候。
隨著笑聲,簾子掀起,耶律璟已經帶著太平王罨撒葛進來了。耶律賢已經控制住情緒,上前行禮:「兒臣參見皇叔。」
穆宗雖然才三十多歲,卻因為飲酒過度,腳步虛弱不穩。他是個很分裂的人,時而嗅覺靈敏、手段凌厲;但更多的時候則沉湎酒宴,不理政事。他以神經質的靈敏嗅覺,除去了一個個他眼中的敵人,也為自己樹立了更多的敵人。他對耶律賢,時而寵愛無度,時而暴戾刻薄。此時他正處於前者,見耶律賢行禮,就以一種貌似不悅實則親密的態度笑罵:「明扆你這小子,朕說過多少次了,你身子不好,總弄這些婆婆媽媽行禮來行禮去做什麼。」
耶律賢虛弱地笑了笑:「雖是如此,但終究禮不可廢。」
「你這小子,便是如此酸氣,簡直不像我們契丹男兒。」他這幾年見了耶律賢,便越來越多地將這句話掛在嘴邊,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耶律賢卻樂得借此消彌他的戒心,只弱弱應了聲,更顯得氣虛膽弱。
太平王罨撒葛舉目一掃,見韓德讓在一邊,便笑道:「德讓也在啊?」
韓德讓忙應道:「臣帶了東門老趙家的蜜餞給大王,順便陪陪大王,說些街頭巷聞。」
罨撒葛一眼就看到了耶律賢的『藥』碗和旁邊的蜜餞小罈子,也笑了:「明扆還是這麼怕喝『藥』。」
耶律賢忙笑著解釋:「幸虧他帶了這個來,否則我這『藥』也喝不下去。」
遼穆宗卻瞪起了眼睛:「德讓小子,回頭跟你老子說,你都曉得進宮來陪明扆,他倒好,不肯來見朕。朕都有段時間沒見他這老東西嘍!」這話看似粗魯,實是透著親熱,韓德讓之父韓匡嗣與穆宗本是少年時的交情。只是穆宗繼位之後,嗜殺多疑,喜怒無常,韓匡嗣也得戰戰兢兢,唯恐一時不慎,觸犯了他的逆麟。
韓德讓只得笑道:「主上抬愛,臣父不勝榮幸。只是他素來畏酒,怕主上拉著他喝酒,故而不太敢來見主上。」穆宗近年來酗酒厲害,尤其喜歡拉著人喝酒來昭示他的寵信,實在令人吃不消。
韓德讓自幼陪伴耶律賢,穆宗等已經習慣,然他心思機敏,知道穆宗兄弟來必是有事,不等穆宗示意便告罪退了出去。以耶律賢今日之城府心思,應對穆宗兄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穆宗見韓德讓走了,掃視一圈室內場景。他雖然多疑好殺,然則面上對耶律賢卻是極好的,有什麼貴重之物一擺手就賞下去了,耶律賢要什麼東西,只管吩咐就能夠得到。
他每隔幾個月都會來此看看以示慈愛,這室中若是簡陋了,主管之人就要掉腦袋,所以耶律賢室中擺金設玉,俱是極貴重又難得的。但與其他皇族相比,少了他們常有的弓刀,而多了幾架書。
穆宗見書桌還有未收的筆墨紙硯,走到書桌邊,拿起書看了看,卻是《史記》,上面做了許多批注,顯見主人看得十分用心,當下微一皺眉:「明扆,你又看這些漢人的書。都說過多少遍了,騎馬『射』箭那才是我們契丹男兒的本『性』。看這些漢人的書,只會身體越來越弱,腦子越來越呆。」
罨撒葛亦勸:「是啊,你忘記了你祖父讓國皇帝是怎麼失去皇位的,你父親世宗皇帝是怎麼被謀害的,就是因為看多了這些漢人的東西,相信了這些,才得罪了各大部族,失去了他們的擁戴!」
耶律賢心中冷笑,面上卻恭敬回答:「兒臣知錯了,只是兒臣身體太弱,不能出去騎馬『射』箭,關在宮裡悶得很,看這些東西解解悶罷了!」
遼穆宗看著耶律賢,心中卻有些複雜。耶律賢這樣病弱無能,是應該讓他放心的。但一想到開國以來屢次為推行漢制而導致的皇族鬥爭,又讓他從內心排斥這些讓皇族沉湎和異化的東西。耶律賢也是皇家子弟,居然沉『迷』這些,令他有些怒其不爭,但耶律賢一向乖巧溫順,又是病弱之體無法習得弓馬,他這一支從來就醉心漢學,這種種又讓他覺得放心。
因此心中盤算片刻,穆宗便只是搖搖頭,裝作極度寵愛耶律賢而無可奈何的樣子:「明扆,你就算多病,找些別的樂子吧。這漢學不是好東西,害了你祖父,害了你父皇。」說罷,他放緩了語氣,「先皇駕崩時,你才四歲,是朕收養了你。朕一直把你當兒子看。我與罨撒葛無子,將來這皇位,還是要傳回給你的。咱們契丹人是弓馬立天下,你老看這些漢人的書,把自己弄得像個文弱書生,怎麼能夠讓部族們服你,讓那些宗親們大將們服你呢!」
耶律賢心中暗驚,穆宗素日雖然也有此類嫌棄他不事弓馬的話語,但是說到傳之皇位,卻是第一遭,忙一陣急咳,又賠笑:「咳咳,主上言重了,兒臣何德何能,怎麼敢擔此重任。您看我一年倒有四五個月臥病在床,只求多活幾年就心滿意足了!」說罷,長歎一聲。
罨撒葛聽得不入耳,斥道:「胡說,你年紀輕輕的倒說這些話,豈不叫我們這些長輩聽了傷心。」
耶律賢深知罨撒葛素日便以皇儲自居,方才穆宗說出這樣的話,他留心觀察罨撒葛反應,見他毫無異『色』,知是兩人間有默契,笑道:「皇叔說笑了。主上和您正當盛年呢。我聽迪裡姑說,主上能夠一口氣飲上一二十斤的酒,每次打獵群臣加起來都不及主上一人多。明扆對你們只有羨慕和仰望的份兒,這輩子只怕連主上的十分之一也趕不上呢!」
穆宗這幾年酗酒過量,弓馬已經遠不如從前,但被耶律賢這樣一說,還是受用:「哎,哪裡的話。不過喝酒打獵,本來就是咱們契丹的男兒本『色』嘛,算不得什麼。」
罨撒葛見兩人說得熱鬧,便指了『藥』碗問身後帶來的御醫:「迪裡姑,這是什麼『藥』?」
「是臣開的寧神之『藥』。」
罨撒葛皺眉:「怎麼,你又做噩夢了?」
耶律賢低頭不語,神情中卻似有些難言之隱。罨撒葛看著他的神情,忽然想到一事,轉頭看了看穆宗。穆宗亦是想到,拍了拍額頭:「怪我,那天拉他喝酒,叫鹿人去取鹿血,沒想到讓幾個賤奴掃了興。殺了幾個人,沒想到竟嚇到了你。」
耶律賢苦笑:「主上亦是好意,只怪兒臣膽小無用。」
罨撒葛問:「怎麼會這樣呢,迪裡姑,你是御醫,明扆的身體這麼久,怎麼還沒治好?」
迪裡姑忙答:「稟太平王,今年冬天大王的症狀好像更嚴重了,經常噩夢連連,最近又驚悸昏厥過好幾次。」
穆宗頓時又不悅起來:「朕讓你好好治療明扆的病,你怎麼越治越嚴重了?朕說過,要不惜代價。只要能夠治好他的病,要什麼樣的『藥』,只要你說得出,宮中所有的奇珍異寶都可以拿來用,宮中沒有就下旨全國進貢,我大遼沒有的,到其他各部落甚至是到大宋吐蕃去找都可以!」
罨撒葛亦道:「對啊,說白了一句話,明扆,只要你的病需要,就算是活人腦子,主上也可以現殺了給你用!」
耶律賢聽到「活人腦子」時渾身一震,隱約聽說穆宗為了治療隱疾,竟聽信了女巫之言,殺活人取心膽入『藥』,心頭惡寒,忙掩飾道:「主上的恩德,兒臣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只是兒臣自那年受驚之後,這身體就沒有辦法恢復。迪裡姑已經很盡力了,這也是兒臣命中注定的事,怪不得御醫!」
穆宗搖頭:「男子漢大丈夫怎麼一點心氣也沒有。整日說什麼命中注定,身體不行。我看你的身體不好,肯定是因為騎『射』太少,這病才越養越差。此番春捺缽,我看要讓你跟著韓德讓多去跑跑馬,免得在室內沒事看這些漢書,越看越呆。」
耶律賢苦笑:「這……」
「就這樣定了。」
耶律賢無奈,只得應是。
穆宗忽然想到一事,嘿嘿笑了:「你今年也不小了,趁這次春捺缽,找個可心的姑娘吧,早早成家立室,也教你父皇在天有靈,能得些安慰。」
見耶律賢面紅耳赤,穆宗大笑,擺擺手走了出來,其餘諸人,自然也隨他一起而出。走出永興宮,穆宗方站住腳步,對罨撒葛道:「好了,我也依著你的話,去看過明扆了,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罨撒葛與穆宗是同母所生,這些年一直是他的左臂右膀。穆宗登基之後,宗族不服者甚多,他一口氣平了數起謀逆案,將一眾叔叔侄兒兄弟殺的殺,關的關。
這些年來皇族人人自危,不免你咬我,我咬你,連罨撒葛也被掃進案中。但罨撒葛經此一役之後,不但洗清了自己,更令得穆宗愧疚,對罨撒葛是更加信任倚重了。
罨撒葛沉『吟』了一下,歎道:「明扆這孩子雖說是養在宮中,但終究你我都忙,我也是才聽說,他自你那日酒宴之後便不能入眠,這件事竟無人來報。是宮裡有人怠慢他,還是他自己蓄意隱瞞呢?」
「那又如何?」穆宗本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可這幾年酗酒之後,變得對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了。只是有時,他又如野獸般有著詭異的敏銳。
罨撒葛這幾年越來越為穆宗倚仗,也越來越陷入舉目望去諸事可疑的境地,聞言歎道:「所以我才勸主上來看看他。若是別人怠慢,見了主上過去,也當會有改善。若是明扆有心隱瞞,那也要看看他是什麼樣的居心。」
「你懷疑他?」
「如今一看,倒也放心了。看來他的身體的確不太行,這『性』子也孤僻膽小,倒是不妨的。」
「他們這一支,也真是……不知中了什麼邪,個個都喜歡漢學。跟他那祖父、父親一樣,天天就知道讀書寫字,喜歡那些漢人的東西。哼,這又有什麼用,咱們契丹人,是靠弓馬取得江山的。玩那些漢人的東西,誰會理他!」穆宗說到這裡,忽然又想到一事,「倒是李胡還有那些宗室野心不小,這次春捺缽,你幫我看著他們一些。」
「皇兄,事情交給我,您就放心吧。」
遼穆宗忽然歎了一口氣:「明扆……還記得當年,屋質和思溫『逼』得朕不得不發誓,有朕在一天,定保得他平安無事。所以,這些年朕好吃好用地養著他在宮裡,還真養出一些感情來了!朕希望他能夠好好地活著……」
他看了罨撒葛一眼,眼中的含義,罨撒葛看得明白,他活著,明扆自然也能活,若是一旦有危機,那麼,明扆便不能再留。
這十幾年,這個孩子從四歲到十九歲,在宮中漸漸長大,固然是他自己足夠溫馴低調,也是穆宗雖有殺他之念,卻因為種種原因一再猶豫,終究還是讓他活到了今天。
遼穆宗拍了拍罨撒葛的肩頭:「你得給朕多看著點。」
他沒有兒子,這些年來,已經將罨撒葛視為繼任之人,罨撒葛自然也是明白。兩人並肩走著,說起朝中事務,罨撒葛便將自己對群臣的一些疑問拿來請教穆宗:「思溫最近似有些異動,幾次三番阻止皇兄行事,我總覺得他一直不曾真心跟從我們。」
他既知道穆宗有心許他繼承皇位,自然開始觀察群臣,卻總覺得北府宰相蕭思溫不冷不熱,似乎隔著一層。但見穆宗對蕭思溫卻一直委以重任,不免心存試探。
「蕭思溫是後族難得的才幹之士,這朝中每天幾百份奏章,要沒有他,朕還不得把它一把火給燒了。他的『性』子就是如此。」
穆宗的關注點,只在於誰對皇位有所企圖。他對繁雜的國家政務十分厭惡,一股腦全丟給下面的臣子。這幾年在國政上更多地倚重蕭思溫,所以蕭思溫雖然態度始終那麼不冷不熱,反令他更為放心。
罨撒葛又勸:「皇兄亦是太過信賴韓匡嗣,我看他這些年來常常出入明扆宮中,他對明扆投入的時間超乎他應盡的範圍了,難道不會有什麼其他的內情?」他是疑心,明明穆宗已經如此倚重韓匡嗣,而韓匡嗣還對耶律賢如此上心,莫不是……這個漢人也存了幾方投機的心理?
穆宗笑著擺擺手:「你太多心了,匡嗣出身如此,又沒有多少土地奴隸兵馬,能有什麼作為?匡嗣從小就是這樣的『性』情,看著誰弱了,就多關照著些。再說,韓家小子和明扆一起長大,自然也是處出感情了。」
他沒有說的是,當年在祖母述律太后帳下,他與韓匡嗣的結識,便是如此。這個漢家臣子,或許是學了醫術的緣故,對於弱小之人特別關愛。他如今身為皇帝,『性』子日益暴戾,但是對這少年時便始終關心照顧他的人,終有份不一樣的容忍度。
「再說,如今朕也不過是用他的醫術罷了。」穆宗沉默片刻,又徐徐道。
罨撒葛見狀,忙道:「皇兄,既然蕭思溫和韓匡嗣你都能容忍,那太保楚阿不的事……」
遼穆宗表情忽然轉冷,陰鷙地說:「我知道楚阿不是你的老師,可是,你不要為那些叛逆求情,以免壞了我們兄弟情義。」後族、漢人,他可以輕饒,世間最可怕的,其實還是來自親族的謀算。
罨撒葛臉『色』一僵,在遼穆宗的瞪視下,無奈低頭拱手:「是,皇兄。」
註釋:
[1]官名,唐朝武則天時置,初掌仗內飛龍廄馬。遼朝置為北面飛龍院長官,為諸廄長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