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穆宗睡得並不安穩,素日他這時候喝醉了,倒頭昏沉沉一夜過去便是。只是今日蕭思溫一番「御駕親征」的話,卻讓他無法安枕。
夢中,他似乎又回到了祥古山,進了世宗的王帳,看到的是一地屍體。縱為王者,死的時候也絕不好看,絕不威風。世宗倒下了,如此狼狽,他的妻妾子嗣屍骨不全地死在他的身後。縱然是至高無上的君王權威,在死亡面前亦是如此無力,如此可笑!
從那一夜開始,這種場景,會經常出現在他夢中,而他一次又一次,試圖把自己灌得更醉,醉得更深,才能夠一夜無夢到天明。
他看到察割的刀,砍在世宗的身上,也似砍在他的身上。這或是察割,也是每一個試圖謀逆篡位的臣子,那刀下鮮血飛濺的,是世宗,是他,也是每一個君王。
這是永恆的噩夢,永恆的恐懼,而且永遠無法結束。
穆宗在噩夢中掙扎著,抵制著那無所不在的刀影,他大叫一聲,一腳將被子踹了下去,滿頭是汗,卻猶困在噩夢中,不得掙脫。
眾宮女侍立在一邊,見穆宗被子踹落,整個人滿頭是汗,面『色』赤紅,都嚇得膽戰心驚。安只資格最老,原本應該由她去給穆宗蓋上被子,可是安只心念電轉,卻退後一步,拿起櫃中另一床被子,塞到身後的宮女東兒手中,指了指穆宗,推了一下東兒。
東兒一時反應不過來,抱著被子上前兩步卻已經來不及了,只得硬著頭皮,一步一步挪到穆宗身邊,顫抖著為他蓋上薄被。她的手不小心觸到了穆宗的手臂,就在此時,穆宗忽然神經質地跳起來,抽出被子中的刀,拔出刀來,一刀就砍在了東兒身上。
東兒只發得半聲慘叫,便已經倒了下去,鮮紅的血『液』在華美的地毯上漫延著。鮮血漫延到了安只的裙邊,安只的臉變得慘白,彷彿渾身的血『液』,也一齊流走了。
值夜的近侍小哥跳了起來,但此時連他也不敢上前,諸人臉上都『露』出悲傷、恐懼和憤恨的表情,卻強忍著不敢顯示,嚇得渾身顫抖。
穆宗跳起來,朝空中揮舞著刀,聲音尖厲:「逆賊,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們是誰嗎?不許躲,亮燈、亮燈,朕要你們無所遁形。」
所有的宮女內侍都嚇得緊緊貼在氈殿牆邊,指望穆宗的發瘋時間早點過去,最好再度醉倒或者睡著。
可穆宗的神情,卻是越來越亢奮,他叫著:「點燈,點燈,你們這些逆賊……」
穆宗睡覺時是不准熄燈的,他怕黑,可若燈太亮,他又睡得不安穩,因此通常在他睡著之後,便熄了近處的燈燭,而稍遠處仍然一夜通明。此時見穆宗叫著「點燈」,近侍無奈,壯著膽子去把他近處的燈點上。
不想一個近侍白海走得稍近些,卻被穆宗又砍了一劍,倒在血泊中,好在他見機得快,見穆宗一劍揮來,順勢就倒了下去,雖然鮮血飛濺,卻是只傷了手臂,索『性』倒在地上裝死。
穆宗此時已經陷入了興奮的囈語狀態,他喘息著笑罵:「混賬東西,全部是一堆混賬東西,以為朕不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嗎?你們都想朕死,都恨不得殺了朕,每時每刻都想殺了朕——」
他揮舞著劍,瞪著赤紅的眼睛,似正在找著下一個目標。
眾宮女內侍嚇得戰戰兢兢,俱貼牆而立,不敢再動。近侍小哥心一橫,朝著門外飛竄了出去,低頭狂奔。他跑了沒幾步,就撞上一人,摔了個四腳朝天,那人喝道:「你是何人,敢在宮中『亂』跑?」
小哥抬頭,卻是飛龍使女裡,這個職務原是主管軍馬事務的,前次穆宗巡視馬群時,因他表現出『色』,便調來掌管禁宮騎兵。恰遇他正帶人巡邏,小哥指著延昌宮叫道:「女裡大人,主上、主上正在殺人……」
女裡倒吸一口涼氣,轉頭吩咐隨從:「快去通知太平王過來。」
這邊帶上人馬,方走了幾步,便見穆宗提著劍衝了出來,叫道:「逆賊,休跑!」
女裡方要退讓,哪知道穆宗見了人,如猛獸見了鮮血一般興奮地提著劍就撲過來了,毫不客氣地對著女裡前額,一劍劈來。女裡大驚,連忙一邊躲閃,一邊大喊:「主上,我是女裡啊!您清醒一下。」
但是穆宗恍若未聞,持續砍殺,女裡左擋右避,直弄得險象環生,最後只得心一狠,拔出長刀,挑飛了穆宗的長劍。
穆宗手中沒了武器,茫然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著女裡。
女裡見他手中已經沒有武器,再見著他馬上就要清醒的樣子,忙將刀『插』入鞘中,跪下請罪:「請恕臣犯駕之罪。」
他這樣說著,心中卻仍然忐忑,抬頭看著穆宗神情,一手撐地,另一隻手卻離刀鞘很近,若是情況不對,就拔刀自衛或者逃走。穆宗『揉』了『揉』太陽『穴』,半晌,終於有點清醒了,他低頭看清楚女裡,竟還笑著打招呼:「女裡,是你啊。」
他茫然轉頭看了看四周,「朕怎麼了?」
女裡惴惴不安地答:「主上,您喝醉了,臣送您回去。」
穆宗「哦」了一聲,轉身欲走,腳步一個踉蹌,女裡趁機起身扶住穆宗,以免他忽然發瘋又抽刀砍人。不過幾步路,便邁進延昌宮去,但見此時殿內彷彿修羅道場一般,中間案上酒肉傾地,週遭躺著七八具屍體,旁邊還有五六名宮女內侍貼牆而立,看上去已經嚇得癱了。
女裡看到此景,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穆宗卻若無其事地接過侍衛遞來的刀子,邁過血泊,走到几案邊,拿起酒壺又喝了幾口,隨手拿著刀把一具案邊的屍體撥遠些,對女裡道:「哦,這裡髒了,讓人來打掃乾淨。女裡啊,你也坐下來喝一杯吧。」
女裡心頭狂跳,幾乎要維持不住自己臉上的驚恐,忙恭敬地低下頭應聲以掩飾,未得穆宗吩咐卻不敢退下。
忽然聽得殿外武士大聲道:「太平王到。」女裡鬆了口氣,這時候才覺得汗流浹背,一身俱寒。
太平王罨撒葛急忙闖入,看到穆宗的樣子,歎了一口氣,叫道:「快拿醒酒湯來。」幾名近侍宮女鬆了一口氣,連忙跑下去拿醒酒湯,又喚起其他的宮女近侍前來服侍。
女裡忙道:「太平王,臣告退了。」見罨撒葛揮揮手,這才忙站起來,只覺得手足發軟,差點就站不起來了,他提起一口氣,踉蹌著快步走出來,轉過兩個拐角,一下子坐倒在地,大口喘氣。
罨撒葛見了穆宗如此,只能歎氣,走到穆宗身邊,扶起他,接過花哥遞來的醒酒湯給他喝下:「主上,我昨日離開以後,您又喝酒了?」
穆宗坐在地上,嘟噥著:「是你啊。罨撒葛,你又管我喝酒了?」
罨撒葛歎了一口氣:「喝酒倒罷了,為什麼又要殺人?」
穆宗喝下醒酒湯,漸漸清醒過來,茫然地看著他:「朕又殺人了?」
罨撒葛指向正被抬出去的宮女內侍屍體:「剛才您把這些人給殺了。」
穆宗怔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回想起,懊惱地捶了捶頭:「哎呀,朕怎麼又控制不住了呢!」
罨撒葛勸道:「主上,您也少喝些吧。幾個宮女也就罷了,萬一有大臣來奏事呢,若被你殺了,豈不冤枉?」
穆宗隨意地擺擺手:「沒事的,朕早就說過,若是朕醉了,不許讓臣子們進來,我若酒醉時下令殺人,可不必遵從。」
罨撒葛沉默片刻:「剛才女裡可被您嚇到了。」
花哥呈上熱巾子,穆宗擦了臉,略清醒了些,冷笑:「這就嚇到?虧他還是大將,真沒用。」想了想還補充了一句,「兀欲留下的人,果然當不得事。」
罨撒葛無奈道:「如今他是您的臣子……主上,既然知道喝酒不好,您以後還是少喝酒吧!」不想他這邊說著,卻看到穆宗的手又在『摸』向酒壺,惱怒地提高了聲音,叫道:「主上!」
穆宗心虛地把酒壺往身後藏了藏,想想又拿出來,搖頭不在乎地說:「罨撒葛啊,一個人幾十年的習慣,能說改就改得了嗎?我心裡煩,不喝難受!」
見罨撒葛又要再勸,忙岔開話頭:「別說朕了,你今日去李胡府的情況怎麼樣?」
罨撒葛方道:「李胡果然裝病……」
穆宗打斷他的話,不耐煩地說:「朕早就知道了,哼,這老狐狸他要不裝病我還不疑他,他這一裝病,我就真的疑定他了。哼,我看他是活夠了……」他一激動,忽然嗆到了哪裡,劇烈地咳嗽起來。
罨撒葛忙上前拍著穆宗的後背,安撫了好一會兒,看穆宗咳嗽漸止,才勸道:「主上,您就算不是為了別的,也得為了您自己的身體保重,還是少喝酒吧!」
穆宗看著罨撒葛,忽然笑了,他的笑聲越來越大,直至變成了狂笑。
罨撒葛驚惶地看著穆宗,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好一會兒,穆宗才停下了笑,忽然道:「你以為朕願意嗎?啊,你以為朕願意喝酒?你以為朕願意殺人?你以為朕願意當這個皇帝嗎?」
罨撒葛臉『色』一變,看了一眼左右,見所有的人撤得乾乾淨淨,方艱難地叫了一聲:「大哥!」
穆宗的聲音似哭似笑,似醉似醒:「罨撒葛啊,你說我活著為了什麼?做這個皇帝是為了什麼?我不能近女『色』,我也沒有後宮三千,唯一的原配皇后也被我親手殺了。我不喜歡看奏折,不喜歡坐在朝堂上坐一天屁股不動窩,不喜歡跟那群老狐狸打哈哈,不喜歡跟那些後族、皇族討價還價,我不喜歡他們拿什麼漢主劉繼崇、周主柴榮、宋主趙匡胤的事情來煩我!我就喜歡無拘無束地打獵喝酒,咱們兩兄弟,還像從前那樣,在草原上喝酒吃肉,何等快意!」
罨撒葛一陣心酸,點頭:「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哥!」
穆宗嘿嘿笑道:「可我怎麼能不做這個皇帝呢?從小到大,我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對我說,我是太宗皇帝的兒子,這個皇位本來就是屬於我的,我一定要奪回來!所以我就去奪了,我以為我得到皇位之後,我會開心一些。可是沒有!皇位沒辦法讓我更開心,也沒讓我過得比以前更好!一切都沒有變,甚至變得更糟了。」他自暴自棄地吼著,「我是大遼天子了,可我依然是個廢人!廢人!你知道嗎?」
罨撒葛跪倒在地,哽咽道:「大哥!」
穆宗冷笑,舉著酒壺向口中倒酒,他倒得極快,快到不及下嚥,快到犯咳不止,他邊咳邊笑:「你知道嗎,每次思溫拿朝政上的事來問我,每次我聽到宋國又想北伐了,漢國又來要救援了,國庫開銷不夠了,徵稅征不上來了……這些東西我聽了頭就會炸開,我會害怕,我會不知所措,我就想逃離。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怎麼應對才是對的,才不會被他們指著鼻子罵愚蠢,罵禍國殃民。我怎麼決斷,都是錯的,都是錯的!我,呵呵,我只能用殺人讓他們閉嘴,我只有在喝酒的時候才會開心,你明白嗎?你明白嗎?」他扔下酒壺,搖著罨撒葛的肩頭大吼。
罨撒葛緊緊抱住他的膝蓋:「大哥!可您畢竟是大遼天子,整個大遼都是您的。您如今已經不用再顧忌他們想什麼了,為何不振作起來?」
穆宗搖搖頭,歎息:「振作不起來了,我身上……」他拍了拍自己,嘿嘿笑道,「我整個人,已經掉到泥沼裡,臭了、爛了,起不來了,就這麼喝、喝、喝……喝到死為止!」
他又低頭笑著拍了拍罨撒葛的臉:「有朝一日等你坐上我這個位置,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喝酒了!因為除了喝酒,我已經沒有別的事好做了。」他呵呵笑著,指了指龍椅,「你說,皇位是什麼呢?它就是一個妖物,呵呵,靠近那個皇位的,人坐上去,或者坐不上去,都會成為怪物,怪物。」
他跌坐在氈子上,又灌了一口酒,莫名地,許多往事湧上心頭。他小時候是很心軟很膽小的,走出帳篷連小羊都能夠拿角欺負他,姐姐呂不古常常跑來趕跑小羊,歎道:「我的小述律啊,你不可以這麼軟弱的。」
後來父親當了皇帝,後來父親要南征,後來祖母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可怕。
在他童年的印象裡,祖母述律太后是個連走路的聲音都能夠讓他發抖的人。她不喜歡他的軟弱,不喜歡他父親太宗在漢化問題上與她漸漸背離。他有畏女之症,她只會給他一群宮女教他去征服;他頭一次打仗看到血流成河的場景嚇暈了過去,她卻只會怪他軟弱無能。她扔給他一把刀子,讓他去殺人,不殺,就不配姓耶律,不配當皇族,不配當她的孫子。
他拿著刀,去殺人了,頭一次殺人,他嚇『尿』了,那一個月天天從噩夢中嚇醒。在祖母眼中,他只是那個膽小沒用的孫子,哪怕他是太宗長子,她仍然越過他,立了叔叔李胡為皇太弟。
祖母是他人生中第一個噩夢,不管過了多少年,仍然能夠讓他在夢中嚇『尿』。在祖母面前,他連反抗的心都沒有。直到世宗繼位,那個高高在上的神魔之像,忽然就塌了,塌得這麼忽然,塌得讓他憤怒和無措。
然後,彷彿所有的人都在同他說,皇位是他的,他應該爭回來。而他,也不甘心向那個並不聰明的堂兄就這麼俯首稱臣。或許他不如世宗的膽子大,可是從小到大,世宗都不如他聰明。
於是就有了祥古山之變,就在最接近皇位的那一剎那,誰也不知道,他內心的膽怯令他當時在重大的壓力和恐懼下,近乎崩潰。是他飲了半袋烈酒,才有膽子面對著皇座底下這一群豺狼虎豹。
然後,他的人生,就離不開酒和殺戮了。
有時候午夜夢迴,他會覺得,現在的自己,到底是個活人,還是個怪物?原來那個連小羊都不敢傷害的耶律璟,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有時候他看到花,也還會不忍折下;看到受傷的小鹿,也會親手去包紮;甚至連腳邊的一隻小蟲,他也會不讓侍者去傷害,而是自己輕輕拈起,放到一邊去。那些也是生命,不是嗎?他毀滅了許多生命,可他也希望,有些生命,是他可以放過的。
他提著酒,看著眼前一臉擔憂的弟弟,忽然笑了:「罨撒葛啊,你現在還是好好的,好好的。多好,我告訴你啊,你要趕快,趕快……」
罨撒葛怔怔地問:「趕快什麼?」
穆宗呵呵笑道:「再娶一房妻子,生下兒子,過正常人的日子……我們太宗一系的血脈,都靠你了。」
他說著,站起來拎著酒壺搖搖晃晃地向寢殿行去,嘴裡卻哼著草原牧歌:「家住雲沙裡,牛羊遍草地,春來草『色』濃,芍『藥』相間紅。大兒牽車小兒舞,但馳草原綠浪裡。一春浪『蕩』不歸家,自有穹廬障風雨……」
看著穆宗遠去,罨撒葛跌坐在台階上,摀住了臉。他不知道為什麼,事情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來。
小時候,他聽說過伯父人皇王耶律倍的故事。當年耶律倍為述律太后所迫,失位去國,投了唐國(後唐),最後被李從珂所殺。
後來太宗南下,接回耶律倍的姬妾,他們才聽說了耶律倍在唐國的事情。那個原來溫文爾雅的大伯,在失去皇位和母親殘暴的摧殘下,也已經成了怪物。從逃離母親的那一刻起,耶律倍似乎把所有的女人,都當成了母親。他身邊的姬妾,會被他一次次刺臂吸血;他身邊的婢妾,稍有過失,就會被他炮烙挖眼。唐主做主許配給他的繼妻夏氏,也因此嚇得跑去削髮為尼。
當時他只是唏噓,只是感歎,可他沒有想到,第二個在皇祖母的威壓下成為怪物的,會是他的親哥哥,會是已經成為皇帝的耶律璟。
到底是皇祖母的餘威,還在令她的兒孫不得安寧,還是有機會能夠得到皇位的人,都會成為讓人看不懂的可怕怪物。不只是他的哥哥,不只是人皇王,甚至當年的世宗,他的許多行為不也是很怪異的嗎?罨撒葛看著空『蕩』『蕩』的龍椅,他『摸』了『摸』,又似乎被火燙似的縮了手。此時,大殿裡只剩下他一人,一種詭異的恐懼籠罩著他,也籠罩著整個大殿。
穆宗睡了,死裡逃生的內侍宮女們,方才相互攙扶著各自回房。
安只忽然甩開扶著她的宮女的手,捂著臉,逃也似的狂奔。宮女『露』珠欲去追她:「安只……」
另一個宮女奈奈卻拉住她:「別去了。」
「夜半三更了,我怕她有個意外可怎麼辦……」
「有什麼意外,大得過剛才的事?畢竟,我們還活著,東兒他們,卻是連意外都沒有了。」
『露』珠不由得為安只辨護:「她也不是故意的,剛才那樣的場景,我們能活著,就是萬幸了。有心無心,誰能避得過。」
奈奈想到方纔的情景,臉『色』也稍霽,歎道:「讓她走走吧,我怕你去拉她,她也未必記你的好。」
『露』珠拭淚:「唉,主上這動輒殺人的脾氣越來越難以克制了。你說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且不提幾名宮女議論,此時的安只,卻是整個人精神似要崩潰了。她當時把被子遞給東兒的時候,只是本能的畏縮,乃至看到東兒慘死,那一刀竟似砍在她的身上,而眾宮女看著她的眼神,好像她要故意害死東兒似的,讓她只感覺萬箭穿心。而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穆宗狂『性』大發,所有的人都已經嚇到崩潰,卻連尖叫都不敢了,只死死拿手捂著嘴,恨不得把自己縮成螻蟻那麼小,只覺得下一刀快要砍在自己身上。
及至穆宗平靜下來,她原來那種壓抑下的恐懼感忽然爆發,她再也顧不得宮規,再也顧不得嚴令,此時此刻,她只想逃,只想快快逃離這可怕的地方。安只拚命奔跑,彷彿身後有一隻噬人的野獸。忽然間似撞上了什麼,被反彈了出去,跌坐在地,但聽得一個人詫異地問她:「你是誰?這大半夜了,你怎麼在外面『亂』跑?」
安只跌坐在地上,瑟瑟發抖,根本沒辦法聽清楚對方說的話,那人無奈,拉起她,卻只覺得她雙手冰冷『潮』濕,顫抖不已。
安只卻覺得對方的手溫暖乾燥,一股暖流,自他的手心,流入她的身上。她此刻,直如溺水的人要拉住一根救命稻草,似將要凍斃的人擁抱住一個暖爐,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完全不計後果地緊緊抱住了那人。她緊緊地抱著,直到自己身上的顫抖停止了,直到自己與那個人肌膚相貼的地方變得溫暖,這才緩緩地鬆開了手,才清楚地看到自己抱住的人——
「啊」了一聲,安只嚇得忙鬆開手,失聲道:「只沒大王。」
只沒稀奇地看著這個膽大的宮女,剛才他晚飯後去探望耶律賢的傷勢,兩兄弟坐下來聊了一會兒,此時方出來。不想這個宮女忽然跑過來,差點把他撞倒,他好心去拉她,她反而緊緊抱住自己,幾乎是用盡兩人最大限度貼近的姿勢,肌膚相接。
若不是她身子冰冷,哭得忘我,把他衣服的裡面三層都哭濕了,他簡直可以認為,這個宮女是打算在這御園中就和他產生某種叫「肌膚之親」的後果。似乎此刻,這個傻宮女才發現自己是只沒大王?那她之前當自己是什麼?內侍嗎?
他提起燈籠,照照她的面,但見她哭得滿面脂粉糊作一團,雙目紅腫,當真是要多醜有多醜,可是不知為何,卻奇異地有一種誘『惑』之力。
或者是春天來了,或者是這具妙齡的身軀,已經到了足夠成熟的年紀。
只沒看著她,忽然有些神差鬼使地拉起她的手:「你怎麼了?」
安只欲言又止,卻不敢說。只沒看了看身後,再看看這夜『色』,歎道:「你這樣子,遇上了人還得闖禍,到我宮中先洗個臉吧。」
他的宮殿離此不遠,便領著安只去了自己宮中,叫人打了水給安只洗了臉,此時方才發覺,這宮女竟是個絕『色』佳人。看她服飾,似是延昌宮中人,可是延昌宮中他去過多次,竟未發現有此尤物。
屏退左右,扶了安只坐下,細問她:「到底怎麼回事?你可是皇叔身邊的宮女?今日是被宮裡其他人欺負了嗎?怎麼哭成這樣?」
安只驚魂甫定,只覺得格外留戀此處的溫暖、此處的安靜,哽咽半晌,才道:「奴婢、奴婢不敢說。」
只沒憐惜地道:「別怕。萬事都有本王給你做主。」見安只低頭,她的裙角邊卻有點點血跡,不由一驚,問她:「這是血?到底怎麼回事?」
安只崩潰地撲到只沒懷中抽泣:「是主上,主上剛剛忽然發狂,當著我們的面殺了東兒。鮮血四濺,我還以為下一刀就會落到我頭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只沒猶豫了一下,將安只牢牢抱住,輕聲安慰:「沒事了,別怕。」
安只靠在只沒肩頭,驚恐得不能自已,顫聲道:「大王,救救我。再待在主上身邊,我會沒命的。救救我。救救我。」
只沒憐惜地安撫著她:「放心,你現在很安全,別怕。」
安只此時的心神已經完全穩定下來了,但她以其本能感覺到只沒似乎在享受著她的驚恐、她的依賴,她抓住了這點本能,她要離開穆宗身邊,她要活下去,她不想活在每日生死邊緣的恐懼中。而此時,眼前的這個人,是她唯一能攀住的救命稻草。
一旦她感覺到這一點以後,她的本能比思想更快地產生了行動,她不顧一切地將身子緊緊貼住只沒,用盡她從以前的宮女那裡學到的所有誘『惑』人的語言和本能:「大王,我求了無數次長生天,能夠降下一個救我的人。不承想,就遇上了您。是不是長生天派您來救我的,只沒大王……」
只沒很年輕,他被穆宗有意縱容著養大,年輕的心中沒有多少恐懼和警醒,而因為穆宗的隱疾,在他到了年紀的時候,也沒有人及時體貼地為他安排應該有的嘗試,此時他的身心,最是容易被燎著的時候,而安只,就是那團火。這團火,這一夜,把他燒透了,燒熟了。
宋國大舉發兵北伐,穆宗受群臣之請,御駕親征。此時韓匡嗣府中,父子兩人,也正進行著一場秘密的對話。
韓德讓心事重重:「父親,您的計劃,還是不變嗎?」
韓匡嗣點了點頭:「我這邊若有事,便會讓志寧第一時間送信給你。」志寧是韓家從小訓練的高手,在韓德讓小時候以侍從身份跟在他身邊保護他和耶律賢,後來又訓練一個與韓德讓年紀差不多的侍從信寧,才將志寧換了回來。
韓德讓心中一沉:「父親,便是為了韓家,也總要想一個穩妥的辦法才好……皇子賢他……」
韓匡嗣陰沉著臉:「顧不得了……以人膽和『藥』的事,還在繼續進行,我不能再等了!」他見韓德讓的神情,一擺手道,「你放心,我總有更穩妥的辦法!」
他便是要除去穆宗,也不會粗暴簡單到身懷白刃而襲之,他是個醫者,醫者要殺人,總是可以不留痕跡的,之所以要韓德讓準備,也不過是以備萬一而已。他看著愛子的臉,這張臉雖然看似已經長大成人,但在父親眼中仍然有許多不成熟,他心中暗歎一聲——若是有個萬一,德讓,韓家將來的千斤重擔,幾代人的期望,就要由你來承擔了。
下『藥』,固然讓人很難察覺,然而一個君王的死,又豈能無聲無息,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與他同時中毒,甚至死在他的前頭,才能夠讓身後家族免去災難。幽州之行,注定是他的死亡之途。
然而,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剖腹取心,天人共憤,這暴君一日不除,他一日如烈火灼心,那些死去的冤魂,都似乎在看著他。與之相較,能否保得皇子賢上位,反而成了其次。
上京宮闈深深,他有諸多不便,幽州路途遙遙,暴君身體不適發病的幾率就高,而經過身邊查驗的層次也會相應從簡,這也是他最好的下手機會。韓匡嗣站起身,緩步向外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格外沉重,也格外堅定。
韓德讓跪下,哽咽:「孩兒拜別父親。」
初升的太陽,透過樹蔭,如碎金般灑落在韓匡嗣的肩頭、臉上,陽光與陰影交錯,變幻莫名。
韓匡嗣出府,上馬,一路疾行至校場,他是太祖廟詳穩,率太祖斡魯朵一支兵馬,自然先在校場集中。此時,遼國將士們已在校場排列成行,整裝待發。蕭思溫等文臣自然是在等候皇帝一起出發。誰知道大家在朝上等了半晌,大殿上方的寶座上依舊是空『蕩』『蕩』的。
此時在校場的諸將也等得詫異起來,韓匡嗣等幾人便又入宮來詢問。蕭思溫又氣又惱,眼看時間將到,便揪住內侍問,內侍吞吞吐吐半天,方道皇帝宿醉未醒。蕭思溫大怒,喝問太平王去了何處,又說太平王剛才已經入宮,去見皇帝了。正爭執不下,便有內侍自宮中傳來消息,請蕭思溫等幾名重臣入內殿。
蕭思溫等到了延昌宮,進了穆宗寢殿,方見罨撒葛一臉無奈地站在穆宗榻前,穆宗此時卻是爛醉如泥,鼾聲如雷。蕭思溫頓足:「主上親口說今日率軍出征,為何竟、竟醉成這樣……」
罨撒葛亦是無可奈何,他怎麼曉得穆宗昨夜鬧騰了這麼一場之後,回到寢殿依舊把自己喝個爛醉,以至於今天早上已經像個死豬一樣拖都拖不起來了,只得問蕭思溫:「思溫宰相,您看怎麼辦?」
蕭思溫沉聲道:「君無戲言,如今三軍整裝待發,主上不出,難道還要解散三軍不成?這不成了周幽王了?」
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最後鬧得個國破身亡,這可不是好兆頭。罨撒葛聽了也是臉『色』鐵青,猶豫道:「要不然,群臣率軍先行出發,待主上醒了以後,再讓他追上來?」
蕭思溫看著罨撒葛,冷笑:「率軍先行,誰來率軍?誰的身份可以代主上率軍?」
罨撒葛歎道:「只是暫代而已,不如請屋質大王,或者休哥郎君?」
蕭思溫冷笑:「我還以為您會說皇太叔或喜隱郎君呢。」
這話說得非常不中聽,罨撒葛也只得忍下來了,苦笑:「要不,我來?反正只是暫代而已,等主上醒了,便可交由主上決定。」
蕭思溫卻看了一眼穆宗,道:「若主上醒了,卻不肯追上來呢?」他已經相當肯定,穆宗今日醉酒,固然是長久以來的惡習所致,但有大半的原因,還是不願意面對幽州的兵臨城下之局面。
罨撒葛語塞:「這……」
耶律休哥便道:「要不,等主上酒醒,我們一起跪請他親征?」
蕭思溫冷笑,指了指外頭:「等主上酒醒,太陽都要落山了,怎麼出發?就讓集結在校場上的軍隊,站在那裡呆等一天,再解散?」
罨撒葛大驚:「萬萬不可,如此軍心就要渙散了。」他看了一下蕭思溫,只得低聲下氣地問他:「思溫宰相可有什麼辦法?」
蕭思溫冷冷地說:「不管主上是醉是醒,今日只能是坐上輦車,與大軍一起進發幽州,這才是唯一辦法。」
眾臣頓時面面相覷,誰敢把這個暴君拖上輦車,他要醒了遷怒殺人怎麼辦?蕭思溫看出群臣心思,凜然道:「主意是我出的,若主上要怪罪,便怪罪我吧。」
罨撒葛沉默片刻,果決地擺手:「罷了。你們這就擁主上登車去幽州吧,各斡魯朵立刻點兵出發,有什麼責任,自有本王承擔。」
蕭思溫詫異地看了罨撒葛一眼,似對他有了新的感觀,拱手:「多謝太平王。」
罨撒葛想了想,朝蕭思溫拱手道:「只是,主上就要有勞思溫宰相了。」他頓了一頓,「行刺案剛過不久,本王須留在上京查明真相,免得那些宵小趁機發難。幽州城萬事拜託各位大臣了。」
蕭思溫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臣定不負大王所托。」
罨撒葛便叫人扶起穆宗,將爛醉如泥的他梳洗完畢,換好龍袍,戴好紗冠,披上斗篷,再把他交到韓匡嗣手中:「匡嗣,主上身體不好,在幽州要你多加照顧了。」韓匡嗣眼神一動,低聲應「是」。
御輦起,儀仗行。大軍相隨,遙遙數十里的隊伍,一直從上午走到了傍晚,最後的人員方才出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