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前往黑山的路,崎嶇難行。
北方的冬夜,寒徹骨髓,迎風疾馳,似乎所有保暖的衣物都失去了效果。僵冷麻痺的感覺從手足開始,漸漸至全身。韓德讓是久習武藝之人,亦覺得有些經受不住,更何況耶律賢本來就是體弱多病之人。
就在疾行間,韓德讓敏銳地發現耶律賢的馬蹄聲慢了下來。他勒住馬,轉身迎了回去。藉著微弱的星光,他看到耶律賢全身伏在馬背上,一動不動。
韓德讓大驚,策馬跑到耶律賢身邊,躍下馬扶起他,叫道:「明扆、明扆,你沒事吧?」
在微弱的星光下,韓德讓只見耶律賢的臉『色』已經慘白,下唇更已經咬出了血,他伏在馬上,緊緊抓住韁繩的手已經僵了,虛弱得幾乎要跌下馬。幸而他的馬原是大內名駒,甚是通人『性』,在主人這種情況下,若再疾馳就會掉下馬來,居然自動把速度慢了下來。
韓德讓急忙扶起耶律賢,給他餵了一顆提神的『藥』丸,一邊輕喚。但見耶律賢輕噓一口氣,緩緩地睜開眼睛,吃力地一笑:「德讓,我們到哪裡了?」
韓德讓『摸』了『摸』他的脈息,問他:「明扆,我們要不要停下來休息一下?」
耶律賢靠在韓德讓懷中輕輕地,但堅決地搖了搖頭,聲音瘖啞:「不要停下,快走,我們沒時間休息。」
韓德讓急道:「可是您的身體……」
耶律賢失控大喊:「我的身體沒事!」
韓德讓一怔。
耶律賢雙手緊握,深吸一口氣,定下心神,想了想,對韓德讓道:「我沒事,我能堅持住。須知罨撒葛隨時可能知道消息追來,我們真的沒有時間休息。」
韓德讓低頭一想,翻身上了耶律賢的馬,道:「要不這樣,我們倆共乘一騎,每隔半個時辰換一匹馬,您靠在我懷裡就可以。」
耶律賢微一猶豫:「可是,這樣只怕速度會慢下來……」
等了多年的機會就在眼前,他此刻心急如焚,一刻都不願意等待。
韓德讓卻道:「速度也慢不了多少。您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地騎馬趕路,身子又弱,再這麼下去不行。別忘了,到了黑山,您還要在群臣面前登基,總不能一到黑山您就倒下了。」見耶律賢還要再說,他將他的手一按,「明扆,聽話。」
這一聲「明扆,聽話」,卻是小時候韓德讓經常對他說的,等到耶律賢成年以後,韓德讓基本上已經沒有再說過這樣的話了。而此時說來,彷彿是回到了他們小時候,韓德讓拉著小小的明扆,共同度過日日夜夜。
耶律賢臉『色』一緩,歎道:「好,我聽你的。」
兩人馳馬共行,耶律賢心情複雜地看著韓德讓,忽然道:「韓二哥,當日我的命是韓大人所救,此番若沒有你,恐怕我也趕不到黑山去。你父子對我有恩,我自當終生不忘。」
韓德讓卻道:「大王能夠走到今天,相助的不只是臣父子,還有更多的人為您前赴後繼,我們共同的心願,就是為了大遼的將來。德讓從來不是為了榮華富貴才冒險助您,只要大王不忘記自己推行漢制的決心,臣等百死無悔。」
耶律賢低沉地道:「你放心,我絕不會背棄誓言的。若我有一天……但願你能明白,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中興大遼,為了完成太祖、皇祖父和我父皇一直以來的夢想,也是為了不負你韓家和所有幫助過我的人。」
他說得極為含糊,韓德讓聽得不甚清楚,不由得問:「你說什麼?」
耶律賢轉過話頭:「沒什麼,我們走吧。」
不及細述路上的艱難,兩人一路快馬加鞭,直至凌晨才趕到黑山,已經是大雪茫茫。
耶律賢剛出來的時候一時趕得太急,身體有些虛弱,韓德讓還恐他一路趕路會經受不住,不想他卻甚是堅韌,這一路行來,越近黑山,他的精神反而越是亢奮。
女裡早已經派人在山下候著,見了兩人到來,連忙迎上去,把他們帶入大營。
此時雪正下著,兩人風兜遮面,一路行來也無人注意,一直到了王帳之中,由韓匡嗣預先佈置的人接了進去。一行人見面還來不及說話,韓匡嗣見兩人俱是臉『色』青白,『露』在外面的手足也已凍得僵直,直接帶了兩人先去飲下早就備好的薑湯,這邊才引了蕭思溫來見。
蕭思溫正等得心焦,如今見耶律賢到來,心頭大石終於放下。
穆宗的屍體已經被收斂好,蕭思溫便先引耶律賢去穹殿後堂親自察看。
耶律賢站在棺槨前,韓匡嗣輕輕推開棺材蓋子,但見穆宗屍體平躺在裡面,此時天氣寒冷,因此屍體雖然放了兩日,卻幾乎是冷凍住了,不曾腐壞,只是看上去,卻有些不似真人,倒像是蠟人似的。
耶律賢看著那漆黑的棺木,一時間竟是神思恍惚,似乎看到了四歲那年他父親耶律阮的屍體一樣。也是這麼一個漆黑的夜裡,也是這樣一具漆黑的棺木中,一代帝王就這樣慘死於『亂』刀之下。
他的父親和穆宗,雖然是不同的人,做了不同的事情,一個對帝國的將來滿懷期望,一個在皇位上醉生夢死,可是最終,卻是殊途同歸。
那一刻,他的心神不禁也有些搖晃起來,他想到自己從四歲時立下的志向,想到這些年心無旁騖到禁絕人生所有的可能,想到他即將要做的一切……就在他看到穆宗屍體的一刻,他忽然想問問自己,這一切值得嗎?
耶律賢站在那兒,忽然落下淚來。
蕭思溫雖然已經許他為主,終究對穆宗也是十幾年君臣之情,雖然穆宗活著的時候殘暴不仁,但看他死了,心中亦是唏噓,此刻見耶律賢落淚,心中一動,感慨:「畢竟是仁厚之主。」
耶律賢站在棺木前,這十幾年在刀底下的忍耐、掙扎、隱憂、暗恨、期望、宏圖,一一閃現,然而他畢竟是心志堅韌之人,這猶豫不決,也只有片刻,便攝定了心神,歎道:「蓋上吧。」
見棺木蓋上,他朝著穆宗靈位肅然一禮,走了出去。
屏風外,蕭思溫、韓匡嗣、女裡、高勳、耶律虎古等十餘位心腹臣子早已經候在那兒,見了他出來,同時跪下口稱:「臣等參見主上。」
耶律賢點頭:「召群臣覲見吧。」
凌晨,因為大營被封、行動被監控起來的群臣正惴惴不安時,忽然接到一道旨意,說是皇帝召他們到穹殿覲見。
有些積年老臣,心頭一凜,他們想到了這些年來大遼的數次政變,而這一天,他們似乎又聞到了那股不祥的味道。那麼現在召他們覲見,是事情終於可以向他們揭開了嗎?
懷著這樣的心情,群臣進了穹殿,便看到此時大帳正中,龍椅前面,卻是一副棺槨。眾臣心中的疑『惑』頓時得到了驗證一般,不禁心頭惶恐,忍不住向左右察看,欲尋找熟悉的面孔和可以倚靠的同僚。然則左右一看,便先看到從裡到外,皆有侍衛重重站滿,手握刀柄,表情肅殺,到了嘴邊的話,竟是不敢出聲。
群臣到得很快,皆是被通知的侍衛幾近押來的,誰又敢在這關鍵時刻耽誤片刻,因此一會兒人就站齊了。
卻見蕭思溫和韓匡嗣一身素衣,表情嚴肅地從屏風後走進來,群臣議論的嗡嗡聲更大了,兩人走到棺槨面前,撲地跪倒,大放悲聲。
蕭思溫先道:「主上……殯天了!」
但見韓匡嗣也跟著跪地大哭:「主上……」
高勳、女裡、虎古等人均一齊跪地大哭,群臣見狀,連忙也跟著一齊跪地大哭起來。
當下便有穆宗的心腹臣子發難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主上怎麼會忽然駕崩?」
虎古見狀,也順勢上前問:「主上可有說,選擇誰為新君?」
那心腹臣子頓時叫道:「如今主上駕崩,虎古大人不問主上為何出事,反而先問新君,忠心何在?」
虎古冷笑:「主上已經駕崩,頭等大事自然是新君為誰。我是大於越曷魯的侄孫,自然要先問這樣的國政大事。」
蕭思溫站起來,面朝眾人長歎一聲:「主上前夜被他身邊的小侍所刺殺,當時傷重不起,令我等封鎖消息,密察兇手……」
韓匡嗣也道:「只是主上的傷勢越來越重,只得讓我們一邊封鎖消息去查有沒有幕後主使,另一邊叫我們通知上京,令先皇的皇子賢與太平王趕來黑山。」
那臣子叫道:「那是何人到了?何人繼位?」
蕭思溫卻不答,只朝著後殿跪了下來,道:「臣等恭請新君。」
韓匡嗣等人亦一起跪下,同聲道:「臣等恭請新君。」
眾臣一時還未回過神來,卻是知道此時朝代更易,最安全的行動自然是跟隨其他人行動,當下也一齊行禮道:「臣等恭迎新君。」
隨著這一聲聲群臣相請,後殿一隊侍衛魚貫而入,擁著一個青年男子走了出來。
蕭思溫便大聲道:「奉大行皇帝遺詔,皇子耶律賢克繼大統。」
女裡扶著耶律賢大步走到龍椅前,屏風後轉出兩名宮女,迅速將龍袍披到耶律賢身上,將皇冠戴在他的頭上。
那穆宗心腹頓時叫了起來:「這怎麼可能?主上與太平王是親兄弟,平時托以國政,如何不是太平王繼位?」
虎古臉『色』一變,轉頭怒斥:「主上當年於祥古山繼位之時,曾親口允諾撫育皇子賢,視為己出,多次有傳位之諾。你說這樣的話,是說主上言而無信,還是說太平王有不軌之心?」
蕭思溫也臉『色』沉重道:「況且,大行皇帝的皇位得自世宗皇帝,如今傳回皇子賢,也是應有之意。皇子賢身份貴重,確是繼統的不二人選。」
虎古大聲道:「既然大行皇帝遺囑立皇子賢為新君,我等當擁立皇子賢。」說罷,眼神一掃,那幾個穆宗的心腹之臣還要說話,便已經被拿了下來。
群臣一半是見勢已至此,心中生畏不得不從,另一半卻如當日女裡初次看到穆宗屍體時的心情一樣,先是嚇了一跳,隨之卻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竟是升上一股歡喜來。穆宗終於死了,從此他們這些人再也不用畏懼飛來橫禍、無端橫死了。
這山呼萬歲中,群臣各懷心事,竟也是聲響如雷鳴。
公元九六九年,耶律?為侍從所殺,在位十九年,年僅三十九歲,廟號遼穆宗,謚曰孝安正敬皇帝。後附葬懷陵。因他嗜酒成『性』,殘暴妄殺,元朝人寫的《遼史》對穆宗被刺殺這件事有「死其宜哉」的評價,意思是死得正是時候,早就該死了。
耶律賢在大臣們的擁戴下繼承帝位,改年號為保寧,是為遼景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