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汽車裡一顛,那點酒勁全上來了。商細蕊撐著門板,在雪地裡站了一會兒才進去。屋裡頭,推拿師傅給程鳳台按著背,程鳳台趴在沙發上打電話:「我去不了,受傷了,腰疼……去你媽的!回頭再說!先把子晴平平安安接去飯店,那混小子見了他姐就乖了!」掛了電話,他向商細蕊解釋:「盛子雲這小王八蛋,畢業了還不回上海,他姐姐來逮他了。」商細蕊沒反應。程鳳台接著和推拿師傅說話,師傅笑瞇瞇地說道:「程二爺還信不過我?這傷真沒事!那年上海薛老闆在天蟾翻『三張半』,座上有女客不懂規矩,扔綵頭也沒個節骨眼,把他驚得!肩膀給摔塌了一塊!」
程鳳台道:「喲!後來呢?」
推拿師傅說:「後來我就跑了一趟上海,把他治好了唄!您這點傷,要能落了後遺症,您來砸我招牌好不好?」
商細蕊坐在他們對面看了一會兒,忽然起身,二話不說,上去就把凍得冰涼的手塞進程鳳台脖子裡。程鳳台通了電一樣,一下彈跳起來,利索得跟猴兒似的。商細蕊對推拿師傅說:「他就是疑心病太重了!勞您多跑一趟!」
推拿師傅滿面堆笑,很好脾氣地收了診金,又向商細蕊臉上看了看,慢悠悠地說:「商老闆喝了熱酒,手倒這樣冷,悠著肺腑積傷,好生暖暖吧!」
程鳳台趿拖鞋披衣裳,很關切地走過來握住他的手:「不是馬上就要開箱了嗎!怎麼還敢喝酒!」推拿師傅見了,替他倆害臊,立刻告辭了。商細蕊手上的傷口被程鳳台捏得發疼,但是不敢暴露,怕程鳳台要多問,抽出手喊小來兌一杯香醋水過來解酒。程鳳台又發出意見:「不是說喝醋醃嗓子嗎?喝點蜂蜜!」然而他不敢使喚小來,只得親自去替商細蕊調蜜糖水。
商細蕊有著和多數男人一樣的脾氣,回到家裡,反而不願談到外間的事業。有時候寧可找茬和程鳳台拌嘴打架撒撒性子,也不會吐露哪怕一個字。程鳳台端來蜂蜜,商細蕊眨眼工夫已經倒在沙發上睡著了,等他模糊醒過來,蜂蜜涼透了,程鳳台捧著他的手在擦紅藥水。商細蕊不聲不響,疲倦地半睜著眼望著程鳳台。程鳳台做事多細緻,譬如在做外科手術:鑷子,棉簽,抹了兩層藥,貼了橡皮膏。
商細蕊看夠了,啞著嗓子開口說:「我上台那天要洗不掉這紅藥水,你就要挨揍了。」
他忽然出聲,程鳳台嚇了一嚇,然後認命地說:「好心沒好報嘛!還知道自己要上台?喝的跟醉貓一樣。床上去睡!」
商細蕊朝程鳳台伸出手。程鳳台坐過去把他拉起來,抱到懷裡搖了一搖,他渾身無力的耷拉著,悶聲說:「我在園子裡唱戲,你得來。」
程鳳台輕聲笑道:「你在哪兒唱戲我都來。」
商細蕊又睡過去了。
商細蕊這人,最要緊的一點好處就是心大,梨園行教人憋屈的事情太多,心不大的活不到今天。和日本兵有過衝突這件事,第二天睡起來就過去了七八成,到開戲那天,再要問商細蕊日本兵來後台幹嘛的,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後台當然也沒人提這茬,都在亂得粥一樣準備著戲裝。程鳳台倚著化妝桌看商細蕊勒頭,礙手礙腳,多嘴多舌:「你給我的什麼位子!又靠前,又邊角,我不坐那!鬧哄哄的!看台上都看不全!」
商細蕊端正著腦袋,斜眼看他:「說你是個外行,你還別不認!跟著范漣個棒槌,就知道二樓訂包廂,顯得你們有錢是吧!這叫千金難買下場門!知道不知道?」
程鳳台真的沒聽說過這句話,千金難買早知道,千金難買老來瘦,千金難買的,想來都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程鳳台嗤笑道:「票太搶手賣光了,在這哄我吧?我今天可是招待客人呢!」
沅蘭在旁插嘴:「這是真的,二爺,下場門都是角兒給貼心人留的座!」說著,挑挑眉毛,拋出一個曖昧的眼神。程鳳台便笑了。
後台要上戲了,開始往外轟人,程鳳台也被轟了走。臨走商細蕊特意喊住他,叫他「豎起耳朵,仔細聽戲」,程鳳台答應著去了。下場門那邊,范漣和盛子晴盛子雲姐弟坐了一桌,聊得熱絡。盛子雲看見程鳳台,臉上笑容登時就收了,自從那次在上海見面之後,他就有點避著程鳳台,有怒不敢發的鬧著彆扭。學校畢業了不讓住宿舍,也不說來程家借住,與同學合租了亂七八糟的房子在外面,靠著給報紙寫稿和伸手向家裡要錢活著。家裡一開始催得厲害,等到上海淪陷,倒也就不催他了。程鳳台一眼就看穿盛子雲對商細蕊那份窩窩囊囊不上檯面的心思,根本沒把他當個人,與盛子晴卻是非常親熱,喊她子晴姐姐。盛子晴是程鳳台老同學盛子夜的胞姐,在國外多待了幾年,終身大事被學業耽擱久了,至今也沒有結婚。最近聽說他們老爺子身體不大好,盛子晴在家裡日子越發難過起來,因為在這種舊式家族,一旦提起分家的話,未婚的女兒是要和兒子平分家產的。盛家老太太和太太偏愛兒孫,怕女兒多分了去,將來全便宜了女婿,統一意見對盛子晴百般刁難,一定要逼她立時結婚。盛子晴難過極了,索性跑來北平假裝逮弟弟回家,其實姐倆都不準備回去了。
程鳳台知道這些事情,表面上當然什麼也不會說,盛子晴也絲毫不露愁容,和程鳳台他們談笑如常。她從包裡掏出一沓信,足有半塊磚那麼厚,說:「這是元貞給你的。」程鳳台一聽是趙元貞,饒有興致的當面就拆開讀起來,范漣也探著頭看。信裡首先掉出幾枚菩提子似的珠子,程鳳台攥在手心裡,慢慢讀信。這一沓乃是許多封信的合集,好一篇東拉西扯,雞零狗碎,說到新的電影、日本飛機投炸彈、士兵當街捅穿了中國人的肚子、靜安寺住了一個會算卦的道士、誰和誰在鬧離婚、上海買不到鎮痛藥等等。有幾篇是毛筆字的,也有幾篇是英文寫的,署名蓋了口紅吻痕。其中有一封信說程家的櫻桃樹枝椏夠到趙家來,開花結果,叫趙元貞給摘了吃了,口味比較一般,不是很甜,吃剩的這幾枚櫻桃核特意留給程鳳台看個新鮮。程鳳台笑著罵著,把手裡攥的櫻桃核丟掉,用力擦手,對盛子晴笑道:「你說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千里迢迢做這麼噁心的事情!」
盛子晴笑個不停,說:「她就是這樣的呀!」
商細蕊的大軸上台了,《游龍戲鳳》,正德皇帝微服私訪,勾兌了李鳳姐。商細蕊的名字在全中國都很響亮,盛子晴根本不用人介紹了,笑說:「年前商老闆來上海,票價炒得上了天,一隻瑞士手錶換一張票,還是有價無市,我娘她們費了大工夫去看了。」提到她無情的娘,盛子晴笑容一下悻悻然的。范漣連忙接嘴:「別說是在上海客居,就是在北平也一票難求啊!這幾天榮春班雲喜班都開張了,按說戲界該寬裕了吧?商老闆的票還是緊張。我們今天全是托了我姐夫的福呢!」盛子晴驚訝道:「鳳台和商老闆認識呀?」
程鳳台含笑瞅了一眼范漣,警告的意味,范漣不敢多嘴,打岔打開了。商細蕊歇了這段日子,再一露臉,那勁頭可是繃足了,下面的座兒也都識貨,看見他一亮相,叫好的扔綵頭的沸沸揚揚。盛子晴大開了眼界,說了一句什麼,范漣也沒有聽見,盛子晴只好扯開嗓門,喊著說:「觀眾太吵啦!」
范漣湊在她耳邊說:「都是太想他了!等他開嗓就好了!」
果然等到商細蕊一開嗓,座兒就逐漸安靜下來了。《游龍戲鳳》本就對白多,原小荻過去誇獎商細蕊當得起千兩道白四兩唱,靜心一聽,商細蕊的尖團音確實韻味濃厚,壞戲把人唱睡,好戲把人唱醉,底下這就醉倒了一片。商細蕊讓程鳳台豎起耳朵好好聽,程鳳台不敢不聽,也不聊天了,盯著台上像上課一樣認真。
台上,正德皇帝問商細蕊:
「這梅龍鎮上,是這等酒飯不成?」
商細蕊:「有三等酒飯。」
正德帝:「哪三等?」
商細蕊:「上、中、下三等。」
正德帝:「這上等的呢?」
商細蕊:「這上等的酒菜,專為程鳳台程二爺所用。」
在座的都給醉夢裡炸醒了。
程鳳台打了個激靈,似乎聽見自己被點了名,只是不敢相信,直到發現范漣和盛子雲像見了鬼一般盯住了他。其他座兒也都嘩然了,聽懂的人倏然變色,聽不懂的人被聽懂的一告訴,也都懂了,接下來足有好一會兒,座兒的心都不在戲上,都在議論商細蕊嘴裡的程鳳台程二爺,淅瀝索羅,人心浮動。商細蕊早料到在台上出蛾子就是這樣的結果,自己刨坑自己埋,艱難的把壞菜的戲往回拉。
盛子雲死死盯著程鳳台,面色如土:「是你強迫他這樣做的嗎?」
盛子晴呵斥他:「不許對二哥這樣說話!」
盛子雲含著眼淚,悲愴地沖程鳳台吼道:「我就知道!你要毀了細蕊了!」說完,到底也沒敢對程鳳台動手,只把桌上茶杯往地上掃了幾隻,沒頭又跑了。這孩子,孬就孬在這裡了,受了刺激受了氣,就一跑了之,留下老娘被老虎吃了他都不管。
盛子晴很抱歉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我去問問他,鳳台,我們過天再約。」便去追盛子雲。她一個女青年,在這人聲鼎沸的戲園子簡直舉步維艱,程鳳台要護送她,被范漣按住了。范漣拍拍他的肩,搖頭跺腳的樣兒,像是五體投地,又像是痛心疾首,彷彿要給程鳳台磕個響頭才痛快,最後說:「姐夫,你當年土匪窩裡轉一圈囫圇回來我都沒服你,今天我服了!真的!」范漣手指朝台上一點:「能讓他為你糟踐戲,你可不是凡人!姐夫,憑這份拿人的本事,打天下都夠了!」說完兩手抱拳朝程鳳台一拱手,念白道:「主公稍待!末將前去追那……」他沒想好詞兒,閉嘴去追盛子晴了。
程鳳台也是懵的。他想起那天商細蕊說要替他找補回來,原來是這麼個找補法!商細蕊給他預備的這頓上等酒席,開誠佈公,廣而告之,可真要氣死戲迷了!程鳳台受寵若驚,主要還是驚的,後半場也沒有怎樣留神聽戲。落幕去後台,有兩個人已經先到了。這頓酒席,也把杜七噎的夠嗆,抱著手臂在那朝商細蕊連譏帶諷,說他「算是掉進墨缸子裡了」「遲早被人潑硝鏹水」,整個後台都是他的聲音。商細蕊卸妝換衣服,全當沒聽見。杜七氣得要命,一腳把一面鼓給踢破了,出門撞見程鳳台,惡狠狠瞪了他老大一眼。這倆人平時雖然不對付,也就是互相無視,互相忽略,他們好歹沾著弟親家,惡形惡狀是沒有的。今天杜七盛怒之下,實在忍不住了,程鳳台卻不接他的茬,側過點身子讓他走。杜七走過幾步,猛然停下一回頭,又是惡狠狠的樣子往地上啐了口吐沫。
鈕白文見到程鳳台,仍然是客客氣氣的,沒有多餘的表示,打過招呼之後,繼續和商細蕊說話:「老候冥誕,連唱三天大戲,旦角兒戲你得頂一出吧?」一面從袖管裡抽出一張紙箋,上面幾出戲碼:《斷橋》、《詩文會》、《打金枝》、《擂鼓戰金山》,紅線劃去了《詩文會》,旁邊寫了個姜字。鈕白文覷著商細蕊的臉色,低聲道:「按規矩,榮春班先擇了一個。」
商細蕊點頭,說道:「今年旦角戲怎麼少了許多呢?」《打金枝》這些天剛唱過,唱戲的都不愛唱這回籠戲;《斷橋》犯了他的忌諱,只剩《戰金山》了。商細蕊用化妝的硃砂筆勾了名目,在旁寫了個商字。鈕白文笑道:「得勒!你預備著,我去找下家。」他吹乾了墨跡,折紙塞回袖子裡,忽然一頓想起了什麼,特別為難地結巴說:「商老闆,就有一件,老候活著的時候什麼脾氣你是知道的,到那天唱戲,咱可不能……啊?商老闆!咱可千萬不能!」
鈕白文是怕了他今天的大蛾子了,商細蕊挺不耐煩的說:「知道知道,到那天我一定照著本唱!師兄快去忙你的吧!」
鈕白文走了,後台氣氛古怪,孩子們呆頭呆腦的望著商細蕊。平時商細蕊給他們上課的時候,規矩理論一套一套,不許飛眼風,不許唱粉戲,得端住嘍!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就敢開這玩笑呢?商細蕊也覺得今天的事情需要作出一些解釋,他清了清嗓子,從鏡子裡瞄一眼小戲子們,說:「有些事,許我干,不許你們干,你們還是得乖乖照著本唱!聽到沒?」這就是他的解釋,小戲子們被迫接受了。
等到回家的路上,程鳳台有機會和商細蕊獨處了,便要表達一番感動。商細蕊不由分說,先往程鳳台肚子上搗一拳,叫嚷道:「不要再說了!再說我就要後悔了!你這個紅顏禍水!」程鳳台握住他的拳頭,一點也不在意,笑道:「商老闆替我出氣,我要謝謝商老闆。」程鳳台這樣一說,商細蕊反而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