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清冽的芳香自銅獸嘴中裊裊而出,沁人心脾。裴琰躺回搖椅上,眼睛半瞇,看著默然不語的崔亮。
崔亮低頭盯著腳下的錦氈,長久地沉默,室內僅聞裴琰偶爾的低咳聲。
窗外,雨聲漸大,秋風吹動未關緊的窗戶,嗒嗒作響。裴琰又是一陣低咳,崔亮站起身,走到窗邊,慢慢將窗戶關緊,呆立片刻,坐回原處。
裴琰微笑道:「我也知道這事有極大的風險,但這世上,只有子明一人才能看懂那圖。雖說方書處規定,文吏進密室查檔的時間不得超過半炷香,但這點時間對子明來說,記住部分圖形應該不是問題。我會讓程大人將子明提為文吏,只要日積月累,進去的次數多了,自然可以將整張圖原樣繪出來。」
崔亮歎了口氣:「原來太師祖當年所刻的這幅石雕《天下堪輿圖》,竟是在方書處的密室中。唉,他老人家為了這幅圖而丟掉了xing命,實是---」
「魚大師當年走遍華朝萬里河山,繪出天下地形地貌,勘出各地金銀銅礦,實是造福蒼生的壯舉。只可惜他刻完圖後便被弘帝賜了鳩酒,你師祖又假死逃遁,以致這幅圖再也無人能識。若非當日我在街上偶遇子明,與你傾心交談,倒真不知魚大師尚有傳人在世。」
崔亮面有猶豫之色:「圖我是識得,要記住圖樣將它繪出來,並找出各礦藏地的具**置,也不是問題。但半炷香的功夫也太短了些,只夠記住很小的一部分,又不能有絲毫的差錯,看來頗費時日。」
裴琰盯著他,緩緩道:「只要子明肯幫這個忙,一年半載,我也等得。」
崔亮呼吸漸重,終咬了咬牙,點頭道:「好,相爺待我實是恩重,我便以此報相爺一片誠意。但我有一個條件。」
裴琰面上露出欣悅之色,從躺椅上坐起:「子明請說。」
「我將圖原樣繪出並找出各礦藏地具**置以後,也不想入朝為官,相爺以後的事情,我更不想參與其中。屆時還望相爺放小慈和我一起離去。」崔亮抬頭望著裴琰,面上神情極為嚴肅。
裴琰愣了一瞬,轉而哈哈大笑:「好,這是自然。子明對江姑娘一片情意,著實令人感動。我們就一言為定,只要這件事辦完,我還要替子明和江姑娘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再送二位離開京城。」
崔亮慢慢伸出右手:「相爺,我們就擊掌為約,還望相爺屆時不要反悔。」
裴琰忙站起來:「絕不反悔。」伸出右掌,二人擊掌為誓,互視而笑。
崔亮有些激動,上前一步,正待說話,腳踢上凳腳,踉蹌著向前一撲,裴琰疾伸右手將他扶住,崔亮雙手撐住裴琰右臂站穩身形,裴琰笑道:「子明可不要太激動了。」
崔亮面上一紅,忙後退兩步,作揖道:「相爺,小慈之事還望您多加遮掩。」
「子明放心,江姑娘天真可愛,我也捨不得將她治罪的,只是這段時間,可得委屈她在西園呆著,子明安心去方書處當差便是。」裴琰微笑道。
「多謝相爺,我還得去方書處應卯,先告退。」
「子明請便。」
從慎園至西園要經過荷塘與一片楓樹林,裴琰也不撐傘,在細雨中慢慢走著,雨絲灑在狐裘之上,他也渾然不覺,又負手立於荷塘邊,看著那一池枯荷,良久才轉身步向西園。
江慈見崔亮離去,將廚房收拾乾淨,趴在廊下的竹椅上,雙手撐住面頰,望著濛濛細雨發呆。裴琰進來,她抬眼望了一下,又呆望著廊下被雨絲沁濕的青石台階。
裴琰在她身邊坐下,側頭看了看她微微噘起的嘴唇,微笑道:「你打傷了我,怎麼見了我,也不表示一下歉意?」
江慈冷笑一聲:「你少和我來這一套,傷沒傷到你,你自己心中有數。」她轉過頭望著裴琰:「相爺,你一定是在玩什麼陰謀詭計,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要對付的是誰?為什麼要利用我?」
裴琰微笑道:「我可不是利用你,你確是傷到了我。」說著手撫胸口,輕咳數聲。
江慈見他這番模樣,想像他以丞相之尊,在人前手撫胸口,人後卻精神抖擻,只覺他虛偽好笑至極,不由指著裴琰大笑。
她伏在椅背之上,椅腳本有些不正,這一笑得前仰後合,竹椅向旁一歪,倒在地上,頭正好重重磕上廊下的石柱,「唉呀」叫了出來。
裴琰也不扶她,嘖嘖道:「報應了吧,不知好歹的丫頭!」
江慈爬起,摸了摸額頭,覺似腫起一塊,忙跑到屋中,拿了跌打草藥塗上額頭,用力搓揉。裴琰進來看見,搖了搖頭:「說你笨就是笨,你越揉得重,明天就會越痛,得輕輕揉才是。」
江慈白了他一眼,手中動作卻輕了幾分,裴琰靜默地看著她,忽道:「你是不是很想離開我相府?」
江慈嘟囔道:「廢話。你這相府,除了崔大哥,沒一個好人,真要在你這呆久了,只怕我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裴琰笑了笑:「倒也是,我以前養過一隻西茲貓,它也時刻跟著我,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它就死了。」
江慈聽他說起貓,想起了那只沒臉貓,動作頓住,素煙姐姐,有沒有傳了口信給三郎呢?
裴琰慢慢走過來,倒了些跌打草藥放於手心,將右手覆上江慈的額頭。江慈驚醒,欲待後退,卻被裴琰左手用力按住,耳邊聽得他道:「你安心在這裡呆上一年半載,我自會放你走,還會風風光光地放你離開。只要你不出這西園,這條小命便保得住的。」
江慈覺裴琰有些異樣,急欲掙脫他的鉗制,頭猛然後仰,裴琰手上的草藥便都抹在了她的眼中,她「啊」地叫了一聲,眼睛火辣辣地疼痛,眼淚奪眶而出。
她眼前一片朦朧,不能視物,正待摸索著跑去廚房打水洗臉,剛踉蹌著行出兩步,已被裴琰大力抱起。
裴琰將她抱至廚房,用瓜瓢從水缸中舀出一瓢水,江慈摸索著將眼睛洗淨,慢慢可以視物,卻仍感疼痛,拚命眨著眼睛。裴琰看著她滿面是水,雙眼通紅,睫毛一上一下抖動,滑稽至極,不由哈哈大笑。
江慈怒火中燒,只覺這人竟是自己天生的剋星,自遇到他後諸事不順,恨上心頭,惡向膽邊,抓起案上瓜瓢大力向裴琰潑去。
燈昏月上,崔亮才回到西園。甫進園門,便聽到江慈在廚房內哼著小曲,走到廚房門口,笑道:「什麼事這麼開心?」
江慈揭開鍋蓋,向崔亮招了招手,崔亮走過去一看,微微皺了皺眉:「這倒是新鮮菜式,沒見過將大閘蟹用水煮著吃的。」
江慈哈哈一笑:「我今天偏要做水煮大閘蟹!」她想起裴琰被自己淋得滿頭是水的樣子,更是笑得打跌。
崔亮不知她為何這般得意,搖了搖頭:「你上次不是吃大閘蟹吃出毛病了嗎?怎麼還弄這道菜?」
裴相傷勢,養了數日才見好轉,這日已是十月二十五,裴相納妾之日。
雖只是納妾,卻也是名震華朝的左相首次正式收納側室,又正在裴相聲勢煊赫之時,朝中官員便爭相前來祝賀,不料卻皆被婉拒在府外。相府大管家言道,裴相傷勢雖有所好轉,卻仍不宜過度勞累,又只是納妾,便不宴請同僚,只是府內請了戲班子,小小的慶賀一下。
裴琰不欲張揚,但到了黃昏時分,莊王、靜王與陶相竟一同登門,他聽稟忙迎了出來。
莊王見裴琰面色有些蒼白,大笑道:「少君,你這傷可來得不是時候,今夜可得委屈一下如夫人了。」
裴琰苦笑一聲,陶相湊過來笑道:「聽說少君是被府中一名丫頭擊傷的,是不是美人聽說你要納妾,爭風吃醋了?」
裴琰只笑不答,將三人迎入東花廳。這三位一來,自然便得熱鬧一番,大管家裴陽吩咐下去,便在東花廳正式擺下宴席,將原本搭在後園的戲台移到正園。素煙親自上台,相府內一片喜氣洋洋,著實熱鬧。
江慈在西園聽到絲竹之音不斷傳來,又聽崔亮說裴琰今日納妾,請了攬月樓的戲班子過來唱戲,坐立不安,恨不得cha翅飛到正園與素煙見上一面才好。可知裴琰已下嚴令,自己不得離開西園,更別說去正園見到素煙,恨得牙根癢癢,卻也無可奈何。
她呆呆坐於院中,想著心事,崔亮步了過來,坐於她身邊,細看她的神色,微笑道:「是不是想去看戲?」
江慈點了點頭。
她忽然靈機一動,仰頭道:「崔大哥,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好,你說。」
「你幫我去正園看看素煙姐姐,順便問問她,我師姐是不是有什麼很要緊的事情,為什麼都不來見我一面就走?」江慈仰頭道。
崔亮聽她說起過燕霜喬之事,知道她心中掛念著師姐,想起自己的心思,略有愧意,忙道:「好,我這就過去幫你問問。」
江慈見崔亮離去,心中稍安,在院中坐了一陣,覺得有些冷,正待起身入屋,忽聽院中西北角的槐樹上傳來一陣貓叫聲。
她心中大奇,相府內並未飼養貓犬等玩物,哪來的貓叫呢?她xing喜小動物,在鄧家寨時便養了滿園的兔子和山羊,這時聽到竟有貓叫,頑皮心起,遂躡手躡腳向院後走去。
她踮著腳尖屏住氣息走到槐樹下,捏起嗓子學了幾聲貓叫,用心一聽,樹頂上隱隱傳來「喵喵」的叫聲,心中一樂,挽起裙裾,便往樹上攀去。
這棵槐樹並不高,江慈幾下便攀到了枝椏處,就著院內的昏暗燭火四處望了望,並不見有野貓的影子,再捏著嗓子叫了數聲,不見回音,失望不已,在枝椏間坐了下來,嘟囔道:「沒抓到,不好玩。」
正嘟囔間,忽覺腰間一麻,向後倒入一人懷中,她正待張口,那人又點上她的啞穴。江慈倒在他的懷中,仰頭看見一雙如寶石般的眸子,反應過來,心中大喜,向那人甜甜一笑。
衛昭見她機靈,給她解開啞穴,將她放於身邊,輕笑一聲:「咱們又在樹上見面了。」
江慈笑道:「你怎麼進來的?相府可是守衛森嚴。」
衛昭略略放鬆身軀,靠上樹幹,低聲道:「我混在莊王爺的侍從中進的相府,只要進了相府,你這西園的守衛倒還發現不了我。」
「那是,你是堂堂蕭教主,輕功絕頂,逃命的功夫更是一流。」江慈想起他當日將自己推落下樹,害自己重傷,還累自己捲入這無窮風波之中,忍不住諷道。
衛昭也不氣惱,悠悠道:「說吧,你讓素大姐傳暗話給我,要見我一面,為了何事?」
江慈見他明知故問,瞪了他一眼:「給我解藥。」
衛昭看著她瞪得大大的雙眸,笑了起來,笑聲帶著一絲寒意:「我為什麼要給你解藥?一個月的時間可還沒到。」
江慈平靜道:「你若是不給我解藥,我即刻將你就是星月教教主之事告訴裴琰。」
「是嗎?我現在立即就可以結果了你的xing命,死人可不會開口說話!」衛昭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縷殺氣點上了江慈的咽喉,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