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略帶魅惑的聲音讓江慈腦中有些迷糊,她愣了片刻方想明白衛昭所問何意,「啊」了一聲,見衛昭越貼越近,忙擺手道:「我,我沒殺過人。」
衛昭右手一僵,自江慈面頰慢慢收回。他望著她有些慌張的神情,忽然大笑。江慈惱道:「這有什麼好笑的。」
衛昭笑得有些岔氣,再咳數聲,斜睨著江慈道:「那為什麼不趁機逃走呢?你不是一直想盡辦法要逃的嗎?」
江慈想了想,調皮心起,微笑道:「我想倒是想逃,可又不認識路,總得等你醒來,問問路才行。」
衛昭看著她唇邊隱現的酒窩,笑聲漸低,戴上面具,站了起來:「走吧。」
江慈跟上,又轉身去拿地上火堆中的松枝。衛昭道:「不用了,我看得見。」
「可我看不見。」
衛昭忽然轉身,江慈只覺左手一涼,已被他牽著往前而行。
寂靜的夜,初春的風,山間的鳥鳴,以及,握住自己的那份冰涼,讓江慈不忍抽出手來。這青石小道,似乎很長,長得看不到盡頭,又似乎太短,轉眼便見到了屋舍殿堂中的燭光。
兩人都未說話,直到平叔執著燈籠出現在面前,衛昭方鬆開江慈,淡淡道:「平叔怎麼不早些歇著?」
「不知少爺要將這丫頭安頓在何處歇宿,我來請示一下。」
「就讓她睡我的外間吧,夜裡也好有人端茶遞水。」
平叔看了看江慈,輕聲道:「是。」
這夜,江慈怎麼也無法入睡,輾轉反側,思緒紛紜。直到天濛濛亮,實在累極,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輕輕的腳步聲由內間至外間,在江慈床前停住,過得一陣,才逐漸消失在門口。
江慈直睡到天透亮,晨光穿過青色窗紗,投在她的臉上,方才醒轉。她奔到內室,見衛昭早已出去,匆匆洗漱,正待拉門而出,平叔走了進來。
江慈笑道:「平叔早!」
平叔微笑著遞給江慈一碟糕點:「餓了吧?少爺讓我為你準備的。」
江慈正有些肚餓,忙雙手接過:「謝謝平叔。」吃得一陣,笑道:「平叔,你對三爺真好。對了,你有沒有孩子的?」
平叔的目光似有些慈祥:「在我心中,少爺就是我的孩子。」
江慈點頭笑道:「那就好,你家少爺,也挺不容易的,我看他---」話未說完,她腦中逐漸眩暈,扶著桌子倒於地上。
平叔低頭凝望著江慈如果子般嬌嫩的面容,語氣冰冷:「小丫頭,我絕不能再留你在少爺身邊了。」他俯身將江慈抱起,放入一個大麻袋中,身形微閃,扛著麻袋直奔後山。
星月谷後山,有數十根石柱,高矮不一,柱上均刻著星月圖案,乃星月教上百年來舉行祭祀的地方。
平叔扛著麻袋奔到最矮的一根石柱旁,用心聽了片刻,知附近無人,遂運力將那石柱左右旋了數圈,石柱前方十步處的一塊青石板緩緩向下沉,露出一個地洞來。
平叔縱身跳入地洞,沿地道不斷向下,直到進入宏大的地宮,方鬆了一口氣。他將江慈從麻袋中放出來,把她搬到石椅上放下,看著她熟睡的面容,冷聲道:「小丫頭,看在你還有用,我不取你性命。但若再留你在少爺身邊,老教主的一片苦心豈不白費?你老實在這兒呆著,餓不死你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仍舊從地道而出,移回青石板,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走向星月谷。
剛走出數步,他面色微變,不敢看前方衛昭冷冽的眼神,垂下頭去。
衛昭負手立於風中,平靜地看著平叔,語調很淡:「平叔,你今年也有五十了吧,不知還受不受得住杖刑。」
平叔咬咬牙,跪落於衛昭身前,沉聲道:「平無傷違反教規,擅入地宮,請教主按教規處置。但那丫頭,絕不能再留。」
「她是裴琰的女人,我還要將她還給裴琰,豈能傷她性命?」衛昭默然半晌,艱難開口。
「小的也不是要傷她性命,只是暫時將她關在地宮中,待裴琰依咱們計劃行事,小的自會將這丫頭送還給他。」
輕風徐徐,悄無聲息地捲起衛昭的烏髮。他神色淡然的將落於長髮上的一片樹葉拈起,將那樹葉慢慢的揉搓,直到綠色的汁液染滿手指,方輕聲道:「平叔,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裴琰為什麼會對這丫頭動心,正準備找幾個心性相近的女子想辦法送到裴琰身邊---」
平叔猛然抬頭:「少爺,老教主一片苦心,大小姐也在天上看著少爺,還請少爺斬斷心中一切情孽慾念,以我月落立國大業為重!」
衛昭微微一震,覺自己的手指涼得有些難受,低聲道:「平叔,你錯了,我並沒有---」
「少爺,小的只怕,你將來會捨不得將她還給裴琰,更怕你還會將她一直帶在身邊。少爺若是動了情慾,又怎能從容面對那老賊?!她與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人,會誤了少爺的大業的。」
衛昭沉默片刻,笑了笑,淡淡道:「平叔,你覺得,在我心中,你和她誰更重要?」
平叔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現下,當還是小的重要些,但將來,就說不准了。」
衛昭神情淡漠,負手望天:「你擅入地宮,便當以教規處置,我不會對你講任何情面,而且還會加重責罰你。你等下去蕭護法那裡領四十刑杖,還有,你那條左臂,就不要再用了。」
平叔一愣,轉而大喜,磕頭道:「是,少爺。」他力貫左臂,「啪」地拍向身側的一根石柱,悶聲痛哼,左臂無力垂下,他卻笑著站了起來。
衛昭轉身:「將那丫頭抱出來吧,還得我去將她還給裴琰,時機若是成熟,我也該露出真容,與他正面協商了。」
平叔痛得額頭汗珠涔涔而下,卻笑得極為愉悅,任左臂垂於身邊,啟動機關,跳入地宮,將江慈抱了出來,遞給衛昭。
衛昭並不看向江慈,負手前行:「我啟程時你再交給我吧。」
平叔負著一人,左臂垂下,跟在衛昭身後,語氣隱含擔憂:「少爺,現在一定要回那裡嗎?」
「是。」衛昭平靜道:「現在我們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族內是平定了,但立國還不到時候。在沒有絕對把握之前,我還得與那老賊虛與委蛇。不把這池水徹底攪渾,我們即使立了國,也沒辦法在兩個大國間生存下去。」
他望向遠處的山巒,緩緩道:「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一定要讓他們自相殘殺,四-分-五-裂!」
蘇俊蘇顏正在聖殿內等候,見衛昭進來,齊齊行禮。
衛昭在紫檀椅中坐下,淡淡道:「說吧。」
蘇俊躬身道:「教主昨天過了雷山寨,屬下便騎了那匹馬,回了山海谷,下午的訓兵,晚上的政會,都無人看出破綻。」
說完他聲音忽變,竟與衛昭素日聲音一模一樣:「今日就議到這裡,大伙散了吧。」
蘇顏忍不住笑道:「大哥口技練了這麼多年,倒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衛昭點頭道:「很好,我便是這幾日要出發,一切都看蘇俊的了。」
他望向蘇顏,蘇顏忙道:「烏雅近日倒是沒什麼動作,老老實實呆在山海院。」
「防患於未然,讓雲紗繼續給她下點藥,免得她不安份。」
「是。」蘇顏語氣平靜:「那族長那裡---」
「先放著,他還小,過兩年看看心性再定。」衛昭道:「蘇俊留下。」
蘇顏忙行禮出去。
衛昭盯著蘇俊看了一陣,蘇俊心中有些發毛,卻不敢出聲。衛昭忽然冷冷一笑,右手猛然拍上紫檀木椅旁懸掛著的劍鞘。寒劍脫鞘而出,龍吟錚然,衛昭騰身而出,在半空中握住長劍,似鷹擊長空,蘇俊尚來不及有動作,劍氣便已割破了他前胸的袍襟。
衛昭劍勢凝住,盯著蘇俊,蘇俊被那冷峻的眼神壓得喘不過氣來,低頭道:「教主!」
「這是『星野長空』的劍招,可看清楚了?!」衛昭緩緩道。
蘇俊猛然抬頭:「教主!」
衛昭喝道:「拔劍!」
蘇俊精神一振,手底用上內勁,彈上背後劍鞘,同時身形後翻,落下時已手握長劍,接住衛昭攻來的如疾風暴雨似的劍招。
二人越戰越快,大殿內兩道白影交錯飛旋,一時似鶴沖九天,一時若雁落平沙,殿側的珠簾被劍氣激得「叮咚」而響,配著雙劍相擊和衣袂飄飛的聲音,宛如一首慷慨激昂的邊塞征曲。
衛昭手中長劍閃著碧波似的劍光,映亮了他閃亮的雙眸,也映亮了蘇俊眼底的敬畏與尊崇。
衛昭忽然收劍,身上白衫獵獵輕鼓,片刻後真氣盈歸體內,他冰雪似的眼神望向蘇俊:「『星月劍法』前十式的運氣心法我等下再教給你,這是劍招,你記下了?」
蘇俊單膝跪下,劍尖點地:「教主!」
「蘇俊,師父當年收了你兄弟,為的就是今日。」
「老教主如海深恩,蘇俊和蘇顏不敢有片刻忘懷。」蘇俊語帶哽咽。
「你聽著。」衛昭平靜道:「天下即將有大風波,我月落能不能趁勢立國,能不能在桓華兩個大國之間尋一席之地,就看今春的形勢。我要離開月落一段時日,你得假扮於我。如果一切順利,時機成熟,我自會回來主持立國事宜。如果形勢不對,月落一族,就交給你了。」
蘇俊越聽越是心驚,抬頭道:「教主,您---」
「我會留平叔在你身邊,一來助你一臂之力,二來防人疑心。你要做的,便是繼續訓練軍隊,加強戰備,守住流霞峰與飛鶴峽,穩定族內人心,按我原先擬的條程,變革族內政務。如有必要,用我教你的『星月劍法』來震懾作亂者。」衛昭步至蘇俊身前,似要望到他的心裡:「你要牢記一點,只要我沒有回來,你,永遠都是蕭-無-瑕!」
華朝今年的春天來得稍稍早些,尚是正月末,道邊的野花便爭相吐出小小苞蕾,田野間已經泛青,陽光也比往年明媚了幾分。
過蒼平鎮,再往北八十餘里,便是「定遠大將軍」薄雲山的駐地--隴州。
此處雖是東北境,但也已是春意漸生。這日午時,十餘騎駿馬自南疾馳而來,馬頸處掛著的竟是明黃色的符袋,一望便知是前來頒旨的欽差大臣。
駿馬在蒼平鎮北面的驛站前「唏律律」停下,眾人紛紛下馬,為首的頒旨三品內侍周之琪抹了抹頭上的汗珠,道:「跑了一上午,大伙都辛苦了,就歇歇吧,只要申時末能趕到隴州就行。」
驛丞過來將眾人迎了進去,知這些內侍們是前往隴州薄公處頒旨,忙好茶好菜地侍候著,陪笑道:「各位大人辛苦了,各位怕是未出元宵便動的身吧?」
周之琪頗有幾分皇宮內侍的眼高於頂,斜睨著驛丞道:「可不是,若不是皇命在身,誰耐煩正月裡跑到你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驛丞點頭哈腰:「是是是,咱們蒼平鎮是差了些,但只要進了隴州,薄公那處,還是繁華之地。各位大人是聖天子派來傳旨的,薄公定會好好款待各位大人。」
周之琪吃飽喝足,負上黃綾布包裹:「走吧,到了隴州,完成了皇命,大伙再休息。」
待眾人騎馬而去,驛丞回轉館內,一人湊近低聲道:「已經讓阿蘇他們趕回去報信了。」
驛丞點了點頭:「嗯,咱們也準備準備。」
周之琪帶著這十餘騎快馬加鞭,沿官道疾馳,申時初便看到了隴州的巍巍城牆。
遙見城門緊閉,城牆上旌旗招展,城牆後黑壓壓的站了一排將士,甲冑在陽光下閃著冷冽的光芒,周之琪不由笑道:「薄公到底是薄公,這隴州整得如此嚴肅,倒像要打大仗似的。」
他身邊一人笑道:「薄公本來就是武將出身,聽說脾氣上來,連皇上都拿他沒轍,當年,皇上還給他取過一個外號,叫『薄驢子』。」
眾人哄然大笑,周之琪笑罵道:「這話可就在這裡說了,進了城都給我看好自己的嘴!」
「那是那是!」眾人應是,馬蹄聲聲,捲起一線灰塵,不多時便到了隴州城外。
名震天下的「定遠大將軍」薄雲山身著盔甲,立於城牆上,微微瞇起眸子,望著那十幾個黑點由遠而近,緩緩道:「開城門,迎聖旨!」
周之琪當先駛入城中,見戴著紫色翎羽盔帽的一名大將立於大道之中,知這位定是「定遠大將軍」薄雲山,忙翻身下馬。笑道:「領三品內侍周之琪見過薄公!」
薄雲山面無表情,將手一引:「請欽差大臣入將府頒旨!」
周之琪心中暗咒此人不愧聖上所稱「薄驢子」,率著一眾人進入「定遠大將軍府」,將臉一板,高唱道:「聖旨下,定遠大將軍薄雲山接旨!」
薄雲山掃了一眼四周,單膝跪地:「臣薄雲山接旨!」
周之琪見他單膝下跪,心中有些不爽,卻礙著他身著戎裝,也不違制,遂輕哼一聲,從身邊的黃綾布兜裡取出聖旨,扯著尖細的嗓子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宣定遠大將軍薄雲山即日進京,欽此!」
周之琪聲音越來越低,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這道聖旨實在有些令人摸不著頭腦,薄公鎮守東北二十年,除去五年前故皇后薨逝,他回了一趟京城,再也未被宣召回京。今日這聖旨未講任何理由,便將其宣召回京,實是有些奇怪,可黃綾布上的御批之字又是清清楚楚,他只得照本宣讀。
薄雲山卻不稱「接旨」,只是冷冷笑了一聲,緩緩站起,周之琪漸感不妙,強撐著道:「薄公,接旨吧。」
薄雲山黑臉微寒,將手一揮,他身後數名副將齊擁而上,將周之琪按倒在地。
周之琪呼聲尚未出口,一名副將手起刀落,鮮血噴湧而出,濺上掉落一邊的黃綾聖旨。周之琪帶來的一眾內侍齊聲驚呼,兵刃尚來不及出鞘,已被薄雲山的手下圍攻而上,不多時相繼倒地,血濺當堂。
薄雲山冷冷地看著地上的黃綾聖旨,謀士淳於離過來,輕聲道:「主公,一切都準備妥當。」
見薄雲山眉頭微皺,淳於離道:「主公,眼下情形,已避無可避,只有這一條生路了,張易二位將軍此時應已到了鄭郡和新郡。」
薄雲山面色陰冷如冰,急速轉身,黑色毛麾颯颯而響,聲音不起一絲波瀾:「起事,發檄文!」
城牆之上,三軍戰鼓砰然敲響,宛如春雷,沉沉迴盪在隴州上空,蕩向遙遠的京城。
天下起了濛濛細雨,崔亮從方書處出來,已是入夜時分。看到皇宮城牆邊綻出如星星般的野花,眼前浮現一個明媚的笑容,他笑了笑,撩起袍襟,步入雨中。
剛走出數步,震天的馬蹄聲由東側皇城大道上響起,似戰鼓擂響,琵琶急奏,自崔亮身前疾馳而過。崔亮看到馬上之人手中執著的紫色符杖,面色一變,急速返身,閃入方書處。
方書處此時僅餘一小吏值守,他抬起頭來:「崔大人,忘了什麼東西了嗎?」
崔亮微笑道:「不是,忘了程大人囑咐我整理的一些奏章還沒整好。」
小吏笑了笑,繼續低頭抄錄。
崔亮步至自己的長案前,他所坐位置靠著西面的軒窗,由軒窗望出去,正見巍巍內宮的青石道。
他緩緩研墨,目光卻不時望向窗外。過得一刻,十餘名內侍急急由內皇城奔出,連聲呼喝:「快快快,開宮門!」
再過一刻,重臣們由宮門先後湧入,個個面如土色,兵部尚書邵子和更是腳步踉蹌,險些跌了一跤。
崔亮心中一沉:難道---
晨陽漸升,裴琰收住劍勢,順著山路下了寶林山。
林間鳥兒的婉轉啼鳴在晨風中聽來格外清脆,裴琰望向山腳長風山莊裊裊升起的炊煙,再望向遠處的層巒疊嶂,田野阡陌,微笑道:「安澄,這江南風光,與北域風光,哪個更合你心?」
安澄想了想,道:「屬下還是懷念當年在成郡的日子,這南安府春光雖好,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裴琰立住腳步,望向遠處天際,滿目江山讓他胸中舒暢,笑道:「這江南風光,北域景色,各有各的好,端看是什麼心情去欣賞罷了。」
安澄只覺相爺今日意興豪發,言談間頗有幾分當年指點沙場、號令長風騎的氣概,喜道:「相爺,怕是快成了吧?」
裴琰點點頭:「估摸著差不多了。」
二人說話間已快下到長風山莊,空中撲喇喇聲響,安澄口撮哨音,尖銳破空,信鴿「咕咕」而下,安澄伸手擒住。
裴琰展開密函,一瞬的沉默後,手中運力,密函化為粉齏。他望著那粉齏散入春風之中,眼中笑意漸濃,終呵呵一笑:「薄公啊薄公,你真是不負眾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