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燈火連營

  江慈卻不看他,轉身立於一旁,崔亮端著兩碗飯過來,笑道:「小慈快坐,一起吃。」

  江慈不動,裴琰低頭吃飯,並不發話。崔亮過來將江慈拉至案邊坐下,將飯碗擺至她面前,又取過一湯匙,和聲道:「你單手,不好用筷子,用這個吧。」

  江慈接過湯匙,微笑道:「謝謝崔大哥。」

  崔亮想了一下,在江慈身邊坐下,又夾了數筷菜餚放入她碗中:「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夾。」

  江慈向他笑了笑,用右手握著湯匙勺起飯菜送入口中,吃得幾口皺眉道:「這軍中的伙夫,廚藝不怎麼樣。」

  崔亮笑道:「那是,肯定比不上小慈的手藝。」

  裴琰與衛昭伸出的筷子同時停在空中,又慢慢伸向菜餚。江慈向崔亮笑道:「等我傷好了,我來做。」

  崔亮又夾了筷菜放入她碗中,微笑道:「好,你先把傷養好,到時我們才會有口福。」又轉向裴琰笑道:「相爺,您把小慈一帶走,我有半年沒嘗過她做的飯菜,可想念得很。」

  裴琰望了望坐於對面的衛昭,衛昭卻只是低頭吃飯,動作極慢,吃得也極斯文。

  裴琰收回目光,望向江慈,微笑道:「那就等小慈傷好了,咱們再一飽口福。」

  江慈卻不看他,似是想起一事,側頭望向崔亮:「崔大哥,你昨天給我的那本《素問》,我有些看不懂。」

  「嗯,你初學,肯定會有些看不懂,回頭我給你詳細說說,先別急,想學醫的話,得慢慢來。」

  江慈笑道:「可我想盡快學會才好,要是能像崔大哥一樣有本事,也不用總受人欺負。」

  崔亮見她有一綹頭髮垂到嘴角,輕輕替她撥至耳後,語帶憐惜:「你想學什麼,我都教給你,只別太急,一口吃不成胖子的。」

  江慈點頭,向崔亮一笑,又埋頭吃飯。

  衛昭將碗筷放下,站起身,淡淡道:「少君,我吃飽了,出去活動一下,先失陪。」說著飄然出帳。

  裴琰吃不到兩碗便放下筷子,那邊崔亮卻仍在與江慈邊吃邊輕聲說笑。

  看了看這二人,裴琰面色微寒,端起先前的茶杯,杯中已空,他將茶杯頓了頓,江慈抬頭看了他一眼,卻未起身。裴琰只得自己到銅壺中倒了水,坐回圖前。

  崔亮慢慢吃完,接過江慈遞上的茶杯,笑著坐了過來:「相爺,是等衛大人回來一起商量,還是咱們先合計一下?」

  裴琰指著圖上某處,面上浮起微笑:「子明先給我講講這處的地形。」

  江慈見滿案的碗筷,想了想,到伙夫處要來一個竹籃,將碗筷飯鑊悉數放入籃內,提至帳外。

  此時天已全黑,雲騎營訓練有素,除去值夜的士兵外,皆於營帳中休息,營地之中,極為安靜。

  江慈拎著竹籃,往伙夫營帳行去,遙見一個白色身影自山坡下來,猶豫片刻,停住腳步。

  衛昭慢悠悠地走近,又慢悠悠與她擦肩而過,江慈轉身喚道:「三爺。」

  衛昭頓住腳步,並不回頭,鼻間微不可聞地「嗯」了聲。

  「那個---」江慈遲疑半晌,鼓起勇氣問道:「三爺可將五嬸放回去了?」

  衛昭又輕「嗯」一聲,舉步前行。

  江慈沒聽到他肯定的回答,極不放心,追了上來。衛昭腳步加快,江慈拎著一籃子的碗筷,左臂又不能擺動,身子失去平衡,踉蹌兩三步,眼見就要跌倒在地,衛昭倏然轉身,右臂一攬,將她身子勾起,抱入懷中。

  夜色下,那雙如寶石般生輝的眼眸靜靜地望著她,他的身後,是夜幕上的半輪明月,他的手臂似有些顫抖,但他的衣襟上,卻傳來一陣極淡的雅香。

  江慈有些迷糊,心尖微顫,右手一鬆,竹籃掉落於地。

  碗筷震響,衛昭鬆手,袍袖一捲一送,將江慈推開兩步放下,轉過身去:「已將她放回去了,你不用擔心。」白影如月下遊魂,轉瞬便隱入遠處的大帳之中。

  江慈立於原地,看著衛昭的身影隱入帳中,忽覺心頭一暖,俯身提起竹籃,微笑著向伙夫營帳走去。

  獨龍崗下,營火數處,夜空中,半月當空,星光隱現。

  江慈坐於大帳後的草地上,凝望著帳內透出的昏黃燈光和隱隱身影,思緒難平。

  巡夜的一隊士兵過來,她不由有些害怕,畢竟是以女子之身呆於這男兒環伺的軍營內,忙站了起來,一溜煙地鑽入大帳內。

  帳內三人還在輕聲商議,江慈不知自己要歇在何處,只得從囊中取出《素問》,坐於營帳一角的燈下,低頭看書。

  細細看來,她有許多地方不明,現在也不方便一一去問崔亮,索性從頭開始,用心背誦。她記性甚好,在心中默誦兩三遍便能基本記住。

  待將《素問》前半部背下,那三人發出一陣輕笑,似是已商議妥當,都站了起來。

  崔亮伸展了一下雙臂,轉頭間看見江慈仍坐於燈下看書,忙步了過來:「小慈,很晚了,睡去吧。」

  江慈將書收入囊中:「我睡哪裡?」

  「和我一個帳,我讓他們搭了個內帳,你睡內帳便是。」崔亮笑道。

  裴琰卻走了過來,微笑道:「子明,今晚你還得給我講一講那陣法,咱們得抵足夜談才行。」

  崔亮有些為難:「相爺,明日邊行邊講吧,讓小慈單獨一帳,我有些不放心,這些雲騎營的士兵如狼似虎的,再說,我還得替她手臂行針---」

  裴琰含笑看著江慈:「小慈若是不介意,就睡在我這主帳,我讓他們也搭個內帳,小慈睡外間便是。行針在這裡也可以的。」

  崔亮想了下,點頭道:「也好。」

  衛昭目光掠過江慈,停了一瞬,飄然出帳。帳簾輕掀,湧進來一股初夏的夜風,帶著幾分沉悶之氣。

  崔亮洗淨雙手,取過針囊,替江慈將左袖輕輕挽起,找準經脈穴位之處,一一扎針。江慈正待言謝,抬頭卻見裴琰負手立於一旁,她再看看自己裸露的左臂,忽想起草廬之夜,難言的屈辱湧上心頭,慢慢轉過身去。

  裴琰醒覺,轉身步入內帳,取過本兵書在地氈上坐下,聽著外間崔亮與江慈低聲交談,聽著她偶爾發出的輕笑聲,手中用力,書冊被攥得有些變形。

  外間,崔亮收起銀針,微笑道:「你不要再看書了,早些睡吧。再有幾日,你的左臂便可以活動,那時我再教你行針認藥。」

  江慈感激的話堵在了喉間,崔亮似是知她所想,拍了拍她的頭,江慈和衣躺到地氈上,合上了雙眸。

  崔亮將外間的燭火吹滅,步入內帳,見裴琰手中握著兵書,不由笑道:「相爺精神真好。」

  裴琰抬頭微笑:「想到要和宇文景倫交手,便有些興奮。」

  「相爺以前沒有和他直接交過鋒嗎?」

  「當年成郡一戰,與我交手的是桓朝大將步道源,我將他斬殺之後,宇文景倫才一手掌控了桓國的軍權,說來,也算是我幫了他一把。現在要和他交手,總要討點利息才行。」

  崔亮大笑:「就是不知這桓國的宣王是否小器,他欠了相爺的人情債,若是不願還,可怎麼辦?」

  裴琰嘴角含笑:「他若不還,我便打得他還!」

  夜露漸重,初夏的夜半時分,即使是睡在地氈上,也仍有些涼意。風自帳簾處鼓進來,江慈怎麼也無法入睡,聽得內帳中二人話語漸低,終至消失,知二人已入睡,便輕輕坐了起來。

  黑暗之中,江慈默默坐著,風陣陣湧入,帶進來一縷若有若無的簫聲,她心中一驚,猛然站起,簫聲又消失不聞,她再聽片刻,慢慢躺回氈上。

  荒雞時分,裴琰悄然出帳,值守的長風衛過來,他揮揮手,步入草叢之中。

  片刻後,他回轉帳門處,長風衛童敏靠近,低聲道:「他在林子裡站了半個時辰,沒見與人接觸,子時回的帳。」

  裴琰點點頭,轉身入了帳中。外間的地氈上,江慈向右側臥,呼吸細細,和衣而眠。裴琰立於她身前,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縱是帳內沒有燭火,仍可見她秀氣的雙眉微微蹙起,他遲疑片刻,右手緩緩伸出。

  簾幕後,崔亮似是翻了下身,裴琰猛然收回右手,起身入了內帳。

  破曉時分,軍號便響起,雲騎營士兵們迅速拔帳起營,不到一刻鐘便都收拾妥當,大軍繼續北行。

  江慈右手策馬,與崔亮並騎而行,想起背誦的前半部《素問》,默念數遍,又就不懂的地方向崔亮細問。這樣晨起趕路,晚上仍是歇在裴琰大帳的外間,不知不覺中,三日的路程便悄然過去。

  這日夜間,紮營的地方是一處山谷,谷內有一條溪澗,這日天氣又十分沉悶,雲騎營的將領來請示裴琰,裴琰見將士們面上都有熱切之色,便點了點頭。

  將士們一陣歡呼,有那等性急之人便跳入溪澗之中,許多人索性將衣物除去,泡於溪中,洗去一日的塵土和疲勞,還有人大呼小叫摸上大魚,交予伙夫。

  江慈何曾見過這等場景,彎腰鑽入帳中,再也不敢出去。崔亮進帳,見她手中捧著《素問》,笑道:「我看你學得挺快的,比我當年差不了多少。」

  江慈面上微紅,靦腆道:「我哪能和崔大哥比,只盼肩傷快好,眼見要到前線,我也不能老做累贅,想來,只能做做藥童,給軍醫打打下手什麼的。」

  崔亮想了想,道:「也行,聽說相爺長風騎中有幾名老軍醫,都是極富經驗的,而且一向隨主帥行動,你到時跟著他們學學救治傷員,晚上我再給你講講,這樣學起來會快很多。」

  裴琰掀簾進來,崔亮回頭道:「相爺,小慈今晚得和我們一起走。」

  裴琰點點頭:「那是自然。」

  江慈心中奇怪,卻也不多問,捧著書遠遠坐開。

  至亥時,黃豆大的雨點砸落下來,越下越大,仿似天上開了個大口子,雨水傾盆而下。

  崔亮過來替江慈披上雨蓑,江慈也不多話,跟著他和裴琰於暴雨中悄然出了營帳,黑暗中走出一段,安澄早帶著數百名長風衛牽著駿馬守於坡下。

  裴琰接過馬韁,道:「衛大人呢?」

  安澄指了指前方,暴雨中,那個挺拔的身影端坐於馬鞍上,雨點打在他的雨蓑上,他身形巋然不動,似乎亙古以來,便是那個姿勢,不曾移挪半分。

  裴琰一笑,轉向安澄道:「該怎麼做,你都明白了?」

  「是。」

  「好,雲騎營就交給你了。」

  安澄有些興奮,笑道:「相爺就放心吧,安澄的手早癢得不行,前年和田將軍打的賭總要贏下才好。」

  裴琰笑罵了一句,又正容道:「不可大意,到了河西,將我的命令傳下去後,你還是得聽田策的指揮,統一行事。」

  安澄忙行了個軍禮:「是!」

  崔亮牽過馬匹,江慈翻身上馬,二人跟在裴琰身後,帶著數百名長風衛縱馬前馳。衛昭身邊僅有數人,不疾不緩,跟在後面。

  雨越下越大,縱是打前的十餘人提著氣死風燈,江慈仍看不清路途,僅憑本能策著坐騎。一陣急風吹來,將她的雨蓑高高揚起,她身形後仰,右手死死勒住馬韁,方沒有跌下馬去。

  崔亮側頭間看見,知她於這黑夜的暴雨中單手策馬,有些吃力,便大聲道:「撐不撐得住?!」

  江慈有些狼狽,雨點斜打在臉上,睜不開眼,卻仍大聲道:「行,不用管我!」

  「唏律」聲響,裴琰撥轉馬頭,在江慈馬邊停下,看了看她,忽然伸手,攔腰將她從馬上抱起,放至自己身前,再喝一聲,駿馬踏破雨幕,向前疾行。

  江慈縱是渾身不自在,也知多說無益,只得將身子稍稍往前挪了些。裴琰攬著她腰間的左手卻逐漸收緊,江慈掙了兩下,裴琰手上用力,鉗得她不能動彈。

  大雨滂沱,馬蹄聲暴烈如雨。他的聲音極輕,但極清晰地傳入她耳中:「你再動,我就把你丟下馬!」

《流水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