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虛則實之

  裴琰微微而笑:「起來吧。」

  陳安站起,忽然轉過頭去。寧劍瑜哈哈大笑,向童敏攤開右手,童敏無奈,嘻笑道:「等下再解,可好?」

  寧劍瑜不依,上來左手抱住童敏的腰,右手便去解他的褲腰帶,童敏笑罵道:「小安子,年半不見,一見面,你就害老子輸了褲腰帶。」

  寧劍瑜將他褲腰帶扯下,轉身笑道:「我說小安子見到侯爺必會落淚,童敏不信,倒是我贏了。」

  陳安轉過頭,眼角還依稀有淚痕,卻嘿嘿一笑:「童大哥,可對不住了。誰讓你們不帶著我。」

  童敏左手拎著褲頭,右腳便去踢陳安,陳安還招,童敏要顧及軍褲不向下滑,便有些手忙腳亂,裴琰搖頭笑罵道:「饒你們這一次,下次不能這麼胡鬧!」

  他轉頭向衛昭笑道:「這些小子,都是一起長大的,這麼久沒見面,有些胡鬧,衛大人莫怪。」

  衛昭一笑:「素聞少君長風衛威名,也聽說過他們的來歷,想來這幾位便都是了。」

  裴琰點頭,望著在仍在追逐的陳安和童敏,微笑道:「他們都是我長風山莊收養的孤兒,自幼便跟著我,個個如同我的手足一般。」

  江慈聽裴琰這話說得前所未有的動情,覺得奇怪,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裴琰似是有所感應,目光轉過來,江慈忙又躲回崔亮身後。

  那邊陳安和童敏又互搭著肩過來,裴琰問寧劍瑜:「許雋呢?」

  寧劍瑜眼神微暗:「他一直在關塞上,不肯下來,說是要親手殺了張之誠,為老五報仇。」

  裴琰輕歎一聲,道:「既是如此,便由他去,他那性子,誰也勸不轉的,回頭你悄悄和他說聲,我到了軍中,讓他心裡有個數。」

  又道:「人差不多都在這裡,大家聽著,我到了牛鼻山的事,除同來的人外,僅限今日帳內之人知曉,若有弟兄們問起,你們就故作神秘,但不能說確實了,可明白?」

  「是。」帳內之人齊齊低應一聲。

  「你們都可以露面,該幹什麼幹什麼。」裴琰轉向衛昭道:「我和衛大人卻不能公開露面,說不得,要委屈衛大人和我一起住這中軍大帳。」

  衛昭淡然笑笑,微微欠身:「正有很多事情要向少君請教。」又道:「少君放心,我這次帶來的都是心腹。」

  裴琰揮揮手,其餘人退出,帳內僅餘寧劍瑜、崔亮、江慈及衛昭,江慈猶豫片刻,也跟著童敏等人退出大帳。

  她站在大帳門口,童敏一直跟著裴琰,自是認得她,過來笑道:「江姑娘---」

  江慈忙道:「童大哥,這是軍營,叫我江慈吧。」

  童敏呵呵一笑:「也是,咱們長風騎的弟兄是守規矩的,可這裡還有些高成的人,萬一知道你是姑娘,可有些不妙。」

  江慈以往很少和長風衛們說話,這時卻對他們有了些好感,笑道:「童大哥,你們都是從小跟著相爺的嗎?」

  「是,長風衛的兄弟,很多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被夫人和老侯爺收養進的長風山莊,學的也是長風山莊的武藝。我是九歲起便跟著相爺,安澄更早,六歲便在相爺身邊,陳安稍晚些,十一歲才入莊,但最得相爺的喜歡。」

  二人正說話間,崔亮與寧劍瑜笑著出帳,見江慈站在大帳前,崔亮道:「小慈過來。」

  江慈向童敏一笑,走到崔亮身邊,崔亮轉向寧劍瑜道:「寧將軍,這位是我的妹子江慈,我想讓她跟著軍醫,做個藥童,麻煩你安排一下。」

  寧劍瑜本是心思縝密之人,一聽說江慈是女子,便知她隨軍而來,必是經過裴琰許可的,這後面只怕大有文章,便笑道:「這樣吧,我讓他們另外搭個小帳,江姑娘便住在那裡,明天我再讓人帶她去見軍醫。」

  江慈笑道:「多謝寧將軍。」

  寧劍瑜自去吩咐手下,崔亮在江慈耳邊低聲道:「長風衛自會有人暗中保護你,你安心住下,跟著軍醫,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

  子時初。

  寧劍瑜和崔亮進帳,裴琰將手中棋子丟回盒內,衛昭也起身,二人相視一笑,接過寧劍瑜遞上的黑巾,將面蒙住,四人悄然出帳,帶著童敏數人往關塞方向行去。

  此時已是子夜時分,關塞處卻仍是一片通明,為防薄軍發動攻擊,長風騎輪流換營守衛著這牛鼻山關塞。

  一行人登上關塞北面的牛鼻山主嶺,寧劍瑜道:「咱們現在所在位置就是兩個象牛鼻子一樣的山洞上方,東邊是峭壁,南邊關塞過去便是小鏡河的險灘段,這處河段號稱『鬼見愁』,又是夏汛期間,再往西去有晶州的守軍守著梅林渡,薄軍是絕計沒辦法從這裡放舟西攻,所以他們現在重點還是和我們在關塞處激戰。」

  崔亮望向北面:「按圖來看,往北數十里便是婁山與雁鳴山脈交界處。」

  「是,所以薄軍除非從牛鼻山這裡通過,若是打北邊的主意,必要和雁鳴山北部的桓軍起衝突,還要越雁鳴山南下,他們必不會這麼傻。」

  崔亮道:「宇文景倫也不傻,這個時候,不會和薄雲山起衝突。」

  「就怕他們聯起手來,先重點攻牛鼻山或是黛眉嶺,到時再瓜分河西府。」寧劍瑜略帶憂色。

  裴琰看了衛昭一眼,淡淡道:「薄雲山在隴州鎮守邊疆多年,殺了不少桓國人,他們兩方合作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再說,宇文景倫若將薄雲山引到了河西府,又得防著咱們往西抄他的後面,他不會幹這腹背受敵的事。」

  衛昭負手而立,望向遠處奔騰的小鏡河,並不說話。

  寧劍瑜道:「侯爺計策是好,但薄雲山多年行軍,只怕不會輕易上當。這些日子,他攻得極有章法,也不冒進,似是知道我們的糧草只能撐上一個月,他玩的是個『耗』字,想把我們拖疲拖累了再發動總攻。」

  裴琰點點頭:「薄雲山謀劃多年,早有準備,去年冬天還以防桓軍進攻為借口,從朝廷弄了一大批糧草過去,鄭郡等地向來富有,他的糧草軍餉,我估計可撐上大半年。」

  寧劍瑜沉吟道:「我們兵力不及對方,攻出去勝算不大,只有利用地形之便,怎麼也得想個辦法誘薄雲山主動發起進攻才好。」

  裴琰笑道:「辦法是有,就看你演戲演得像不像。」

  寧劍瑜領悟過來,笑道:「又讓我演戲,侯爺好在一邊看戲。」

  裴琰大笑:「你是這裡的主帥,你不受傷,誰來受傷?!」

  濃雲移動,遮住天上明月。衛昭緩緩轉身,望向薄軍軍營,平靜道:「少君不可大意,薄雲山縱橫沙場二十餘年,手下猛將如雲。縱是上當,發起總攻,這一仗,咱們也無十分勝算。」

  「是。但形勢所迫,咱們得和他打這一場生死之戰,他耗得起,咱們耗不起,田策那裡,我估計守住一兩個月不成問題,但拖得太久,只怕有變數。」裴琰轉身望向崔亮:「至於這場生死之戰能不能取勝,就要看子明的了。」

  崔亮望向關塞,心中暗歎,輕聲道:「這一仗下來,牛鼻山不知要添多少孤魂。」

  裴琰道:「子明悲天憫人,不願看屍橫遍野。可若這一仗咱們不能取勝,只怕我華朝死的百姓將會更多。薄軍和桓軍的屠城史,遠的不說,上個月,成郡便死了數千百姓,鄭郡民間錢銀已被薄軍搶掠殆盡,十戶九空,若是讓他們拿下河西府,後果不堪設想。」

  崔亮低頭,不再說話。

  衛昭看了看崔亮,又望向東面薄軍軍營,也未再說話。

  江慈終於能得單獨住一小帳,帳內又物事齊全,想是寧劍瑜吩咐過,還有士兵抬了一大缸水進來。她便在帳內一角搭了根繩子,掛上衣衫作遮掩,快速洗了個澡,又美美睡了一覺。

  第二日一早,便有一名校尉過來將她帶到軍醫處。長風騎共有三名軍醫,皆是四十上下的年紀,主醫凌承道,面容清、頷下無須。江慈進軍醫帳篷的時候,他正給一名傷員換藥,聽到校尉轉達的寧劍瑜的話,也未抬頭,「嗯」了一聲,待校尉離去,他將草藥敷好,右手一伸:「繃布!」

  江慈會意,眼光迅速在帳內瞄了一圈,找到放繃布的地方,又取過剪子,奔回軍醫處,將繃布遞給凌軍醫,凌軍醫將傷員右臂包紮好,江慈遞上剪子,他將繃布剪斷,拍了拍傷員的額頭:「小子不錯,有種!」

  他也不看江慈,自去洗手,聽到江慈走近,道:「你以前學過醫?」

  「沒正式學,但看過別人包紮傷口,這幾日在讀《素問》。」

  凌承道聽到她的聲音,猛然抬頭,上下打量了江慈幾眼,江慈知這位有經驗的軍醫必已看出自己是女子,遂笑了笑,輕聲道:「凌軍醫,我是誠心想學醫,也想為傷兵們做些事,您就當我是藥童,我什麼都可以做的。」

  凌承道思忖片刻,道:「你在讀《素問》?」

  「是。」

  「我考你幾個問題。」

  「好。」

  「人體皆應順應自然節氣,若逆節氣,會如何?」

  「逆春氣則少陽不生,肝氣內變;逆夏氣則太陽不長,心氣內洞;逆秋氣則太陰不收,肺氣焦滿;逆冬氣則少陰不藏,腎氣獨沉。」

  「嗯,我再問你,胸痛少氣者,何因?」

  「胸痛少氣者,水氣在臟腑也,水者陰氣也,陰氣在中,故胸痛少氣。」

  凌軍醫點了點頭:「《素問》背得倒是挺熟,但咱們這軍營,講的是搶救人命,療的是外傷,見的是血肉模糊,你能吃得了這份苦嗎?」

  「凌軍醫,我既到了這裡,自是做好了一切準備的。」江慈直視凌軍醫,平靜道。

  凌軍醫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那好,既是寧將軍吩咐下來的,我就收了你這個藥童,你跟著我吧。」

  說話間,又有幾名傷員被抬了進來,江慈迅速洗淨雙手,跟在凌軍醫身後,眼見那些傷員,或箭傷,或槍傷,或被刀劍砍中,傷口處皆是血肉模糊,縱是來之前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她仍有些許的不適應,深呼吸幾下,鎮定下來,跟在凌軍醫身邊遞著繃帶藥物。

  抬入軍醫帳篷的傷員越來越多,三名軍醫和七八名藥童忙得團團轉,凌軍醫皺眉道:「現在關塞打得很激烈嗎?」

  一名副尉答道:「是,許將軍要替五爺報仇,親自出了關塞,挑戰張之誠,他和張之誠鬥得不分勝負,寧將軍擊鼓讓他回來,他也不聽,寧將軍只得派了精兵前去接應,現與薄軍打得正凶。」

  牛鼻山關塞東側,長風騎副將許雋與薄雲山手下頭號大將張之誠鬥得正凶。許雋的結義兄弟華五在半個月前的戰役中死於張之誠刀下,許雋發下了「不殺張之誠,絕不下關塞」的誓言,半月來一直守在關塞上,日日派士兵前去罵陣。張之誠卻好整以暇,只派些副將前來應戰,抽空偷襲一下,放放冷箭,把許雋氣得直跳腳,張之誠卻在自家軍營中哈哈大笑。

  這日晨間,許雋派出的罵陣兵卻翻出了新花樣。張之誠為賤婢所生,其親母后隨馬伕私奔,還生下了幾個異父弟妹;張之誠的父親死於花柳病,這些新鮮事經罵陣兵們粗大的嗓門在陣前一頓演繹,頓時轟動兩軍軍營。長風騎官兵們聽得興高采烈,不時發出轟然大笑,以配合自家的罵陣兵,而薄軍將士們則聽得尷尬不已,但內心又盼望對方多罵出點新內容,好為陣後談資。

  張之誠在帳內面色漸轉鐵青,這些私密隱事不知寧劍瑜由何得知,正坐立不安時,前方罵陣兵們又爆出猛料:年前張之誠一名小妾竟勾搭上薄公帳內一名孌童,兩人私奔,被張之誠追上,他竟心疼這名小妾,只將那孌童處死,仍將小妾悄悄帶回府中,心甘情願收了一頂綠油油的帽子云云。

  這一通罵下來,張之誠再也坐不住,提刀上馬,帶著親兵,直奔關塞。許雋正等得心焦,見仇人前來,雙眼通紅,一聲令下,關塞吊橋放下,他策馬衝出,與張之誠激戰在了一起。

  兩人這番拚殺鬥得難分難解,打了大半個時辰仍未分出勝負,寧劍瑜在關塞上看得眉頭緊蹙,下令擊回營鼓,但許雋殺紅了眼,竟置軍令不顧,張之誠幾次想撤刀回營,被他死死纏住。

  薄軍中軍大帳位於一處小山丘上,薄雲山負手立於帳門口,望著前方關塞處的激戰,呵呵一笑:「這個許雋,倒是個倔脾氣。」

  謀士淳於離走近,笑道:「薄公放心,若論刀法,許雋不及張將軍,只是他一心報仇,而張將軍不欲纏鬥,故此未分勝負。」

  薄雲山正待說話,卻聽得關塞上一通鼓響,吊橋放下,大批長風騎精兵湧出,這邊張之誠見對方兵盛,大喝一聲,薄軍將士也齊聲呼喝,如潮水般湧上,大規模的對攻戰在關塞下展開。

  薄雲山微皺了下眉:「寧劍瑜向來穩重,今日有些冒進。」

  「寧劍瑜和許雋是拜把兄弟,自是不容他有閃失。」淳於離捋著頷下三綹長鬚,微笑道。

  薄雲山冷冷道:「若是能斬了許雋,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寧劍瑜的心志?」

  「可以一試。」

  薄雲山將手一揮,不多時,薄軍戰鼓擂響,數營士兵齊聲發喊,衝向關塞。

  寧劍瑜在關塞上看得清楚,眼見許雋陷入重圍,提起銀槍,怒喝一聲:「弟兄們,隨我來!」

  寧劍瑜帶著長風騎數營精兵衝出關塞,直奔重圍中的許雋。許雋卻仍在與張之誠激鬥。寧劍瑜策馬前衝,丈二銀槍左右生風,如銀龍呼嘯,驚濤拍岸,寒光凜冽,威不可擋。

  他衝至許雋身邊,許雋正有些狼狽地避過張之誠橫砍過來的一刀,寧劍瑜大喝一聲,槍尖急速前點,張之誠刀刃劇顫,迅速回招,他的親兵見他勢單,齊齊發喊,圍攻上來。

  寧劍瑜俯身將許雋拎上馬背,許雋有些不服,猶要跳落,寧劍瑜只得右手銀槍擋住攻來的兵器,左手按住許雋。

  遠處,小山丘上,薄雲山將這一切看得清楚,微微一笑,攤開右手,手下會意,遞上強弓翎箭。

  薄雲山氣貫雙臂,吐氣拉弓,箭如流星,在空中閃了一閃,轉瞬便到了寧劍瑜身前。

  寧劍瑜左手護著身後的許雋,右手提槍,仍在與張之誠廝殺,耳中聽得破空箭聲,抬頭間已來不及躲避,本能下身形稍稍左閃,那黑翎利箭「噗」地一聲,刺入他的右胸。

《流水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