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舊痕新恨

  江慈體內微弱的內力被衛昭輸入的真氣激得流轉加快,漸感回復精神,面色也不再那麼蒼白,柔聲道:「我好多了,三爺,您還是自己運功療傷,別再為我耗費真氣。」

  衛昭緩緩收回右手,神色似有些不屑:「既要回來做軍醫,就別像個病秧子!」

  江慈不服,忽然將衛昭腿上銀針用力一拔,衛昭倏然坐起,怒道:「你---」

  江慈晃了晃手中銀針,笑道:「夠時間了,衛大人。」

  衛昭也不說話,用力將銀針一一拔出,擲給江慈。江慈見有些針眼處還有鮮血滲出,正待俯身,衛昭卻將她輕輕推開,淡淡道:「很晚了,你回去歇著吧,別再去醫帳。」

  江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收拾好東西,道:「三爺早些歇著,我明早再過來。」

  「好。」衛昭脫口而出,迅即將眼合上。聽到她腳步聲遠去,似還與宗晟打了聲招呼,才又慢慢睜眼。他望著帳頂,手輕撫著右腿,忽然眉間閃過一絲恨意,右掌劈空擊出,將帳頂一隻甲蟲,擊落下來。

  天上濃雲蔽月,過了子時,桓軍忽又發起了一次總攻。桓軍此次攻擊耍了些花招,以一部分兵力假裝攻擊鎮波橋,而主力則試圖在鎮波橋以東約三里地伺機突襲。幸得崔亮早有準備,安排妥當,長風騎騎兵調動及時,一番血戰,方將桓軍主力逼了回去。

  喊殺聲逐漸淡去,崔亮遙觀桓軍主力井井有條地撤退,知今夜已安然度過,再叮囑了陳安幾句,策馬回到鎮波橋。夜深露重,蛙鳴陣陣,他負手立於河西渠邊,遙望對岸桓軍軍營,悠悠歎了口氣。

  寧劍瑜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怎麼?思念意中人了?」

  崔亮回首,微笑道:「劍瑜少年成名,白袍銀槍,威震邊關,我在京城就聽說,成郡的世家小姐們,為見劍瑜一面,不惜夜探軍營,可有此事?」

  寧劍瑜尷尬地「嘿嘿」兩聲,崔亮哈哈大笑,心情舒暢了許多,又將目光投向對面,微微而笑。

  寧劍瑜看得清楚,喚道:「子明。」

  崔亮微笑道:「咱們再挺住幾天,就差不多了。」

  寧劍瑜不解,崔亮轉身,道:「今晚算是熬過去了,劍瑜放心回去休息,我也得去睡個好覺。」

  寧劍瑜忙追上他,二人邊說邊行。崔亮說笑間忽「咦」了聲,停住腳步,滿面詫異之色。寧劍瑜順著他目光望去,正見江慈從衛昭帳中出來,還拎著藥箱和藥罐。

  江慈走出幾步,與崔亮眼神相觸,赧然低頭,旋即又抬頭,笑道:「崔大哥,寧將軍,這麼晚了,還沒休息啊?」

  寧劍瑜笑著點了點頭:「小慈也還沒休息啊。」

  江慈自二人身邊走過,崔亮拍了拍寧劍瑜的肩:「劍瑜,你先回去。」他追上江慈,二人走到較僻靜的地方,崔亮沉聲道:「怎麼回事?」

  江慈仰頭望著他,目光澄澈,話語平靜坦然:「崔大哥,我不走了,我要留在這裡。」

  「為什麼?」燈光下,崔亮隱見江慈面頰閃過一抹暈紅,眉間擔憂愈濃。

  江慈在他的凝視下移開目光,望向醫帳方向,低聲道:「崔大哥既用心授了我醫術,我便想留在這裡,盡微薄之力。」

  崔亮心中暗歎,輕聲道:「有沒有見到相爺?」

  「見過了,相爺允我留下。」江慈綻出笑容,面上也有了些神彩:「崔大哥,是我自己選擇回來的,您以後,不必再顧著我。」

  崔亮沉默良久,忽然微笑:「既是如此,咱們就一起留下,崔大哥從今天起,要正式將醫術傳授給你。」

  江慈大喜,卻說不出一句感激的話,崔亮拍了拍她的頭頂,二人相視而笑。

  江慈忽俏皮地眨了下眼睛,笑道:「那我要不要叫您師父?」

  崔亮苦笑道:「難道我很老嗎?」

  「不老不老。」江慈忙道:「崔解元風華正茂,少年英才,正是---」見崔亮伸手欲彈,笑著跑了開去。

  裴琰第二日起得極早,崔亮與寧劍瑜巡視過前線,也早早過來。寧劍瑜匯報完軍情後,三人一起用過早飯,裴琰喚安潞進帳,道:「去請衛大人。」

  片刻後,衛昭緩步而入,裴琰起身相迎,笑道:「三郎可好些?」

  「皮肉之傷,有勞掛念。」衛昭淡然一笑。

  寧劍瑜忽然大步上前,向衛昭深深一揖。衛昭側身避過,淺笑道:「寧將軍多禮,衛昭愧不敢當。」

  寧劍瑜卻再轉到衛昭身前,深揖下去,衛昭微微皺眉,袍袖一捲,將他扶起。

  見衛昭有些不耐,崔亮忙上來道:「衛大人請坐。」

  寧劍瑜仍直視衛昭,俊面肅然,誠懇道:「劍瑜知衛大人不喜這些虛禮,但劍瑜感激之心,卻是絕無虛假。」

  衛昭在裴琰身邊坐下,低頭緩緩理好素袍,慢條斯理道:「少君愛虛禮,帶出來的人也這般不爽快!」

  裴琰哈哈大笑,笑罷,歎道:「那日若非三郎相救---」

  衛昭擺了擺手,裴琰搖頭,話鋒一轉,道:「總之,一切是我這個主帥之過。對敵估計不足,遇事慌了手腳,貽誤戰機,感情用事,錯都在我。好在大家齊心,共度難關,真是裴琰之大幸!」

  田策進帳,裴琰道:「你詳細說說,青茅谷到底是怎麼失守的?」

  田策細細稟來,當日桓軍假裝強攻,長風騎退至山谷,以誘桓軍入箭陣。桓軍卻忽以穿著籐甲衣的騎兵迅速衝過山谷,那籐甲衣竟能擋住強弩之箭;安澄急切下帶了兩萬人去追,後邊桓軍主力衝來,忽也手持和長風騎一樣的強弩,長風騎猝不及防,死傷慘重,邊戰邊退,軍營被燒,拚死抵抗,仍被逼回河西府。來不及關上城門,桓軍主力騎軍趕到,河西府終告失守。

  田策又命人去自己帳中取來籐甲衣和從桓軍手中搶來的強弩,崔亮接過細看,低歎一聲,並不說話。

  裴琰看了看他,轉向寧劍瑜道:「人派出去沒有?」

  「前日便派出去了,估計桓軍已攻破了晶州和寒州,我讓他們走山路,通知童敏,鎮著隴州,防著牛鼻山,不要貿然過來。」

  田策道:「侯爺,童敏那幾萬人過不來,梅林渡若被桓軍卡著,小鏡河以南那三萬人要走祈山的話,也不是短時間能夠趕到的,咱們人手可有些不足。」

  裴琰緩緩道:「我想過了,看似我們現在是陷入被動和困境,其實,桓軍被我們這麼一阻,止步於河西渠,也到了強弩之末。」

  崔亮面色恢復平靜,點頭道:「是,桓軍接連攻破回雁關、青茅谷、河西府,多場激戰,傷了元氣,戰線又拉得過長,被咱們這麼拚死一阻,士氣受挫,從這幾日攻勢來看,有漸轉拉鋸進而穩守的跡象。」

  「嗯。」裴琰道:「子明分析得對,桓軍越深入,所佔州府越多,兵力就越不足,糧草也必是個大問題。他們如果要從國內再調兵來,不是短時間能夠辦到的。這裡不能和我們死拼,必會採取穩守戰術,待援兵到了再強攻。」

  「所以,咱們只要能守過這幾天,就有至少一個月的緩衝時間。」田策點頭道。

  衛昭淺笑:「一個月後呢?等桓軍的援兵到了,再和他們死拼?」

  裴琰冷笑一聲:「只要咱們熬過這幾天,他宇文景倫想守,我就偏不讓他守,他可以趁我未到攻下河西府,我也可以在他援兵未到時,拿回河西府!」

  五人又商議良久,仍決定按崔亮這幾日的佈防策略,寧劍瑜、田策與崔亮自去橋頭和溝渠沿線。

  見三人出帳,裴琰起身,替衛昭斟了杯茶,微笑道:「軍情估計是前晚進的宮,不知皇上會有何旨意。」

  衛昭思索須臾,道:「京畿剩下的那幾個營,是絕不會再往北調的了。玉間府的也不好動,肅海侯那裡主要是水師,我估計,皇上真要調兵來,只會從洪州一帶調人馬來。」

  「若果如此,倒還好辦,宣遠侯何振文向來與我交好,我又救過他一命,沒太大問題。」

  衛昭點頭道:「關鍵咱們得熬過這幾天,等援軍到了,用來作奇兵,說不定,便可以收回河西府。」

  裴琰微笑道:「三郎果然是我的知己。」他喝了口茶,直視衛昭:「三郎雖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聲多謝。」

  衛昭鳳眼微斜,看了裴琰一眼。又低下頭去,拂了拂衣袍,悠悠道:「咱們那局棋,可還沒有下完。你若死了,誰來陪我下棋?!」

  裴琰笑道:「三郎有此雅興,裴琰自會奉陪到底!」

  「周大哥早!」帳外傳來江慈與長風衛打招呼的聲音,清脆而歡快。

  衛昭起身,淡淡道:「少君多休息,我先告辭!」

  「一切有勞三郎了。」裴琰微微欠身,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衛昭與進來的江慈擦肩而過,神色漠然,出帳而去。

  江慈向裴琰行了一禮,裴琰接過藥碗,看了看她的面色,微微皺眉:「昨晚又去醫帳了?吃過早飯沒有?」

  江慈不答,只是笑了笑,熟練地替裴琰換藥針灸。裴琰忽喚了聲,周密進來,裴琰道:「叫人再送一份早飯過來。」

  江慈也不推辭,待飯送到,狼吞虎嚥吃完,又過來替裴琰拔針。正要轉身,裴琰道:「你坐下。」

  「相爺還有何吩咐?醫帳那邊忙不過來,我得趕緊回去。」

  裴琰一時噎住,忽將左臂一伸,道:「你是不是針錯了穴位?好像有些疼。」

  江慈過來細看,疑道:「沒錯啊,怎麼會疼起來了?」

  裴琰吸了口冷氣,皺眉道:「好像越來越疼了。」

  江慈也著了急,道:「我去找崔大哥來看看。」

  裴琰一把將她拉住:「子明去了橋頭,現在正打得凶,你叫他做什麼?」

  江慈欲去醫帳找凌軍醫過來,又想起三個軍醫此刻都在給重傷兵療傷,正猶豫間,裴琰冷聲道:「什麼都要問人、求人,你不會自己看醫書嗎?」

  江慈得他一言提醒,忙從藥箱底部的格子中找出醫書細看。裴琰慢慢收回左臂,細細審視著她,忽笑道:「其實,我小時候也不愛看書。」

  江慈翻到穴位註解一頁,隨口道:「相爺說笑。」

  「是真的。只要母親看得不嚴,我就帶著安澄他們上山打獵,十歲時便打到過猛虎。那虎皮,現在還在長風山莊的地窖中。」

  江慈聽到「安澄」二字,愣了一下,旋即平靜道:「相爺天縱奇才,真要學什麼,只要用心,必是很快就學會的。」

  裴琰卻來了興致,講起在寶林山打虎捕獵的趣事,只是不可避免地提起安澄,未免有些黯然。

  江慈知他仍有些積鬱,想起醫書上所載,似這等積鬱於胸之人,需得好生勸導,排解其憂思,便邊看醫書,邊和他閒聊,待裴琰講完,她將書一合,正容道:「穴位沒認錯,看來是相爺的傷勢有所好轉,傷口正在癒合所引起的痛癢感,相爺可覺疼痛中有些麻癢?」

  裴琰點頭道:「正是。」

  「這就對了。」江慈微笑道:「相爺不愧內家高手,傷了鎖骨,還能好這麼快。看來可以減減藥的份量和針灸的次數了。」

  裴琰一愣,江慈已收拾好藥箱,道:「相爺有所好轉的話,可以多出去走動走動,可別像以前,裝傷裝習慣了,當心悶出別的毛病來。」說著也不看裴琰,轉身出帳。

  裴琰微微搖頭,笑了笑,走出營帳,遠遠望著江慈身影消失,又仰望碧空浮雲,深深呼吸。轉向安潞等人笑道:「走,咱們去橋頭看看。」

  和風麗陽中,裴琰帶著長風衛到鎮波橋頭和河西渠巡視了一番。見侯爺帶傷親臨前線,將士們士氣高漲,防守的緊張與疲憊也似一掃而空。陳安更是高興得一下拉開百石巨弓,連射數箭,將溝渠對面的桓軍射了個人仰馬翻。長風騎趁機吹響號角,擂起戰鼓,聲勢喧天,桓軍的氣勢便弱了許多,這日攻勢也有所緩和。

  果如崔亮所料,接下來數日,桓軍攻勢有所減弱,長風騎熬過最艱難的時日,一直籠罩在軍營的沉痛氣氛也悄然散去。

  裴琰傷勢有所好轉,每日忙著調度人馬、草糧,與崔亮等人商議佈防及預佈反攻事宜,只是左肩仍時有隱痛,總是派人傳江慈過去替他針灸。二人話語也漸多,倒是裴琰講得多些,江慈多數時候默默聽著。裴琰還是會經常提及安澄,但情緒明顯好轉,沒有了以前的抑鬱,江慈便知他已逐漸從戰敗的傷痛中走出。

  衛昭的腿傷倒好得極快,數日後便行動如常,但江慈仍每日過去,衛昭也任由她針灸。江慈對他用藥針灸後的感覺問得極細,衛昭也極耐心,有問必答,但除此之外,很少與江慈說話。江慈攬過為他洗衣等事,他也只是淡淡應著,並不推卻。

  崔亮再將數本醫書給了江慈,閒暇時便到醫帳,親自傳授,有時講到妙處,凌軍醫等人也聽得入神,「崔軍師」之名更是威震長風騎。

  這日入夜時分,忽下起了暴雨。江慈正在中軍大帳和裴琰說話,聽得外面下起了大雨,「唉呀」一聲,起身就跑。

  裴琰慢慢踱到帳門口,安潞以為他要去橋頭,替他將雨蓑披上。裴琰卻只是默立,遙見江慈手忙腳亂,將晾在帳篷邊的衣衫收入帳中,不多時,又見她抱著衛昭的白袍在雨中一溜小跑,奔入不遠處的衛昭帳中。

  裴琰望著白茫茫雨霧,默然良久,方轉身入帳。他坐於桌前,長久凝望著她的藥箱,忽覺有些口乾,茫然伸手,去握桌上的茶壺,卻握了個空。

  他搖了搖頭,手再探前,執起茶壺,慢慢倒水入茶盞。淡青的茶水在空中劃過,「嘩嘩」注入天青色茶杯之中,壓過了帳外暴烈的雨聲。

  見江慈直衝進來,衛昭修眉微皺,卻不說話。

  江慈將抱在胸前的素袍展開看了看,笑道:「還好收得快,沒怎麼濕。」將素袍搭在椅背上。

  衛昭過來,低頭靜靜地看著她,江慈被他晶亮的眼神看得垂下頭去。衛昭卻忽伸手,將她的軍帽取下。

  江慈這才發覺軍帽已被雨淋濕,頭髮也沁了些雨水,半濕半干,索性解散,正用手梳理烏髮之時,一隻修長白晰的手遞過來一把木梳。

  江慈接過木梳,衛昭不再看她,依然坐回椅中看書。

  江慈將長髮梳順,待發乾了些,又重新束好,忽想起往事,笑道:「三爺,您得賠我一樣東西。」

  衛昭淡淡應道:「好,以後賠給你便是。」

  江慈大奇,趴在案邊,抬頭望著衛昭:「我還沒說,三爺怎麼知道要賠什麼?」

  衛昭依舊低頭看書,話語極輕極平靜:「你想要什麼樣的簪子?等收回河西府,自己去買,算在我帳上。」

  江慈錯愕,猛然間發覺手中的木梳有些眼熟,再一細看,竟是當日自己在衛府桃園居住時,用過的那把小木梳。

  她再抬頭,正瞄向她的衛昭迅速將目光移開,轉過身去。

  暴雨打在帳頂,「啪啪」巨響,帳內的燭火也有些昏暗。江慈卻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耳後似有些微紅,隱約聽到他的呼吸聲漸轉沉重。她忽覺心跳加快,手中的木梳也似有些灼人。

  衛昭手中的書冊,長久都沒有翻動,薄薄的一冊書卻如一塊大石般沉重,正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帳外忽傳來宗晟急促的聲音:「大人,易爺到了。」

  衛昭悚然一驚,旋即恢復鎮靜,冷聲道:「易五進來,你退下。」又望向江慈。

  江慈回過神,忙將軍帽戴好,偷偷將木梳籠入袖中。與進來的易五擦肩而過,跑向自己的帳篷。

  易五渾身濕透,上前行禮:「主子!」

  「說!」衛昭眼神利如鷹隼,盯著易五。

  「是。」易五趨近道:「軍情入宮,皇上病倒了。」

  帳外,一道閃電劈過,衛昭倏然站起:「病倒了?!什麼病?!」

  「據太醫診治,是皇上受軍情刺激,急怒攻心,以往所服丹藥火毒寒毒合併發作。小的從京城出來時,皇上還是昏迷未醒,小的打聽過了,皇上這回,只怕凶多吉少。」

  雨,越下越大,衛昭慢慢坐回椅中,木然聽著易五所稟京中情況,不發一言。

  「可曾打聽確切?是不是真病?!」待易五說罷,衛昭冷笑著問道。

  「延暉殿被姜遠帶人守著,小的以上遞主子軍情為由,請求見皇上,是太子親自出來接的軍情。聽說裴老侯爺一直在裡面協助太醫為皇上治療,小的偷偷看了太醫院的醫檔,確實是嚴重至極的病症,宮中僅餘的『仙鶴草』也用上了,好像並無起色。」

  「那延暉殿中,現在是哪些人在伺候著?」

  「是陶內侍帶人在侍候著,殿外則是姜遠帶了光明司衛守著,連文貴妃都進不去。小的向莊王爺去打探,莊王爺正為高國舅傷心著,似是也病倒了,只命人傳給小的一句話:是真病了。」

  「真病了?!」衛昭呵呵一笑,說不出是怨是喜,還是憤怒,他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思忖良久,才問道:「這段時間,是不是小北侍寢?」

  「是,皇上這段時間越來越寵愛小北,倒疏遠了阿南他們。」

  「小北早認了陶內侍為乾爹,你讓小北去找陶內侍,就說他得知皇上病重,要親侍湯藥,讓陶內侍想法子安排他入殿,確認皇上是不是真的病倒,病到何種程度。只讓他行事小心些,別讓裴子放那老狐狸看出了破綻。」

  易五點頭:「是,主子放心,小北機靈得很,平叔送來的這幾個小子中,他最聰明。」

  衛昭極力控制著顫抖的右手,輕聲道:「肅海侯進京了?」

  「估計是這幾日會帶著水師到達。」

  衛昭忖道:「姜遠的這個兄長,可不好對付。」

  「是,肅海侯出了名的端方之人,只是對胞弟稍寵了些。」

  衛昭道:「我讓你送人進姜府,怎樣了?」

  易五低頭:「姜遠自幼練的童子功,不到二十五歲不得與女子交合,這小子也謹慎的很,一直遠離女色。小的換了幾種法子,都沒辦法將她們送進去。還險些露了破綻,美姬服毒自殺了。」

  衛昭再沉思片刻,道:「姜遠絕不像他表面那麼簡單,皇上當初提他為禁衛軍指揮使,我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只是他究竟是哪方的人,我還沒想明白。這樣,人繼續想法子送進去,讓光明司咱們的人盯緊他,有任何風吹草動,你隨時報給我。」

  「是,小的會安排的。」

  衛昭再想了想,從腰間取出一塊玉牌,遞給易五:「你拿這個回去,莊王必會見你。你只說,河西失守,不是那麼簡單。小鏡河回撤的河西兵,請他想法子穩在京城外沿,將來我定有辦法還河西高氏一個公道。」

  易五接過玉牌,又趨近低聲道:「容氏開倉放糧,捐錢捐物,盛爺留了暗件,請示主子,咱們『同盛行』是不是也照辦?」

  衛昭靠上椅背,沉吟道:「容氏真這麼辦了?」

  「是,小的派人盯著相府,容家大老爺五十壽辰,容國夫人回了一趟容府,第二天容氏就宣佈開倉放糧,捐納軍餉。」

  「嗯,你讓盛林也捐一部分,只別捐多了,讓人瞧出底細來。」

  「是。盛爺還請示,薛遙的家人,怎麼處理?薛遙自盡前,似是留了些東西,盛爺怕會壞事。」

  衛昭似是有些疲倦,合上雙眼,淡淡道:「殺了。」

  易五趁夜消失在雨幕之中,帳簾落下,湧進一股強風,和著濃濃雨氣。衛昭再也控制不住顫慄的身軀,心尖處絞痛加劇,他呼吸漸重,摀住胸口,緩緩跪落於地。雨點打在帳頂的「啪啪」巨響如同一波又一波巨浪,撲天蓋地,令他窒息。

  燭光下,他的俊面有些扭曲,如寶石般生輝的雙眸,此刻罩上了一層血腥的紅。耳邊彷彿又聽到了京城裡那首膾炙人口的民謠:

  「西宮有梧桐,引來鳳凰棲;

  鳳凰一點頭,曉月舞清風;

  鳳凰二點頭,流雲卷霞紅;

  鳳凰三點頭,傾國又傾城;

  鳳兮鳳兮,奈何不樂君之容!」

  衛昭雙手不住顫抖,宮人們私下譏唱之《鳳棲梧桐》,與落鳳灘畔族人吟唱的《鳳凰歌》,穿透震天雨聲,在他耳邊糾纏交結。

  心底的烙印滾燙難當,他冰冷的的指尖慢慢撫上頸間,陳年傷痕灼痛了他的指尖,也灼紅了他的雙眸。

  他猛然拔出腰間匕首,白袍,「嘶」地一聲裂至肩頭。

  燭光下,他慢慢側頭,望向鎖骨左側一寸處的嚙痕,良久,仰頭輕笑,笑聲中飽含怨毒與不甘:「你不能這樣死,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一人能夠拿走!你不是說過嗎?這世上只有我一人,才能與你同穴共眠,你怎麼能夠不等我?!」

  他眼內愈發殷紅,終寒光一閃,匕首割入那道嚙痕,鮮血淌下,慢慢洇紅了他的素袍。

  肩頭的傷口,竟似有些麻木,心頭的烙印,卻仍那般錐痛。匕首一分分割下,似要將那嚙痕剜去,鮮血涔涔而流,卻仍無法讓他平靜。

  衛昭抬起頭來,正望上先前江慈洗淨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白袍。他彷彿見到她溫柔的目光,如悄然飄過荷塘的月影,又如輕柔流過岩石的山泉。匕首凝住,又「嗆」地一聲掉落於地。

  他慢慢伸出手來,但指尖卻怎麼也觸碰不到那件白袍,月影飄過不見,山泉流去無聲。

  衛昭只覺得心頭那團騰躍的火,曲結掙扎著,面上漸漸呈現出痛苦絕望的神情。

  大雨仍在嘩嘩下著,燭火慢慢熄到盡頭,衛昭低頭凝望著自己的雙手,面上厭惡之色漸濃。燭光最後閃了兩下,映得那雙手,掠過一團血腥的紅,又隨著燭火的熄滅,轉為幽深的黑暗。

  帳外,一道閃電劈過,衛昭倏然抬頭,他眼中閃過血腥與戾氣,猛然躍起,拔出木柱上的長劍,如鬼魅般閃出營帳。

  大雨傾盆,江慈呆坐於帳中,雙手不停摩挲著那把小木梳。

  那曾於細雨中桃紅盡染的桃林,是否結出了滿園的果實?那清清溪水中,是否還有魚兒游動?

  驚雷震響,江慈跳了起來,披上雨蓑,剛掀開帳簾,便見衛昭的身影在大雨中急掠向鎮波橋方向。

  江慈隱約見他手持利劍,不知發生了何事,擔憂下追了上去。

  寧劍瑜與崔亮披著雨蓑,帶著數十人,立於河西渠邊觀察水位。雖是大雨,長風騎各營仍按崔亮安排,在河西渠邊往返穿插巡防。

  崔亮直起腰,道:「叫將士們不可鬆懈,這幾日實是關鍵---」

  一道白影自二人身後閃過,掠向鎮波橋頭,寧劍瑜驚呼出聲:「衛大人!」

  衛昭仿若未聞,左手一探,將一名長風騎騎兵揪落下馬。他飛身上馬,馬蹄踏破泥漿,在長風騎的驚呼聲中,馳過鎮波橋,如一溜青煙馳向對岸。

  桓軍這段時間也是密集兵力佈於河西渠北岸,為防長風騎反攻,鎮波橋北更是有大量將士駐守。

  大雨滂沱,桓軍依稀見一道白影策馬過橋,便有數十人怒喝:「什麼人?!」

  衛昭血脈賁張,眼中愈發腥紅,他氣貫劍尖,長劍悄無聲息割破雨霧,伴著戰馬前衝之勢橫掃而過,瞬間將十餘人斃於劍下。

  桓軍這才反應過來,警號聲震天而起,但衛昭已衝入陣中,令他們無法起箭。他的白袍早已濕透,與長髮都緊貼在身上,面目猙獰,如同從地獄孽海中突出的惡靈。他在桓軍中如風捲殘雲,劍尖生出凜冽冰寒的光芒,血光和著這劍光不停閃起落下,桓軍一個個頭落、肢斷、身折---

  桓軍大嘩,多日來與長風騎血戰,他們都毫不畏懼,這刻卻覺這人如同幽靈鬼魅,挾著死亡的氣息於雨夜降臨。

  紛亂中,衛昭一聲長嘯,殺氣如風雲怒卷,再斃十餘人,眼見大隊桓軍蜂擁而來。他從馬鞍上躍起,在空中一個折腰,疾踏數十名桓軍頭頂,飄然躍向鎮波橋。

  寧劍瑜看得清楚,一聲令下,長風騎急速衝上橋頭,盾牌手後箭兵掠陣。那邊桓軍箭如蝗雨,衛昭身騰半空,長劍拔開箭雨,真氣運到極致,虛踏數步,落回長風騎盾牌手陣中。

  他身形甫落,反手搶過一名箭兵手中強弓。血水,早已將他的衣袍染成了紅色,他傲然回頭,十餘支長箭如流星般射出,支支穿透桓軍身體,爆起蓬蓬血雨。

  他擲下強弓,也不看寧劍瑜和崔亮,大步向營地走去。

  走出數十步,他腳步微頓,與立於大雨之中的江慈視線相交,眼中殺氣逐漸隱去,神情漠然,走入帳中。

  桓軍被衛昭這頓砍殺亂了陣腳,但不久似是有大將趕到,喝住了要攻向鎮波橋的士兵,不多時,桓軍歸於平靜。

  長風騎也訓練有素撤了回來,寧劍瑜與崔亮看著衛昭消失在雨中,互望一眼,卻誰也沒有說話。

  帳內,衛昭除下被血水染紅的衣袍,又輕手拿起江慈洗淨的那件白袍,慢慢地披上肩頭。

  帳外,江慈立於大雨之中,良久,默默轉身,走向醫帳。

《流水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