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這年初見(一)

  華朝延載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河西府。這年距承熹五年的華桓之戰已過去了整整二十年。

  時光荏苒,華朝皇帝在這二十年裡都已換了三位。除了當年在河西一役中痛失親人的人們,河西府的百姓們,也漸漸淡忘了那場令全城蒙難、死傷數萬人的河西血戰。

  但這一日清晨,大街上疾馳的馬蹄聲驚醒了許多人,他們紛紛披衣起床。

  不多時,城中便傳開了消息:忠孝王府的小王爺裴洵,來到了河西,要在野狼谷,代忠孝王爺向當年死難將士和百姓致祭。

  二十年前,成帝死於莊王及衛昭謀逆,明帝登基。十二年後,明帝病逝,明帝年僅九歲的幼子憲帝登基,不過三年,死於天花。

  明帝再無子,靜王被貶為海誠侯後也抑鬱而亡,遺下二子一女。經董太后和內閣商議,只得迎了靜王秦妃所生幼子謝衍即帝位,是為當今安帝。

  安帝初登基時,年僅七歲,奉明帝董皇后為孝仁皇太后,奉生母秦氏為懿仁皇太后。

  其時內閣首輔董大學士已年邁,安帝又年幼,兩宮太后只得命忠孝王、內閣首輔裴琰為顧命首輔,全權處理一應軍國大事。

  裴琰殫精竭慮,輔佐幼帝,四年來兢兢業業,並臨危不亂,平定了數次謀逆風波。

  延載二年,肅海王姜遙、慶威侯姜遠謀逆,發動宮變。裴琰率部血守皇宮,保護了安帝和兩宮太后,將姜氏兄弟格殺於乾清門前,除靜淑公主及其所生子女免於一死,姜氏被誅九族。

  延載三年,何太妃在安帝的參湯中下毒,同時,宣遠侯何振文偷偷潛入皇宮,意圖行刺安帝。

  忠孝王裴琰以身擋刃,救下幼帝一命,擊斃何振文,何太妃畏罪服毒。

  事後追查,何氏兄妹是受玉間王及其生母談妃指使。兩宮皇太后大怒,下旨褫奪玉間王封號,玉間王被押遞京城,囚於皇陵,數月後以一帶白綾,自殺身亡。

  經歷這數次宮變謀逆,華朝宮廷風雨飄搖。所幸有國之柱石、社稷重臣忠孝王裴琰一手擎天,力挽狂瀾,才使國運穩定。

  北面又有鎮北侯寧劍瑜力守邊關,令一直虎視眈眈的桓威帝始終不敢發兵南下。

  為褒獎忠孝王裴琰功績,延載四年二月,安帝下旨,為裴琰加相國、總百揆,允其劍履上殿、贊拜不名,兼備九錫之命。

  裴琰惶恐,堅辭不受,並欲掛印而去。安帝哭倒於弘泰殿,痛呼

  「相父」,百官也隨之痛哭,裴琰無奈,只得拜領君命。自此,忠孝王裴琰聲望達到頂點,總攬朝政。

  華朝百姓,不知安帝者大有人在,但不知忠孝王裴琰者,寥寥無幾。聽說忠孝王命兒子前來為二十年前的死難將士和百姓致祭,河西府百姓傾城而出。

  有那等上了年紀之人,回想起當年桓軍屠城血戰,唏噓不已。辰時初,野狼谷便擠滿了前來致祭的人。

  隨著百歲老者的嗟呀聲,祭鼓敲響,哀樂幽幽,東面,一群少年素衣孝帶,策騎而來。

  當先一名少年,約十七八歲,頭戴玉冠,身形秀拔,面容俊雅,神情帶著幾分與他年齡不太相符的嚴肅和莊重。

  他身後跟著數位十六七歲的少年,俱是英姿勃發,一時看花了河西府百姓的雙眼。

  見百歲老者上前,玉冠少年忙下馬親扶,道:「勞動鄉親,實乃裴洵之過!」河西府百姓,倒有許多人曾見過這小王爺裴洵。

  河西、寒州、晶州三地自二十年前被賜給忠孝王為封地,裴琰曾多次巡視封地,小王爺裴洵也經常隨行。

  此時,未見過裴洵的,均在心中暗讚了句:不愧是忠孝王府的小王爺,風采比當年一劍擎天的劍鼎侯裴琰也差不了多少。

  裴洵依禮致祭,禮罷,又代父王頒下王令:免河西三年稅糧,繼續尋找當年河西戰役死難者遺孤,妥善安置。

  眾人拜送裴洵離去,裴洵卻未回城,帶著身後一群少年打馬向南。馳過數十里路,過鎮波橋,再往西走出約半里路,有一處墳墓。

  眾少年面容肅穆,神情哀痛,齊齊下馬參拜。裴洵看著墓碑,輕歎一聲,在墳前跪下叩首,又接過侍從遞上的水酒,緩緩灑下。

  「安伯伯,父王今年不能前來河西。這杯酒,是您最愛的長風山莊的酒,洵兒給您磕頭了。」他身後少年也一一上前灑酒磕頭,一虎頭虎腦的少年說得極大聲:「安伯伯,我是陳賁。來之前,父親說了,要我多給您磕幾個頭,說您會保佑我將來娶一個象童家嬸嬸那樣的大美人。」寧思明忍不住笑出聲來,又覺場合不對,嚥了回去。

  見裴洵也是忍著笑,便伸手打了下陳賁的頭頂:「臭小子,你才多大,就惦記著美人。」陳賁怒道:「小寧子,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要打我的頭。我老子打我從來只打屁股,可不打頭的。」童修忙過來勸和:「好了好了,別鬧了,趕緊都給安伯伯磕頭。回河西都還有任務。」少年們依次在墳前叩首,又擁著裴洵上馬,馳向河西渠。

  到得鎮波橋,裴洵想起曾聽父王說過的往事,便再次下馬。他慢步踏上鎮波橋,看著一帶銀波,看著河西渠南北的千畝良田,輕拍著橋邊石欄杆,歎道:「白雲蒼狗,人世悠悠。二十年前,這裡曾是修羅戰場,今日卻是沃土良田。」寧思明也歎道:「是啊,當年父侯在這裡一槍當關,王爺在這裡反敗為勝,驅逐桓賊。可惜我等小輩,無緣得見當年父輩們的風采!」陳賁、許和、童修等人都聽父叔們說過當年之戰,皆默立一旁,遙想當年戰況,神往不已。

  陳賁

  「唉」了一聲,滿面遺憾之色,道:「為什麼桓賊都不再打過來呢?他們若是再來,我一定---」說著,他擎出身後雙刀,銀刃翻舞,寧思明等人只得皺著眉頭避開去。

  陳賁越舞越來勁,許和也來了興致。他二人是從小打到大的,又都是學的刀法,而陳安和許雋二人在教兒子武藝時,也憋了那麼一股子氣,要在兒子身上勝過對方。

  十六年來,兩小子倒也各有勝負。眼見許和與陳賁戰在了一起,越打越激烈,寧思明眉頭微皺,接過侍從手中長槍,大喝一聲,騰身而起,右手長槍如銀龍怒搗,挾著他八分真氣直搠入二人刀影之中。

  「嗆啷」聲響,三人齊齊後退幾步。陳賁低頭見右手刀刃崩了一塊,怒指寧思明:「小寧子,你又幫許和!」許和也怒道:「誰幫誰了?明明是你技不如人!」陳賁哪裡服氣,正待再操刀攻上,童修一把拉住他,道:「快看!」眾人齊齊轉頭,見裴洵身形挺直,負手立於橋欄前,而他的目光,正凝在前方某處。

  眾人都擁過來,只見前方數丈處,一名白衣人正躺在河西渠邊的草地上,一頂竹帽遮住了他的面容。

  這人仰面向天,雙手枕於腦後,右腳則閒閒架在左膝上,有節奏地輕輕抖著,意態灑脫而疏逸。

  他的頭頂,撐開一把大傘,傘柄深入土中,傘帽正好遮住已有些毒辣的日頭。

  他修雋的身形籠在傘影下,看上去有些縹緲朦朧。陳賁正要說話,寧思明

  「噓」了聲。陳賁細看,這才見那白衣人身邊有個小小竹架,一支青竹釣桿就架在這竹架上,另一頭的魚絲線則已投入渠中。

  眾人從未見過這種釣魚法子,便都止住話語,要看這白衣人如何能躺在地上,便釣上魚來。

  水面浮標沉了數下,陳賁見那白衣人還在懶懶抖腳,正要高呼,寧思明一把將他的嘴掩住。

  過了一會,浮標終於再度沉入水中。白衣人卻像知道似的,抬起右腳,在小竹架上用力踩下,釣桿急速而起,「嘩」聲過後,一尾大魚帶起一線水花飛向傘下。

  白衣人仍然躺在草地上,探手抓住魚兒,再吹了聲極響亮的口哨。

  「喵---」幾隻黑色的大野貓從原野上飛奔而來,白衣人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慵懶和得意:「小子們,接住了!」他將手中的大魚向後方拋出,野貓們如閃電般縱向大魚,不多時,大魚便被這幾隻野貓瓜分乾淨。

  野貓們吃罷,尚不甘心,都圍在白衣人身邊。白衣人將釣線仍舊投入水中,伸手撫了撫一隻野貓的頭頂:「現在沒有,都去玩一玩,等會再來吧。」他再吹聲口哨,野貓們像是能聽懂似的,又齊齊消失在原野上。

  陳賁嘖嘖稱奇,叫了聲:「喂,小子---」裴洵舉起右手,陳賁的話便嚥了回去。

  白衣人卻毫無反應,仍舊睡在傘下,過得一會,又依樣

  「踩」上一尾魚,仍舊呼來野貓將魚分而食之。裴洵饒有興趣地看著,唇邊漸漸露出一絲笑容。

  想起每年秋陽融融之時,父王都要去京城附近的紅楓山釣魚,不管釣上多少,都會將魚又放回水中,只是若釣得多些,他會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與自己說話也沒有平時那般威嚴。

  可惜父王從來只用從西園挖出來的蚯蚓作為魚餌,不許下人投下香食,每次釣得都不是太多。

  若是能將這稀奇釣具送給父王,是否能令他開心一笑,是否能令他溫和地對自己說上幾句話呢?

  裴洵右手壓了壓,令眾少年在橋上等他,便悠悠然舉步,走下鎮波橋,走向那白衣人。

  他故意將腳步放重,白衣人卻似渾然不覺,仍舊躺在地上,並未取下頭上竹帽。

  裴洵微微一笑,在白衣人身邊蹲下,細看那小竹架,不由輕讚了聲:「真是巧奪天工!」竹架上有個小小滑輪,釣線的一端便穿於這滑輪上,想來只要魚兒上鉤,釣線下滑,這端便會牽動滑輪,滑輪上的扇頁轉動,白衣人自會有所感覺,可以踩下竹架上的機關,提起釣桿,即便躺在地上、閉目不看,也可以釣上魚來。

  裴洵看了又看,對這釣架喜愛不已,向白衣人抱拳,和聲道:「這位兄台---」不等他說完,白衣人卻轉了個身,背對著他,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裴洵仍舊微笑:「兄台這釣具巧奪天工,不知出自哪位能工巧匠之手?兄台開個價吧,不管多高價錢,在下都願將它買下來。」白衣人鼾聲更大。

  裴洵笑了笑,在他身邊草地上坐下,歎道:「可惜這河西渠中魚兒不夠肥美,兄台若是不嫌棄,在下倒知道一處釣魚的好地方。」白衣人還是沒有答話。

  裴洵轉過頭,見他罩在臉上的竹帽有些微傾斜,露出半邊臉來,但那肌膚看上去僵硬青冷,顯然戴了人皮面具。

  裴洵微微一愣,白衣人似是有所感覺,將竹帽向下拉了些,遮住面容,又將右手在空中揮了揮:「怎麼這麼多蚊子,真是掃人興致!」裴洵輕撩衣擺,在白衣人身邊坐下,又學著他的樣子躺在草地上,雙手枕於腦後,目光落在頭頂的傘架上,見這傘架用的竟是難得一見的精鐵,心中微驚。

  他的話語仍波瀾不驚,還有著幾分親和之意:「兄台真是會享受之人,在下佩服。」白衣人伸了個懶腰,淡淡道:「若沒有這只臭蚊子,我會更享受一些。」裴洵自幼眾星捧月般長大,除了對父王深存畏懼,不把其他任何人放在眼中,何曾被人這般含沙射影罵過,他又是少年心性,便有了一絲火氣(他更覺這白衣人與眾不同,只怕大有來歷,便動了試探的念頭。

  瞥見浮標正沉入水中,他左腳如流星般踏出,搶在白衣人前面踩下機關。

  白衣人慢了一步,還未及反應,裴洵已探手將飛來的魚兒抓住,得意笑道:「多謝兄台!」白衣人輕哼一聲,取下竹帽,長身而起。

  他收好大傘,夾在腋下,又冷冷地瞥了裴洵一眼。裴洵還躺在地上,白衣人冷冷的一眼瞥來,他心頭一跳,忽覺這雙眼眸竟比頭頂的麗日還要耀目幾分。

  他正心神有些恍惚,白衣人已彎腰拾好釣桿和竹架,轉身便行。裴洵急忙躍起,攔在了白衣人面前,右手搭在了他的左臂上:「且慢!」

  「讓開!」裴洵笑了笑,鬆手抱拳:「兄台誤會了,在下真的只是想購得兄台這魚具,不知兄台---」

  「不賣。」白衣人話語冰冷。裴洵眼睛微微瞇起:「在下若是一定要買呢?」白衣人輕笑一聲,話語中傲氣隱露:「就看你小子有沒有這個本事()!」裴洵也是傲然一笑:「有沒有這個本事,你小子試過才知道!」白衣人抬步便行,裴洵右手於瞬間封住他前進方位。

  白衣人無奈,只得向後縱躍,取出腋下大傘,勁風呼呼,攻向裴洵。裴洵不慌不忙,於傘影間從容進退。

  過得數招,他便知這白衣人武功遠不如自己,閃躲間,在白衣人肩頭捏了一把,調侃道:「兄台這招可用老了。」白衣人忽然一笑:「小子嘴這麼甜,一定很招姑娘們喜歡。」

  「過獎過獎。」裴洵架住他攻來的一招,欠身而笑。白衣人將手一揚,大傘在空中旋了個圈,裴洵伸手抓住傘柄。

  白衣人卻忽從傘尖中抽出一根鐵條似的東西,指間用力,鐵條如同見風長一般,猛然彈出一長截來。

  裴洵微驚,只道這是厲害的暗器,本能下仰身躲閃。白衣人卻大笑一聲:「小子,大爺我不陪你玩了!」說話間,白衣人將手中鐵條往河西渠中用力一戳,鐵條彎成弧形,又迅速彈起()。

  白衣人借這一彈之力,騰身飛向對岸。裴洵看得清楚,惱怒至極。眼見白衣人就要借這鐵條之力飛過對岸,他將真氣運到極致,右掌在地上勁拍,激起漫天泥土,也騰向空中,後發先至,一把將白衣人攔腰抱住。

  只是渠面過寬,裴洵抱住白衣人後,也無力躍回岸邊,只聽

  「嘩嘩」巨響,二人齊齊落入河西渠中。二人在水中一陣翻騰,全身濕透。

  不等白衣人掙脫,裴洵右手迅速伸出,用力撕下他臉上的人皮面具。天地間,似乎暗了一暗,又似乎亮得有些駭人,裴洵一時不能動彈。

  白衣人趁他愣神之際,怒嘯一聲,袖中彈出絲線樣的東西,捲上岸邊大樹。

  等寧思明等人趕至渠邊,他已消失不見。寧思明喝住陳賁等人,見裴洵仍呆立水中,遲遲都不上岸,便也跳落渠中,慢慢走至裴洵身邊:「小王爺,怎麼了?」裴洵右手仍抓著那人皮面具,神色怔怔。

  他喃喃說了句話,寧思明不禁用心細聽。話語中,有著極度的驚訝,還有著一絲莫名的情緒。

  「世間竟有這等少年---」

《流水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