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將崔亮扶至房中躺下,江慈進來,道:「怎麼醉了?」
「小慈。」裴琰轉過身,凝望著她。
江慈覺他眼中有著不同平時的熱度,忙退後幾步,道:「王爺,時候不早,您該回去歇著了。」
「那你送送我。」
裴琰走至籐蘿架下,停住腳步,忽然轉身,江慈見他盯著自己的腹部,下意識遮了一下,瞬即知道他已看了出來,便放開手,平靜道:「王爺慢走。」
「小慈,你打算怎麼辦?」裴琰的聲音很柔和。
江慈道:「崔大哥再授我一年醫術,我便可開間藥堂,華朝也不乏女子行醫,這個挺適合我的。」
「孩子呢?」
江慈微微仰頭,望著夜空,輕聲道:「他會在天上看著,看著我將他的孩子撫養成人。」
裴琰心中微酸,卻仍艱難開口:「小慈,開藥堂很辛苦,你一個人撫養孩子也不容易,不如你,留在王府吧。」
江慈一愣,裴琰望著她,用從未有過的柔和語氣道:「小慈,你留在這西園,就不要再走了。」
江慈聽出裴琰言下之意,未料他竟作出如此決定,一時說不出話來。裴琰只道她在猶豫,低聲道:「三郎若是看到你和孩子有了著落,他也會安心的。」
寒風拂過,他解下身上狐裘,披在江慈肩頭。江慈低頭,二人同時怔住,這狐裘,正是去年那件銀雪珍珠裘。
良久,江慈方抬頭望著裴琰:「王爺,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聽她聲音十分輕柔溫孌,不似這段時間以來的冷清,心中一蕩,微笑道:「好,不管何事,我都答應你。」
江慈眼圈漸紅,輕聲道:「後日是除夕,我想,想到他住過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
裴琰怔住,她的話語,是他從未在任何人身上見過的癡情,終自己一生,可會有一個女子這般待自己?見江慈落下淚來,他慢慢伸手,替她拭去淚水,柔聲道:「好,我答應你,衛府和子爵府都封著,我後日帶你去。」
她的面頰冰涼,淚水卻滾燙,這冰熱相煎的感覺,長久存留在他的指間——
除夕這日,卻又下起了大雪,未時末,街道上便再無行人,西直大街東面,一輛錦簾馬車緩緩行至原一等忠勇子爵府門前。
崔亮和裴琰跳下馬車,二人同時伸手,將江慈扶下。見江慈穿得有些單薄,也未披狐裘,裴琰道:「怎麼不披了狐裘出來?」
江慈卻只是凝望著子爵府門口那白色的封條,嘴唇微顫,裴琰揮了揮手,童敏過去將封條扯下。一衙役持刀過來,喝道:「什麼人?!敢擅扯御封?!」
童敏出示手中令牌,那人惶恐不安,退了回去。
崔亮低聲道:「小慈,進去吧,看過了,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過年,明年好好地將孩子生下來。」
江慈低泣著點頭,崔亮扶著她踏上積雪覆蓋的石階,裴琰跟在後面。江慈回頭,輕聲道:「王爺,我想和崔大哥進去,您在外面等我們吧。」
裴琰微愣一下,轉而道:「好。」又道:「你們看看就出來吧,府中還等著咱們回去吃年飯。」
江慈沉默片刻,向裴琰襝衿行禮,鄭重道:「多謝王爺!」
崔亮恐裴琰看出端倪,扶著她的右手微微用力,江慈再看了石階下的裴琰一眼,轉過頭去。
府門「吱呀」開啟,江慈踏入門檻,再次回頭。
石階下,大雪中,他擁裘而立,望著她微微而笑。風捲起雪花,撲上他的面頰,他卻一直微笑著,望著她,一直望著她---
申時初,大雪中,三匹駿馬踏起一地雪泥,疾馳出了京城北門。
申時末,蹄聲隆隆,鸞鈴大振,威震天下的長風衛紛紛出動,由京城北門急速馳出。
守城衛士看得眼花繚亂,卻也有些驚慌,低聲交談。
「看到沒有,竟是忠孝王爺親自帶著人馬出城。」
「大過年的,這般急,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唉,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只盼著明年能安穩一些。」
風雪中,裴琰打馬急奔,寒風刮面,宛如利刃。胸前的那封信函,卻如同一團烈火在燃燒,炙烤得他滿腔憤懣無處渲瀉。
「王爺如晤:崔亮攜妹江慈拜謝王爺多年照顧,今日一別,當無再見之日。蒙王爺抬愛,亮實感激涕零。唯是持身愚鈍,不堪重用,愧對王爺青眼。
「今天下初定,當重農桑、輕徭賦,用廉吏、聽民聲,唯善是與,唯德是行。亮之手繪《天下堪輿圖》,涓水河以北,一河一山,皆為真實,異日外侮入侵,王爺當可用之;涓水河以南,則真假相摻,切不可用,謹記。各地礦藏,皆在亮胸中矣。倘日後國家有事,亮自當酌情告知王爺,以助王爺造福蒼生,安定天下。
「月落雖已立藩,免除雜役,禁獻姬童,但王爺與蕭兄之約定尚有多項未曾落實。亮伏請王爺,謹記蕭兄恩義,兌現承諾,以慰泉下英靈。亮受蕭兄所托,握王爺多年來行事之證據,倘王爺有背信棄義之舉,亮當以王爺親筆之手諭昭告天下。慎之慎之。
「亮當與妹江慈在山水之間,遙祝王爺布政天下,威德赫赫,成就一代良臣!
崔亮攜妹江慈永德元年除夕拜上。」
風雪過耳,卻澆不滅裴琰心頭的烈焰,眼見對面有一騎馳來,怒喝一聲,勒住身下駿馬,長風衛也紛紛停馬。
素煙勒住馬繩,望著裴琰抿嘴而笑:「王爺,這大過年的,您去哪?」
裴琰知崔亮和江慈由那地道溜至老柳巷後,定是由素煙接應送出城門。可素煙身後之人,卻也不便開罪。至於自己為何要追回崔江二人,那更是不能讓任何人得知,遂壓下心頭怒火,淡淡道:「素大姐,我只問你一句,他們往哪邊走的?」
素煙攏了攏鶴氅,笑道:「王爺,我剛從大覺寺進香回來,真不明白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裴琰怒哼,知多問無益,正待策馬,卻心中一動,猛喝一聲,撥轉馬頭,往南而去。
素煙面色微變,卻又鎮靜,望著裴琰及長風衛遠去的身影,笑道:「王爺,您縱是猜對,也追不上了。」
紅楓山,望京亭。
這是裴琰第二次登上這望京亭,去年他將崔亮截在這裡,一番長談,記憶猶新。只是這一次,他只能一個人在這處憑欄而望。
寒風呼嘯過耳,白雪厚蓋大地,滿目河山,潔淨晶瑩。他極目而望,渺無人跡,他們留下的,就只有他胸前的那封信函。
冬已盡,春又到,可曾在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他而去。
縱將這欄杆拍遍,縱將這天涯望斷,一切終隨流水而逝,再也不會回來。
裴琰不知自己在這望京亭站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在遠望什麼,傷感什麼,直至腳步聲急響,他才悚然驚醒。
童敏急急奔近,道:「王爺,加急快報!」
裴琰低頭看罷,眼中精光驟現,他手握快報,再望向遠處白雪覆蓋下的巍巍京城,忽然仰頭大笑:「謝熾啊謝熾,我以往,還真是太小看你了!」
寒風將他的狐裘吹得颯颯輕卷,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目光沉如深淵,洒然轉身,急匆匆離了望京亭,下了紅楓山,踏蹬上馬,在長風衛的拱扈下,如一道利劍劈破雪野,向京城急馳而去。
華朝永德元年十二月,靜王奉明帝之命,赴玉間府為小慶德王祝壽,席間,小慶德王暴病而卒,小慶德王部屬直指靜王暗下毒手,將靜王扣押。
明帝急命宣遠侯南下暫掌玉間府軍政事宜,並將靜王解救回京。但靜王無法證其清白,明帝為平玉間府民怨,貶靜王為海誠侯,遷居海州,終生不得回京。
永德二年一月,明帝褒宣遠侯何振文平定玉間府之亂,宣其入內閣,主理兵部事宜。
永德二年二月,明帝納宣遠郡主何青泠為妃。
永德二年五月,故小慶德王的正妃談氏生下男兒,明帝封其為玉間王,十八歲前,由其生母談妃攝理玉間府一切軍政事宜。
永德二年六月,鎮北大將軍寧劍瑜生母病逝,明帝追封其為一品誥命,厚加安葬,並准寧劍瑜丁憂三年,派宣遠侯前往成郡接掌兵權。但寧劍瑜起程前夕,成郡忽遭桓軍突襲,寧劍瑜素衣孝服,率部血戰,斬殺敵軍大將,將桓軍進攻逼退。
明帝下旨,褒獎寧劍瑜戰功,奪其丁憂,仍著其鎮守成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