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諸眼中,卻仿若鏡湖冰封,不動聲色,只是繞到海市身後,為她繫緊袍帶。正是夜色深重至極的時辰,寒露節氣的涼風吹送,不知何處宮人消磨長夜,隱約彈響琵琶一聲兩聲。海市伸開雙臂,像個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紗衣與錦裳將自己重重疊疊圍裹。方諸輕柔觸著她臉頰的手指,穩健溫暖,即使是一滴灼熱沉重的淚珠直直打碎在他手上,也只是教他的雙手停了停,並無顫抖。她滿頭檀烏髮絲亦被他細細挽起,罩上玄黑緞子的武官冠戴,系冠絲絛分做五色,一一在頷下結緊,最終將佩刀與鑲金狻猊腰牌懸於她腰間。
那腰牌穗子上一線綴著三顆黃豆大的珠子,幽暗燈火下熒然含光,海市認得,那正是取自她幼年時候鮫人贈予她的一斛珍珠。抿唇再轉回頭來的時候,她已分明是個勇武清俊的少年武官模樣,目光冽如寒霜,再無分毫繾綣。方諸與濯纓送走海市,便往金城宮,預備侍候帝旭起身。瀾中時分,宮中傳出話來,皇上昨夜批閱奏折勞累,今日不到朱雀門閱兵。黎明前天地如同潑墨,十八萬精兵跪地山呼萬歲,十里鉞聲鏗鏘,城頭火把連綿,甲冑起伏似暗夜海濤翻湧。旌旗引領下,大軍分部依序離開天啟,武威營取道河西往麇關,成城營往莫紇關,黃泉營向西往黃泉關,各自換防。
行至歧鉞隘口前,海市停下了馬。自天啟向北,銘濼山脈形若一彎強弓,成為帝都盆地的天然屏障,只有山脊正中這一個寬闊隘口可以翻越,正隔海遙指著黃泉關。「過了這裡,就再也看不見天啟了。我十五歲第一次去黃泉營的時候,還是個小小步卒,走到這兒便哭了。」張承謙與海市並轡而行,眼望著天說道。這張承謙三十二三歲年紀,是黃泉營本營派來交接名冊糧秣的參將。「怎麼,張兄那時害怕?」海市漫聲應道。張承謙笑出一口白牙:「哪裡,終於不必在鄉里跟父親學殺豬,可以打仗立功,光是想想,高興得都哭了。
」宏大的都城依然自顧沉睡,晨曦中,承稷門外一帶丹楓如煙。或許這便是最後一次看見帝都的紅葉。也罷,說了那般尖刻的話,縱再相見又能如何?海市自嘲地笑笑,撥轉方向,催馬一路小跑繞過隘口,將天啟拋在山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