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亦竭力向瑯嬛伸手,卻只是在海水中抓了個空,依然緩慢而無可挽回地下墜著。她絕望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它們幼小柔軟,恍然是回到了孩童的年紀,昏暗中,手心亮起朦朦白光,一筆一劃,眼看便要完成兩枚娟麗的字。海市猛然睜開雙眼,手足冰冷,微寒的風如水拂過面頰。十年了,這個噩夢還在糾纏著她。她在枕上稍稍轉側,望見臥房窗扉大開,茫茫夜色中,無數燈火川流不息,勾勒出永安與永樂兩條帝都大道。「也該起來了。」方諸穿著蒼綠唐草紋的大典朝服,自窗畔轉回頭來。
海市靜默了片刻,低聲道:「又做夢了。」「這麼大的人了,還怕噩夢麼?」男子微微笑著。海市垂頭看了看自己毫無異狀的手心,終於還是披衣起床,走了過去,與他比肩而立。因黃泉營、成城營、武威營定例的每五年換防之期將屆,今年邊關吃緊,又各增兵三萬,共十八萬兵馬明日一早在朱雀門外受閱,本就是不夜之都的天啟,越發喧囂了。端朝末年,北陸右金族再破天啟。其後西端軍、勤王軍與各路義軍流寇往復攻守,至未平十三年,這座曾經寶相莊嚴的千年古都,已損毀得面目全非。
端朝的末代隱帝牧雲笙最終退出天啟的那一日,秋高風疾,午後不知何處起了火頭,到次日拂曉前,城中焰炎已光照百里。自殤陽關北眺,整片帝都盆地遍佈塵灰,唯有天啟城是一蓬躍躍的紅,猶如碩大毒艷的食人花,在滿目荒煙裡轟然綻放出來。牧雲笙傾盡心血督建的霙琳宮亦不能倖免,鋪砌的雲母、涼波銀與銷金玉等種種寶飾,縱然數萬亂軍與流民徹夜劫掠,也不過自火中搶出了十之一二。徵的都城亦定於天啟,只是這天啟,已是焦土上生出的一座新城。
舊日的天啟,連同傳說中霙琳宮深處那些夜半下紙添香的畫妖,還有這個端朝一起,全都化為亂石枯炭,深埋在新天啟城之下。極盡宏麗工巧的霙琳宮,吞噬了無數工匠的性命,在天啟城中卻不過矗立了短暫的數年。然而那蜃氣樓台般的美麗,與礎石下成河的血流,已足夠令人永誌不忘。她輕聲歎息。當年烈火焚城的那一夜,天色怕也不過如此吧?宮中也不安寧。禁城中遍植了楓槭諸木,每每秋到濃處,深邃青天之下,一叢一簇赤霞朱錦地燃了起來,映著玄黑粉白的宮室樓閣,靜穆中平白顯出熾烈的美。
現下是夜裡,宮中盞盞琉璃提燈穿梭如織,樹影搖曳,照得紅葉繁華剔透,惟有帝旭所居金城宮一派寂寥。雖則朝臣都已起身整裝,卻也大抵知道明日的閱兵,帝旭是照例不去的了,可也難說他或許心念一轉,真要擺駕朱雀門閱兵,因而偌大天啟中依然徹夜人馬調動,灑掃帳幔,惟恐有失。「為了天子說不准的一個念頭,竟有這麼多人在奔命——可是,真是美麗。」海市歎道。「你也該整裝了。中夜寧正時分便要入營調兵往朱雀門列陣,雖然有老參將照拂,你也不可怠慢。
」海市的朝服是正八位武官服,與五重由淺至深的青紗內袍一併齊整放在床頭。她抖開最內一重煙青色內袍披上,試著將內襟絲帶交叉繞至背後。自六歲起女扮男裝,絕不要人貼身服侍,然而朝服重疊繁縟,無人幫助卻也極難穿著。「義父……」海市為難喚道。夜風梳理她披落的及腰長髮,平日裡那雌雄莫辨的容顏,此刻卻是娟好入骨。方諸將頭偏向一側,道:「我叫濯纓來替你收拾。」海市微微笑道:「您一向當海市是兒郎,不是紅妝。」「縱使你十年來習武遊獵,與濯纓廝打到大,到底也是個女孩。
怪我將你養野了,待你從軍歸來,還是要好好地選個人家,為你送嫁。」海市忍下滿眶的淚,含笑說:「義父在宮中當值時候,不也常常服侍娘娘們起居?濯纓哥哥好歹是個男子,於禮法多有不妥,還是請義父幫我罷。」——好歹是個男子。聽在宦官耳中,怕再沒有比這更犀利嘲諷的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