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怎麼走呢?」海市含笑轉回頭來,看著濯纓。濯纓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來。「要回霽風館,只有掉頭折回去。」「誰要回霽風館,我是要當面謝謝那織造坊的柘榴姑娘。」海市瞇起秀長眼睛,笑出一排貝齒。織造坊內有幾處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尋,牆內開出滿枝榴花,猶如風翻火焰,直yu燒人。趁清早涼爽,柘榴將繡繃子擺到屋外柘榴樹蔭下,身邊小凳上擱了針剪書籍等物,各色絲線分別夾於書頁間,埋頭刺繡。海市躡手躡腳湊上前去,見柘榴正繡著一條十二尺長的連珠芙蓉帶,用雙股捻四色金在紗地上作鋪地錦繡,嬌妍精細,不由輕歎了一聲。
「姑娘有什麼事嗎?」柘榴微笑著停下針,抬起眼來,一對明澈的茶色翦水瞳人望著海市。海市一時語塞。她還穿著武官朝服,束胸挽髮,明白是個少年武將模樣,怎麼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柘榴側了頭,向海市身後輕聲招呼道:「方大人,您來了。」濯纓應了一聲,道:「這便是我妹子,說要來謝你為她做的衣裳。」柘榴滿面盈著淺笑,說:「小姐能喜歡,柘榴就高興。」正當是時,清風疾來,滿樹瑪瑙重瓣一時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紅了柘榴蒼白的面容。
書頁啪啪翻動,三兩絞絲線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淨塵土遞回柘榴手上。柘榴摸過書來逐頁檢視,若有所思,復又將那三兩絞絲線捧到海市眼前。「小姐,煩你告訴我,哪一絞是拱璧藍,哪一絞是大洋蓮紫?」柘榴一雙淺茶瞳人一瞬不瞬,卻沒有望著海市眼睛,只盯著她的右臉看。海市愕然回頭看了濯纓一眼,濯纓無言頷首。「這是紫,這是藍……」海市猶疑著,伸出手指來指點。柘榴敏捷地將絲線分別夾回書頁中去。「那麼,最後一絞就是淺玉色了。多謝你,小姐。
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海市怔怔地說不出話。回霽風館的路上,海市只是悶頭走路,偶爾抬眼看看濯纓。濯纓見她yu言又止模樣,不禁苦笑起來:「你不必操心,即便這樣,我也覺得十分美滿了。」「可是,柘榴她的眼睛……」濯纓低聲答道:「那是……是被藥瞎的。」海市震驚地睜大了眼。濯纓眉目間神色沉重,聲音越發低下去。「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繡師?」帝修年間,塗林郡出了一名技藝絕頂的繡匠。此女原是繡工,二十六歲重病雙眼失明。
繡工這活兒,本來也做不到老,到三十歲上,個個幾乎都成了半瞎,迎風便要流淚。誰想這繡工不甘天命,憑記憶設色,令女兒為她遞線,單憑雙手指尖撫觸,心內百般揣想未瞎時所見風物花草,繡品圓潤靈動,巧思迭出,竟勝過普通繡工十倍。後聲名大噪,奉召入宮傳授技藝,宮中咸稱繡師。儀王叛亂中,繡師走避民間。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繡師,命買民間孤女入宮,隨繡師習藝。天享十二年,繡師病死。徒弟們哭瞎雙眼者有之,自毀雙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養,另有幾名極出色的,留在宮中專門侍奉上用精細繡活。
柘榴便是其中之一。「這……未免太出奇了……」海市喃喃自語。「繡師死後,某日晨起,繡師的徒弟們全都瞎了。當時便有人投井自殺,而其餘不能盲繡者,確實遣回了原籍——可是,她們本是孤女,回鄉命運可想而知。柘榴她……算是好的了。」「是誰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驚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繡師病死的時候,施叔叔在柔然採買新絲,等他回來的時候,該被遣走的都被遣走了。」濯纓烏黑的眸子裡含著一層沉鬱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宮的人來賜了一回杏仁茶,特給繡師的徒兒們的。
」「金城宮?」海市茫然地停了一停。「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