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它。」海市蹙緊挺秀眉毛,神色冷冽迫人,幾乎起了殺機。小六登時臉色一白,紅潮盡退,眼眶裡淚水亦不敢流下來。這個俊秀爽朗的少年將軍,怎會一瞬間叫人覺得毛骨悚然起來?海市拾起紅箋,猶豫一刻,將它展開。一看之下,飛長眉眼間現出驚愕神情,扭頭追問小六:「那送信的人呢?」「在……在前廳等……等著。」小六穩不住聲音,抖抖索索地答道。嘩啦一聲響,駭得她肩膀猛然一戰,偷眼看去,積雪的小院裡散了一地的箭矢,海市已不見人影。海市急奔至驛館前廳,那裡等著的是個尋常中年軍漢,容貌平凡得簡直難於記憶,卻覺得有幾分眼熟。
見了海市,那軍漢便起身來行了禮,舉止淵停嶽峙,令人難起輕慢之心。不錯,在霽風館內,確實見過此人數次,想來亦是黑衣羽林內份量不輕的人物,可見方諸對這書簡的慎重。「你可帶足了銀錢?」海市問道。「回小公子,是帶足了。」「那麼,你自己買一匹馬回去,你的馬,我騎去了。」海市一面說著,一面就出門往馬廄方向去。那人騎來的是館中最快的風駿,原是濯纓的馬,鞍韉還未卸下。海市牽它出來,它也還認得海市,眨巴著濕潤烏黑的眼睛,很是溫馴。
她悵然拍拍馬背跨上去,抽了一鞭,風駿便飛電般地跑了起來。自赤山城至天啟六百里路途,飛鳳金字牌急腳遞亦需快馬跑上一日一夜,尋常腳程更需五日六日。大雪瀰漫前路,風駿破開雪霧,直向南方奔去。朔風飛雪,拍窗有聲。方諸忽然睜開了雙眼。風雪聲裡,遠遠地一路馬蹄聲馳來。多年戎馬生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已經消退,挽弓的繭,刀劍的傷,年深日久都平復了,惟有夜中警醒淺眠與銳利耳力未改。那蹄聲在約莫兩三里開外停了停,想是喚起當值羽林,開了垂華門,縱馬一路直向霽風館,靜夜中,清越錚錚。
這不是海市,還能是誰呢?霜平湖早已結了凍。回想那一日,窗外夏荷亭亭,蘋花漲池。半年時光,又是這樣過去了。門外有輕盈奔跑足音,以及侍衛的悄語勸阻。侍衛低低哀叫一聲,想是挨了揍。他不禁微微苦笑。誰能阻擋得了她?海市徑直進了他寢室,掩上房門。一路奔馳如風,肩上片雪不沾,只是頸前迎風的領沿已經積起了一道細細的雪粉。看著她疾步走上前來,他也不驚異,只是稍稍坐起,待她開口。他的瞳人深邃難解,教人看不清神光所聚,像是不見底、不通透的灰。
屋內炭火暖熱薰人,海市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足臉頰原來已經僵冷得沒有了知覺,漸漸地,她覺得了自己灼熱高燒的呼吸。炭火暖不了她,讓她暖回來的,是她身體裡的病。她勉力探手入懷,摸出紅箋,將手臂緩緩直伸到方諸面前。「這算什麼意思?」清麗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湧起怒色,「獎賞麼?因為我親手替你殺了濯纓,用這個,來獎賞我的忠心不二?」男子隔著紅箋望她,卻不曾回答。泥金雙鴛鴦紅箋,折子是首尾相連的經折裝,取團圓聚首寓意。合婚庚帖。展開的半頁紅箋上,只露出左右兩個名字。
方鑒明。葉海市。墨書筆致端正清圓,一望而知是大家子弟自幼教養的台閣體。他用了本名,亦還記得她本姓葉。他知道她與濯纓手足情深,知道要她對濯纓親下殺手是怎樣艱難——所以,他終於肯給她一點補償了麼?燭火猛然竄升,爆出畢剝聲響。海市心血如沸,五內如煎,一股苦澀哽在喉間,稍有挑發,便要噴薄出來。握緊了拳,合上眼,用盡全部氣力,將那一腔悲憤強嚥下去。再度睜開眼,她驚異於自己,竟能這樣平靜冷淡地一字一字說著:「我沒有殺他。我知道他左脅下向來藏著個酒壺,我射中的只是那酒壺。
我違逆了你,這輩子第一次。」聲音陡然微微揚高,「但是,說不出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