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管……」硝子說話向來慢條斯理,此時也不禁稍稍提高了聲音。 方諸轉回身來,平靜道:「原是我的錯,不該心存僥倖。你回去吧。明日歧鉞圍獵,你仔細盯著昶王他們,莫要讓他們提前發難。海市進了昶王府,可就再難出來了。」「可是,這麼大的風雪,皇上明天怕不會行獵罷?」硝子道。
燭火下,方諸的臉色稍顯蒼白。「明天若是皇上不往獵場行獵,這孩子的性命,怕就要毀了。 」硝子那夜後來出了一趟城,天亮前才趕回宮中。他懷揣著剛剛得來的一隻小小鷹雛,坐在重仁門的歇山頂上,紛飛大雪中,看得見霽風館側院的如豆燈火一直點到天明。瀾時,徹夜通明的金城宮內,宮人走動起來。IV這一夜她睡得太深沉了,連夢也不曾有一個。在熟悉的氣息包圍中,終於像回到巢xue的幼獸一樣安下心來,放任意識渙散在溫暖的黑暗中。不要醒就好了。
她蹙起眉頭,躲避著輕輕拍打在臉頰上的微涼大手。恍惚還是七八歲年紀,清晨不願起床習字,義父來拍她的臉,她將腦袋深埋入被子中躲避。 濯纓使壞,總要嘩啦一聲掀了被子,讓她打三五個噴嚏。睡眼惺忪中海市微笑起來,本能地揪緊了被子,提防濯纓來扯,過了片刻,始終不見動靜,甜濃睡意於是漸漸消散。時光電轉,記憶猶如一枚冰冷玉飾緊貼在心口上,未睜眼,已覺得了一點心酸。她已不再是梳雙丫角的孩童,而那相伴十年的兄長濯纓,烏金色眼睛的少年,怕也是永遠不會回來與她嬉鬧了。
她睜開眼睛,用力合上,再睜開。濯纓走了,這裡只剩下他和她。不錯,這是他的屋子。衾褥帳帷素淨雅潔,浸染了淡薄墨香。 他的枕,他的髓玉腰佩,他壓在床頭的驚鯢古劍,他停棲於她面頰上的溫涼手掌。屋內清光明亮,窗紙上有飛絮般的雪影悠然飄落。海市眨動濃密的眼睫,「下雪了。」「嗯。」他答應著,yu要抽回的手卻被她握住,依然貼在面頰上。她的手極輕,膽怯而窘迫,像是惟恐他稍有不悅,隨時預備著撒手逃開似的。「我想脫去軍籍,留在帝都。」「不喜歡邊關麼?」他揚眉。
「喜歡啊。」她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可是,邊關離你太遠。皇帝也好蠻王也罷,這些東西我都不怕,只要你身邊始終有我,只有我,那便很好了。 」他一時語塞,胸中如有冰與炭雜錯填堵。她那一瞬的波光,瀲灩而溫軟,竟然令他心生畏懼。她在一日一日長大,那種雌雄莫辨的美已愈發濃麗起來。縱然肌膚曬成了蜜金顏色,只要放下長髮,便流露出不自知的韶華與風情,不容錯認。在戰場上她決斷如鐵,冷定更勝男兒,在他身邊卻時時只當自己是個孩子,一味信賴著他,一味耽溺於眼前的幸福。
而他唯一能為她做的,只是伸出手去,親手毀棄這短暫如泡影的幸福。她忽然抬起臉,明麗的眼裡神光璀璨,「我從小武藝最好,一定不會拖累你。 」他擱在海市面頰上的那隻手依然輕柔,身側的另一隻手卻不為人知地緩緩握緊。「今日皇上冬狩,你隨我去麼?」「冬狩?!要去要去!」海市一聽是狩獵,立刻有了勁頭,赤足自床上跳了下來,就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我換衣裳!」「手。」「嗯?」海市疑惑地站定了,猶猶豫豫伸出一隻手,一枚冰冷沉重的小東西隨即落入她的掌心。
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因是多年相傳的舊物,光澤尤其溫潤飽滿,內面新纏了厚厚的綠絲線,她試著套上右手拇指,大小恰好。 她對她囅然一笑,他亦淡笑以對,眼睛裡卻有著她看不透的窅暗漩渦。節氣大雪。彤雲四合,六出雪片翻飛,帝旭卻執意要出獵。御駕出城冬狩之日,永安、永樂兩大道與承稷門照例不許庶民通行,路旁饌飲買賣商肆一概歇業。五十里積雪大道兩側張設著一丈高的連綿錦幛,為防車輦打滑,路面更灑有勻細海沙,寬廣平直澄黃潔淨,有如足金鋪陳。
永安大道上五色衣冠儀仗自成鮮明方陣,相銜而行,一時旌旗冠蓋遮天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