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日西月復東(12)

  大徵崇尚緇、金、朱、青、紫五色,以緇地金龍紋為帝后兗服,其餘諸色依爵位官階等而下之,即便冬日外披裘服亦不可僭越本色。因是隨狩,百官皆做騎射裝扮,卸去冠戴,將朝服左肩褪下,露出內裡的同色深衣,前後長裾亦挽結於右腰側,外披本色皮裘。海市平日少用皮裘,一時尋不著本色青貂,只得胡亂找了件銀狐應數,在武官行列中尤為醒目,立即便有同袍前來攀談。海市自報了名姓籍貫,諸官聽得方海市三字,心內皆明白是方諸養子,一時面面相覷,沉默下來。

  海市便不再言語,自顧策馬前行。到了永安大道與永樂大道之交叉口,前頭便有小黃門下來傳了消息,命文武諸官行列暫且停下。此時帝旭御駕與文武官員之間已有了半里間隔,原先等候在永樂大道上的一行隊列便插入間隔之中。行列中騎馬領頭的年輕男子披一件極長大的赤紅火狐,風帽掩去了眉目,皮裘下擺裡露出精工紫金馬鐙。朱色是皇親用色,那年輕男子必然是昶王無疑。昶王勒住了馬,將臉轉向百官行列,卻不知是在看誰。過了片刻,他揚手將風帽拂至腦後,不經心地轉頭向前。

  昶王的面容較帝旭秀麗,日常總是萎靡不振,惟方纔那一轉瞬中神色異常清峻。縱然有人因那一瞬心生驚駭,約莫也很快便要懷疑自己眼花——昶王隨即仰天打了個毫不避人的大呵欠,才策馬帶領隨從侍衛等列隊趨前,緊緊尾隨帝旭御駕。宛時初,御駕抵達圍場。歧鉞圍場在歧鉞隘口之下,三面為天柱山脈環抱,是離京最近的一處皇家獵苑。本朝立國以來六百七十餘年,每年大雪冬狩典禮均在此舉行,只在儀王之亂中間斷了八年。大雪冬狩原本意在以獵獲禽獸之多寡與種類來占卜來年年景,獵獲中應有豹、貂、鷂與兔,各象徵財貨、溫飽、風調雨順與繁茂多發,後來逐漸演變為冬狩典禮,在御駕前依次放出四種動物,由皇帝象徵性地予以捕捉或射殺,作為立春大社供奉天地山川的祭品。

  常年駐守圍場的官員名為狩人,約有百餘人數,出迎時亦均將朝服卸去一肩,挽結衣裾,作騎射裝扮,另成一隊附於五色官員行列左側。海市見狩人們各司其職,擎鷹鷂者有之、持兔籠者有之,更有十六人專職運送豹籠,其中尤為醒目的是兩名身披雜灰銀鼠皮大氅的少女。那兩名少女容貌只是中等,舉止不似女官,也不若世家之女,皆是烏髮垂肩,不經梳挽亦毫無簪飾,灰鼠大氅自脖頸裹到踝下,在御前是極為無禮沖犯的裝扮,眾人也彷彿視而不見。像是覺察了海市的注視,其中一名少女轉回頭來望了一眼,那眼神純良而畏縮,如她身旁籠中的白兔。

  正在此時,前邊文官讓出一條道來,內侍傳話,說是就要放豹子了,命武官全體列隊上前護駕。海市隨著大隊牽馬步行向前穿過文官行列,在羽林禁衛叢中發覺了那名騎著「風駿」送信至赤山的軍漢。昶王與帝旭為青衣的羽林與武官團團簇擁,火狐與玄貂皮裘均光潤得如同上好貢緞,是滿眼雪白與石青中最烈艷奪目的兩抹顏色。方諸隱身於內侍群中,一色的紫貂外袍,風帽遮著眼,身姿儀態依然醒目,已有不少武官注目於他,竊竊揣測起來,傳聞中從不出宮的方大總管,就是這樣一個人麼?前面人群中微微起了saO動——豹子出籠了。

  豹是自小馴養在上苑內的錦文雲豹,與負責餵養的狩人十分親暱,爪甲亦每日由狩人修剪。不靠得太近的話,不過是安全的玩賞獸物。剛出籠的豹子四足帶著叮噹作響的金鈴,茫然走了幾步,在雪地上留下梅花足印,然後在一旁的人群中發現了熟識的狩人面孔,便輕巧歡欣地向那邊奔跑過去。一聲厲喝在人群中炸響,殺氣暴起,聞者無不惕然心驚。只見帝旭隨手將玄貂皮裘向身後一拋,揚手發力,空中弧光疾落。雲豹嗥然痛叫,立時大力跳踉刨抓,激得金鈴晶晶疾響,四處雪粉飛騰。

  羽林郎一擁而上,以手中軍棍將雲豹絞住,足足用了近二十人,才將那雲豹壓服在地。眾人定睛看時,帝旭擲出的精鋼小斧正嵌在雲豹兩眼之間,是致命的一處傷。司祭官上前祝禱完畢,羽林郎將雲豹移開,百官於是皆伏地山呼萬歲,稱頌聖武。帝旭一面從年輕內侍手上接過方才解下的玄貂皮裘,一面回頭看著華服寶帶匍匐在地的數百文臣武將,滿眼的倦怠與漠視。

《九州·斛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