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給殿下倒水來。」少年站起身正要離去,季昶卻分出一隻手來拽住了他的衣角,急忙搖頭說:「不要不要,喝水就、就不香了。」說著,又是一個響呃,頂得細弱的身體都跳了一跳。湯乾自只得又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替他拍撫後背,順順氣息。倒也不見得有多麼疼愛他,只是倘若孩子竟然不幸噎死,湯乾自自己,連同那五千羽林軍,怕是都要回東陸去領罪的。儘管這孩子的母妃早已失寵,自身又是大徵四位皇子中離太子之位最為遙遠的一個,小小年紀便去國萬里充當質子,連被注輦使節呵斥都不敢還口——即便是這樣一個孱弱的孩子,畢竟還是褚季昶,是大徵皇帝的親生子息,再輕蔑他的人,也非得稱呼一聲「昶王殿下」不可。
這整個的事情就是一場笑話。那幾年,湯乾自時時在想,許多年後,說演義的檯子上,中場歇折的時候,會不會有唱諧趣曲子的河絡藝人出來搬演他們的故事。十一歲的王,十五歲的羽林軍將軍,還有他麾下那五千名連唇髭都還未生出的兵士。單是這些人物,一經鋪敘,便不啻是一個很好的笑話了。實際上,許多年後,褚季昶的異母姊姊鄢陵帝姬向弟弟問起盤梟之變那一夜的景況,身穿朱紅三爪金團龍緞袍子的高大青年懶散答道:「啊,那天夜裡火燒起來的時候,我吃多了油茶糕,正打干呃呢。
」3回到寢房,一大口水灌下去,季昶猛烈嗆咳起來,一名注輦侍女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背,好使他呼吸舒暢些。好一會兒,孩子才覺出那梗塞著的粉團漸漸順著胃腸滑落下去,終於撲地一聲落進肚裡,像個結實的小拳頭猛然揍下一拳,干呃好了些,一時卻還止不住。經了這一番折騰,天已黑透,鬱鬱的雨卻又開始下起來了。「震初。」孩子緩過氣來,便揚聲呼喚湯乾自的別字。若有所思的少年將軍肩膀震了一震,隨即抬眼應聲:「殿下,您好些了?」「震初,你在做什麼?」湯乾自不答,反而疾步走來,用注輦話向侍女問道:「你們的宴客歌舞中,有破陣舞,或是劍舞麼?」「回將軍,宮中從未獻演過東陸樂舞。
」侍女答道。湯乾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命令道:「為殿下穿上外袍與斗篷。」侍女的年紀只得十七八歲模樣,應對卻很老練,「將軍,若沒有吾王的御准,您與殿下夜間不得擅自外出,請不要為難奴婢。」她的身量與湯乾自同高,下頜卻傲慢地揚起,一雙注輦人獨有的濃黑眼睛睨視著少年。昶王從黃花梨木榻上赤足跳了下來,「震初?」孩子看著他的近衛將軍,滿眼茫然。鏗鏘一聲,少年的佩刀出鞘了。那不算什麼名刀,只是徵朝軍隊制式的佩刀,顯是有年頭的東西,刀脊烏潤穩重,如飲飽了血的黑土,不見一絲新淬火的浮亮,鋒刃卻悉心磨礪過,在燈燭下猶如半輪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長髮被橫厲的刀勢掃過,連著束髮的珠珞被削落下來,直墜到那侍女用菀莨花汁繪過花樣的赤luo腳面上。侍女才喊出尖銳而短促的一聲,便被刀尖指住了喉嚨。少年面色冷凝,握刀的手使著不必要的力,指節泛白,眼裡卻有了沉穩而銳利的神光。他的視線始終不曾離開自己的刀尖,已換了東陸言語:「殿下,請您即刻更衣。」夜雨綿密地落著,彷彿重重昏蒙的簾幕籠罩下來,精巧的黃金王城失去了輪廓,只餘下祭塔頂上那明炭般的一點紅,以及無數穹頂與簷角,兀自在夜裡反射著微淡的光。
自遼遠的黑暗海面,到燈火如珠的港灣,陰暗髒污的龐雜水路上,乃至氓民承接漏水的破碗內,每一處水面上無不激起交錯漣漪,與颯颯的淒清聲響。在這廣大的雨聲裡,金鐵交擊的鳴動漸漸響亮起來。季昶慌張扣著紐子的小手停了下來,「震初!那是什麼聲……」接著,他把最後一個字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