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漸漸明晰起來。即便是生長深宮不諳世事的孩童如他,也能聽出那是什麼了。不是演兵,亦不是破陣舞或劍舞。那是刀劍劈刺砍殺間撞出的凌厲聲響——就在距此處不到一里的地方,這座王城裡,兩百,不,或許是三百柄刀與劍,連同它們的主人一起,正彼此搏命糾纏著。湯乾自側目朝半開的窗飛速一掃。王城東角,某座高峻樓閣的風台上燈火通明,四面下著簾幕,卻有兩面已熊熊燃著了,隨風散出無數火星,在漆黑的夜裡恍如一支巨大的松明,把王城照耀得猶如白晝。
人與利器的影子在輕軟的紗帛上急速交織變幻,彷彿一場來不及看清的亂夢;噴濺的濃鬱血痕卻被燈火映成稠黑的漿汁,固執地、緩滯地流淌下來。那是所謂宴殿,注輦王賜宴貴客的所在。縱然刀尖正穩穩地抵在那侍女脖頸的肌膚上,湯乾自依然覺得出自己的手在顫抖。他們都聽得見,許多輕柔而頻密的簌簌聲,像穿越草叢的蛇群,隱秘地朝他們包圍過來。季昶赤足湊到窗口,目光向下稍稍一掃,便驚恐地收了回來。「好多人,把羯蘭的寢宮圍住了,還有人朝咱們這邊來……」他竭力要穩住自己稚小的聲音,卻沙啞得不能成言。
往後的情景,也再無需他轉述——宮人的淒厲悲鳴已撕裂了雨幕。若非注輦王鈞梁在席,宴殿便不能使用。而此刻宴殿上下竟有數百名武士在拚死鏖戰,太子寢宮亦遭血洗。畢缽羅是這樣擠迫的城市,王城內雖然寬敞些,常年守衛亦不過千把人——這數百人的械鬥,無疑就是一場反亂。而那劍與火的漩渦正在他們眼前緩緩擴大,逐漸要將整座王城吞陷下去。「恐怕是叛軍要挾持殿下。您的印信與文書呢?」湯乾自沉聲道。孩子不待他提醒,早已爬上床去,從床頭小屜裡翻出了朱紅拼明黃的綢緞小包,忙亂地掛到頸間。
侍女明艷的紅唇早沒了顏色,削斷的半蓬頭髮散了開來覆在臉上,跟著她的人一起,止不住地哆嗦著。湯乾自咬緊了唇,反過手來,刀刃朝侍女脖頸一拉,使了那麼大的氣力,刀刃幾乎卡在血肉裡。他猛力一拔,掣回了刀,血卻也跟著噴了一臉,也顧不得抹,一手抱起了季昶,提刀便往外走。正在此時,樓上樓下駐守的二十名徵朝羽林軍聽見外頭動靜,也闖了進來,個個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湯乾自朝他們點了點頭,簡短說道:「走。」侍女們大多逃散了,下樓的途中只撞上兩個,湯乾自刀尖上的血還未曾滴淨,又染上了新的,季昶大睜著眼看見她們往地上倒下去,空氣往破碎凹陷的喉管衝進去,又和著血噴出來,朝他伸出手來,彷彿是哀懇的意思。
但是他沒有停留,亦沒有哭。孩子的心沉重冰冷地向下墜著,深不見底的恐懼裡卻又有什麼滾熱的東西翻騰上來。小樓建於水上,底層是青石築成,單只借那潮濕陰涼之氣貯存新酒,到了二層三層才有數道別緻橋樑通往旁的屋宇樓台。湯乾自領著二十名部下直下到底層酒窖。酒窖內有個矮門,是平日將酒桶從小船上滾進來時使用的,他們便從那兒依次鑽了出去。青石的樓基下窄上寬,是茶托樣的形狀,從水裡花瓣般向外翻開。外面此時自然沒有船,二十餘人都收刀入鞘,下了水,潛伏於青石基座的陰影中,頭頂的空中,縱橫交錯的懸廊與小橋上,百來名明火執仗的注輦衣裝兵士叫嚷著,自各個方向朝小樓湧進來。
湯乾自向他的人做了個手勢,他們便一言不發地簇擁過來,將他與季昶裹在中央。水恰恰沒到湯乾自的下巴,季昶緊攀著他的脖子,只露個腦袋在外。他們謹慎涉著水,向北面宮門的方向行去。水面上映出彤紅的天色與金粉般飄散的火星,王城裡那鋪天蓋地的金色被火光一照,彷彿都著了起來,光焰再折在水上,像是整座王城都熔了,順勢淌進了密佈的河灣裡。霏微的雨無窮無盡地下著。不一會兒,河汊到了盡頭,迎面一座水榭,內裡並無人聲,燈火也不見,湯乾自認得那是注輦王子們的畫室,再向北不遠,便到了連通內外王城的持瀾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