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蘭不明就裡,面上還含著笑,問:「怎麼了?」弓葉憤然說:「這個東陸婆子要把小狸猧浸在桶裡溺死呢!托殿下的福,咱們要是來遲一步,可就沒救了。」「怎麼無緣無故這樣狠的心?」緹蘭恚道。狸猧性子嬌貴,宮裡配給八名老成宮人,臨產前還特意聘了兩個東陸婦人來照看,語言不通,平時緹蘭來的時候,都是弓葉在一旁轉述。婦人察言觀色,知道闖下了禍,也不等弓葉問話,自己在地上磕著響頭,用東陸語言反覆喊著什麼,像是告饒。緹蘭聽著心裡陡然一緊,攥牢了弓葉的手,說話音調都不穩當了,一迭聲追問:「她說什麼?她說什麼?」弓葉答:「這婆子說,這兩隻崽子眼看就養不活,還要把疫病過給別的崽子,當真不能留了,請殿下明察。
」緹蘭嘶著聲音道:「前八個字,只要那前八個字!你給我一字一字說明白了!」弓葉忍著手上鑽心的疼,急急說:「她前八個字說的是……『殿下,不能留它性命』。」那股攥著弓葉的、彷彿要將她絞出汁來的氣力,慢慢鬆脫了。緹蘭全身的血衝上太陽xue,眼前昏黑,心裡卻頓時空曠得像個雪洞。這句東陸話,她不懂,卻記了將近十年,音調起伏抑揚頓挫,皆是歷歷在心。烈火焚城的夜晚,六歲的她抱著索蘭在王城中奔逃,無處藏匿。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她在這面,少年在另一面,為各自的命運追逐著,竭力奔走。
屏風到了盡頭,忽然被他一把拽住了手,兩道不相干的絲線,就此綰成一個死結,無從拆解。她頭一次聽見這少年將軍的聲音,他說的是這句話。再往後,追兵盡滅,摟著她瑟瑟發抖的小男孩兒終於鬆開了雙臂。四圍那樣靜,遍身血污的兵士們圍繞在他們身邊,將動盪的殺伐聲隔絕在外,令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全。他說的,還是這句話。那果決勇毅的清澄聲音,想來是能夠號令萬軍的,連她這般言語不通的異國女孩,每每聽見他的話語,也燃起微小的勇氣,咬牙忍下了一次又一次要驚恐尖叫的衝動。
人人都說當年是他救了她,她也一直這樣相信。原來他說的是:殿下,不能留她性命。東陸婦人在地上伏了許久,聽不見動靜,大著膽子偷眼窺看,只見那白衣的公主直愣愣站在原地,眼上遮著緞帶看不清神情,旁邊扶著的女奴也不敢出聲。約摸過了小半刻的工夫,公主才開口說:「那只好殺了罷。」說畢風也似的掉頭走了,白裙如嶄新的大帆一般飄揚起來。13被准許接近英迦大君身側的人不多,季昶是其中一個。注輦一國有兩個君王,名義上的那個,終年累月在華麗帳幕後散發著腐臭的死氣;實際上的這一個,萎縮的rou|ti穿著小錦袍,陷在重重衾褥之間,像個駭人的怪嬰。
每次見到英迦大君,季昶總是忍不住要惡意地想:扼死這個權傾一國的人,只需要用到一隻手吧。季昶見了禮,宮人隨即捧來幾個羽毛墊子,侍侯著在矮榻跟前坐下。「兩個月不見,殿下又長高了些。」英迦大君斜過眼來看看他,笑道。注輦人輪廓本來深邃,膚色黝黑,多半有著烏濃流麗的大眼睛,可是英迦大君長久不見天日,有種陰沉沉的白皙,襯著熾亮的眼睛格外驚心。季昶從來厭惡他那種眼神,面上自然不露出來,也笑道:「白長個子,不長腦筋,有什麼用呢。
」大君依然是笑,自己從床上一把撐了起來,順著那股勁,將身體摜在堆積如山的軟枕上,恰好面對著季昶,喘口氣說:「那也是好的。」自十七歲落馬摔斷了脊樑之後,這就是他所餘下的全部力氣與靈巧了。季昶微微一笑,「若能有大君百分之一的睿智,倒真好了。」英迦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道:「你這孩子真伶俐。你那個小將軍雖然也聰明,卻是一種傻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