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過了他,繼續前行,幾乎到了帝座腳下,才自己撩開了最後兩重皂紗。帝旭望著少女面容,清峭眉宇間神色動搖,幾乎要脫口喚出一聲「紫簪」。眼瞳一樣明亮沉重有如寶石,卷髮皆是烏潤妖嬈,脖頸間亦懸著注輦王室的鮫人紋章墜子,多麼相似的容貌神氣。然而只恍惚了一瞬間,他又自己明白過來,紫簪已然死了。眼前這孩子艷麗得近乎肅殺,顧盼間全然不見紫簪的和婉溫柔,縱有相似處,無非是血緣罷了。亦是極美的,只是世上再沒有人如紫簪,全無塵垢。
少女稍稍側轉回頭來,彷彿在尋找著什麼,依稀是當年誇父肩頭上的小姑娘的神情。湯乾自終於覺得一柄熾紅的利刃颯一聲穿透了他的胸臆,心脈中奔湧的鮮血全數滾沸起來,灼干了,涓滴不留,燒出一道貫穿肺腑的空洞。風吹過,裡邊的灰燼便簌然落盡,激起了疼痛。他徒然開了口,卻喚不出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他心脈上穿刺的那柄赤紅利刃,梗阻著血流,每一次搏動,都是沉重的鈍痛。緹蘭。她一貫固執驕傲任性妄為,他只當她是個孩子,她恨他,大約也只是孩子氣的惱恨。
可是他想不到,她心底裡竟已是荒蕪了,如千頃赤地無聲坼裂,一寸寸死去,不可挽回。她再不肯做他身邊的依附,聽任擺佈。可悲的是,縱然恨他入骨,她仍是不能忍心一走了之,將他陷於險境。於是她向季昶說了謊,將一切罪責推到英迦大君頭上,卻保全了他的性命。她寧可就在他面前,將一輩子踐踏毀棄,好叫他看見:你看,全是為了你。她不過才十五歲。是他用荊棘捆縛了飛鳥的羽翼,是他逼迫她踏上這一條玉石俱焚的路途——是他親手將她送給了別人。少女向帝旭行過了禮,洒然轉回身來,群臣驚聲四起。
如遠遊的水手坐在桅桿上,追憶起少年時擦肩而過的戀人,當年刻骨銘心的眉眼已模糊了,可是每想起來仍說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就是那樣絕色的容顏。她望著他與季昶,一雙眼深寂如井,只有他看得懂其中隱藏的冷冷笑意。元年七月,取注輦王女珂洛爾提氏,冊淑容妃。妃名緹蘭,薨後珂洛爾提氏女侄。喜靡麗,日取金箔剪重蕊妝花,落瓣如吹雪。內臣爭服掃地役使,竟至有賄買者。——《徵書·后妃·淑容妃珂洛爾提氏》17天享元年本不該是三關換防的年份。
然而戰亂頻仍,關上人馬困乏,兼為著六翼將中有三名要離京赴任邊關主帥,新帝登基大典後,兵部上了破例換防的折子,自然是准了。夏末八月,九萬換防兵馬麇集朱雀門外,森嚴陣列。人馬集結的那幾日,天啟城中酒肆生意還是熱絡,繁華市聲底下卻掩不住人心惶惶。當年叛亂起時,正是趁著黃泉、成城、莫紇三關兵馬換防空隙,其中往麇關與莫紇關的六萬人馬更會同叛軍,掉頭合圍帝都。人們才剛從顛沛流離中安頓下來,傷痕猶新,縱然是太平日子,這樣重兵擁城的情景看在眼裡,仍心有餘悸。
那日拂曉瀾中時分,天色還是墨黑的,惟天際一抹淡薄曙光,灰白淒冷。城下環繞著人影旌旗,烏壓壓鋪出數里去,卻肅靜無聲,偶有幾聲馬嘶,亦立即被安撫下去。宮中傳出消息,說御駕已在往朱雀門的途中,淑容妃緹蘭隨同在側。人叢裡星星點點亮起了火把,繼而薪火傳遞,連綿如海,焰光映得通明,三營衣甲分作赭黃、靛青、黯赤三色,自成方陣。過了片刻,朱雀門上燈火saO亂,城門兩側霍然各垂下一面五尺闊、十二尺長黑緞金蟠龍令旗來,竟是御駕到了。
鼓聲為號,九萬兵士齊屈膝,山呼萬歲,宏大聲浪揚起滾滾塵土。黃泉關前列的副帥旗幟下,湯乾自揚首眺望城頭。緇衣帝王身邊,一剪纖細人影裹著孔雀翎的斗篷,不勝晨露清寒的模樣。一旁內臣高聲頌讀聖旨,漫長單調的異國語句,她聽不明白,只得安寧佇立於雉堞前,垂下頭,像是在遙遙地望他。她在城上,他在城下,眉目神情皆是模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