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冰冷刺骨的雪水當頭淋下,遍體鱗傷的張亮激靈靈一個冷戰,終於從昏厥狀態中甦醒了過來。他費力地睜開了青腫不堪的雙眼,好一陣才適應了地牢中昏暗難以辨物的光線。此刻他渾身上下連條褻褲均未著掛,赤條條一絲不掛地被幾條大粗鐵鏈子掛在半空中。他畢竟是武事上歷練過來的人,稍一留神就已明瞭自身傷勢。肋骨折了六根,渾身上下有200 余道鞭痕,幾乎找不到完整的皮膚,嘴裡的牙齒已經被打掉了3 顆,腳踝骨已經粉碎,能否醫好就要看運氣了。胸腹之處有五處炙傷,是火筷子和烙鐵烙出來的,大小各不相同。此刻渾身傷處火辣辣揪心般疼痛,不必問剛才那盆雪水中必是放了鹽的。
此刻坐在爐火旁烤火的年輕人一邊翻動著插在匕首上的牛肉一邊輕輕地笑道:“還成,算你小子有一把狠骨頭。怎麼樣?鹽水竹筍燒肉的滋味如何?”
張亮雖然身上痛楚,靈台的一點清明總算還在,他吃力地轉過頭對那華服青年說道:“齊王殿下,張亮身為天策車騎,雖官職卑微,卻也是陛下親簡的朝廷命官,不是尋常販夫走卒。朝廷有禮制,刑不上大夫,殿下如此折磨微臣,恐於朝廷臉面上不大好看……”他傷勢實在太重,饒是轉頭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渾身骨骼咯咯作響,痛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元吉回過臉冷森森看了他一眼,嗤嗤笑道:“張亮,你少在這裡跟本王泛酸文弔書袋,本王奉的是父皇口敕,特旨詢問你這亂臣賊子,別說大理寺和刑部,連正牌子御史大夫也管不著。刑不上大夫?你看看自己這模樣,你也配?少廢話,你若是不想多吃苦頭,就把讓你到洛陽招募私兵圖謀大逆的幕後主使供將出來,本王保你無罪有功,也甭在天策上將府當這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勞什子車騎將軍了,只要你肯招供,本王舉薦你到并州作行軍副總管。”
齊王最後一句話讓張亮立時又出了一身冷汗。太子與秦王之間的儲位之爭日益熾烈,這一點連傻子都看得出來。朝臣之中,或擁太子或舉秦王,派系分明;在外領兵的將軍們卻多態度曖昧。東南道行台左僕射荊州大總管趙王李孝恭及他身邊的行軍副總管李靖都從未在儲位問題上表過態,張亮受命三次拜訪李靖,各種手段用盡,奈何這個老油條滑如泥鰍奸似鬼,嘴裡一句實誠話也套不出來,就是秦王親自拜訪,老東西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死豬不怕開水燙模樣,彷彿全然忘了當年秦王的救命之恩。至於趙王李孝恭,態度就更加曖昧了,侯君集甚至猜測他已經投靠了東宮,只不過一直也沒查得實據。靈州總管任城王李道宗素來與秦王交好,不過所握兵馬遠遠不及李孝恭和李靖,幽州總管燕王李藝是東宮一脈,他的情況與李道宗彷彿,雖地位尊崇兵權卻並不重。最難捉摸的就是那個坐鎮并州手握十餘萬大軍兵權的并州行軍總管李世勣,此人雖是李密降將,卻素來以忠忱著稱,李密、當今武德皇帝李淵、大唐儲君皇太子李建成以及自己的主子秦王世民均對此人的忠忱不貳讚不絕口。忠忱歸忠忱,李世勣從未參與過朝野黨爭儲鬥。武德元年他的故主李密謀大逆受誅,李世勣自身祿位絲毫未損,為李密收屍送葬不僅未曾引起當今皇帝猜忌,還博得了個不忘故主的美名。此人權柄極大,又極受武德信任,他若是倒向了東宮,情勢對秦王就太不利了。秦王謀求受封洛陽已非一日,但這個李世勣若是導向東宮,洛陽被夾在他的十萬大軍和關中鐵壁之間,恐怕秦王經營洛陽的大計立時便要化作泡影……
但若非李世勣向東宮表了忠心,齊王又怎敢口出大言推薦自己去給李世勣當副手?雖說齊王向來信用低劣陋鄙,但事情委實幹系重大,若是李世勣徹底歸順太子,秦王落敗幾乎已成定局。自己此刻再死保秦王,日後史書一筆,當脫不得一個“愚”字。可是此刻若是脫口供出秦王,背主求榮的罵名著實受不得。若是元吉的諾言能夠兌現倒還罷了,但齊王偏偏又是個沒信用的……一時間張亮心中天人交戰,元吉的話竟不能回,只呆呆垂頭不語。
元吉見他這番模樣,心知剛才真真假假一番話,已經初步瓦解了張亮的心理防線,心中暗笑:“就你這雞鳴狗盜的模樣,還想去李世勣手下混飯吃?兵凶戰危,嚇也嚇死你……”他微微笑了笑,說道:“你不妨仔細斟酌,若是仍然執迷不悟,本王便一刀切了你的卵子送你進宮去當太監。劉文靜身為太原元從之臣,貴為門下掌印,功勳地位比你如何?看看他落得了什麼下場,再想想自己,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間了……”
說罷,這位帝國親王將插著牛肉的刀子一拋,閒然自若地踱出了牢門。
……
武德九年正月的長安,籠罩在一片肅殺寒冷的空氣裡。凜冽的北風吹來了塞外草原上濃濃的腥膻之氣,也吹來了南方戰場上徐徐北飄的淡淡烽煙,夾雜在其中的,則是帝都京師皇權之爭的濃烈血腥味……
“據并州總管李世勣密報,洛陽方面並無異動。臣以為值此元歲,政局不當有大的動盪,目下長安人心浮動,皆言山東將反。陛下留意,劉黑闥方平不久,山東尚未徹底安定,國家尚未可稱承平一統。此刻對洛陽發大兵,恐非智者所為。臣懇請陛下三思……”
坐在兩儀殿龍椅上的大唐帝國開國之君武德皇帝李淵默默地傾聽著殿下站立的尚書右僕射宋國公蕭瑀的陳奏。他眼瞼低垂,靜靜地把玩著手中的玉如意,緩緩開口道:“玄真,時文的意思你都聽明白了?你是個什麼看法?”
司空尚書左僕射魏國公裴寂慢吞吞地躬身行了一禮,開口說道:“蕭相的話雖不中聽,道出的卻是目下的實情。洛陽本是秦王率兵取來,一應大小文武官弁均是秦王一手提攜任用的。說句公道話,這批人雖出身天策上將府,但用兵行政,俱是相得益彰。二殿下在用人方面,頗得陛下之教。秦王派出一兩個下人去那邊招募些許護衛私兵,也不足為奇。長安城內,有長林軍士兩千兩百名,秦王府雖在謀臣戰將上佔得些許便宜,但與長林軍相較,未免略顯勢孤。如今京師局面一觸即發,也難怪秦王不安。此事可大亦可小,但不管怎麼處置,洛陽要穩定,山東已經安定下來的局面不能再亂,這是無庸置疑的。不過陛下使齊王審問張亮,卻殊非妥當,張亮若是矢口否認也還罷了,張亮若是招了,太子仁厚,或可為秦王遮掩一二,但齊王卻萬萬不會,到時候付諸朝堂公議,陛下的家事就變成了國事……”
蕭瑀仰起頭打斷了裴寂的話:“陛下,臣不同意裴相之見,陛下乃天下共主,古人云天子無私事,陛下的家事原本就是國事。秦王藩衛大唐,受命於陛下,天策上將府位列三公之上,招募些許護衛,又有何大驚小怪處?陛下請恕微臣愚昧無狀,秦王有大功於天下,陛下先前也曾許以儲君之位,後未踐約本已有虧,如今卻以欲加之罪懲處有功之王,而數年前文干謀逆,陛下卻聽之任之不加理會,以國事而論,陛下公道何存?以家事而論,陛下厚此薄彼,又何以對秦王?”
蕭瑀越說越快,聲調也越來越高,全然不顧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砰”武德皇帝一巴掌拍在了御案上,龍眉倒豎道:“蕭瑀,你的記性應該不錯吧?朕甫登基,便策封世民為秦王,武德元年,朕就授世民尚書令,領右翊衛大將軍,掌管尚書省,至今未曾易人。同年底,朕給他加右武侯大將軍、太尉,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整個關東悉由他做主。轉年又拜左武侯大將軍,兼領涼州總管。武德三年四月,又加益州道行台尚書令,那一次,是你去宣的敕,你應當記得吧?武德四年二月,朕以世民功高,古官號不足以稱,加號天策上將,領司徒、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位在王公上,增邑戶至三萬,賜袞冕、金輅、雙璧、黃金六千斤,前後鼓吹九部之樂,班劍四十人。在我大唐,除了朕之外,還有哪個曾有這等尊榮?武德五年,加左右十二衛大將軍。我大唐的文武顯祿都給他加盡了,朕猶覺不足,年前又授他中書令。蕭瑀,你倒是說說看,朕還要怎樣才算不‘薄’了世民?”
皇帝努形於色,蕭瑀卻仍舊不慌不亂地磕頭道:“陛下,爵以功商,職以能任。陛下對秦王的恩賞,是用來酬勞秦王平定天下的開創之功的,秦王若無功,陛下也不會因為他是皇子便濫加賞賜。然而秦王之能惠在天下,陛下若為大唐的江山社稷計,當立秦王為儲君,如此百年之後大唐天下方可太平無事。”
武德雙眉緊蹙,冷冷道:“蕭瑀,你究竟是朝廷的宰相還是天策府的屬吏?你若是覺得在尚書省做得個右僕射委屈了你,朕就命你到秦王府去做個長史如何?”
裴寂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前說道:“陛下息怒,時文這個老脾氣,皇上最清楚了。別的臣不敢斷言,但蕭相對朝廷的忠心對陛下的赤誠,老臣還是敢保的。
武德看了看他們兩人,又看了看站立一旁半晌一句話都沒說的中書令趙國公封倫,揮袖道:“德彝留下,你們都先退出去吧……”
裴寂和蕭瑀對視了一眼,緩緩退出了兩儀殿。
武德瞥了封倫一眼,說道:“你說說吧,這次的事情,朕當如何措置?”
封倫抬頭看了皇帝一眼,問道:“陛下現在是否還有易儲之念?”
武德站起身來繞著御案轉了兩圈,神情凝重地答道:“世民確乎是個才力超卓之人,用人用兵,滿朝文武無人能及。然而儲位關係大唐江山運祚,朕數次應允世民以儲君之位,又數次自毀前言,你可知是為了什麼?”
封倫沉吟了一下,答道:“陛下所慮者,是怕秦王成為大唐的煬帝。不過據臣下觀之,秦王似乎沒有煬帝身上那種養於深宮的嬌氣,煬帝也非庸碌無能之主,皆因好大喜功貪圖奢華,否則也不至有亡國之災。秦王戎馬倥傯多年,用人用兵,首尚實踐,這一點決非煬帝可比。所以臣下以為……”
“所以你就以為,世民若為皇帝,不會是隋煬帝那等昏君,是不是?”武德打斷了封倫的話,反問道。
“是,臣是這樣想的。”封倫老老實實答道。
武德微微笑道:“這就是裴寂的過人之處了,在這一點上,也只有他才明白朕的心思。世民自幼聰穎過人,這些年來征戰沙場,更是為我大唐立下了赫赫戰功,而朕所慮也恰恰在於此。世民以軍事見長,以軍功受賞,用以治軍必為良將,用以治國,則有窮兵黷武敗壞江山之危。朕遍覽諸史,凡文官治政之朝必國祚綿長,凡武將秉國之代必社稷崩壞。秦始皇千古一帝,崩後僅僅四年,秦亡而天下亂。漢武帝一代聖君,逐匈奴而民生凋敝,耗盡了文景之治積攢下的國銖庫帑。秦歷六代仁愛恤民之主方得天下一統,漢經高惠文孝四朝天子勵精圖治方得富庶,大唐方立,四方諸侯未平,天下黎民待哺。所以上遭突厥南下,朕欲遷都以避,非朕軟弱,朕乃是不願我大唐南方未平又樹北方強敵。隋末煬帝無道,群雄並起,天下蒼生陷於水深火熱之中,至今戰創未平,災荒四起餓殍遍地,天下此刻需要一位仁愛文德的皇帝來與民休息。建成在軍事上雖略遜於世民,但多年來監攝朝政並無大的過失疏漏,且生性仁厚友愛,非世民、元吉可比。朕百年之後,建成即位,則天下可多得數十載安寧,待國庫充實小民富足,後世子孫自有堅剛雄略之主掃蕩突厥揚我大唐天威;若朕御極之後,世民即位,那麼數年之內,北疆必然烽煙四起,如今連年征戰,國庫本來就入不敷出,山東諸州諸郡方平,百姓流離失所者眾多,不要談賦稅,就是能安定下來朕已經心滿意足了。朕不是不願意打仗,而是我大唐現今實實打不起仗!”
武德長篇大論,說得略感口乾,喝了口宦官奉上的熱茶,繼續說道:“總之,我大唐未來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讓百姓休養生息的文官朝廷,而非一個連年征戰不休的武將朝廷。這才是朕不願讓世民晉位儲君的根本之因……
封倫撩開袍子跪倒叩頭道:“陛下遠慮,非人臣所能猜度,微臣欽佩之至。既然陛下聖心已定,就宜早日明示秦王,以息其爭儲奪嫡之心;更宜明示太子,以安儲君之意。”
武德皺了皺眉頭,緩緩道:“現在讓朕拿不定主意的,倒不是告不告訴他們,而是如何處置世民。為保全他計,也為了讓建成日後能夠順利即位登基,朕必須及早削奪他手中的兵權。可是如今四海未定狼煙未平,朕還指望世民能在安定天下上助建成一臂之力呢。現在若是削了他的兵權,實在可惜了。”
封倫想了想,答道:“陛下若是左右為難,臣下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願為陛下解憂。”
武德眼睛一亮:“哦,說來聽聽……”
封倫道:“說來也簡單,請陛下下敕,封秦王於洛陽!”
武德一怔,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喃喃地重複了一句:“封秦王於洛陽?”
封倫點了點頭,語氣肯定地重複道:“對,封秦王於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