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裡的氣氛凝重肅穆,武德皇帝在御案旁負手站立了已經有差不多一袋煙功夫了,面色陰晴不定,似乎內心正在激烈交鋒。封倫仍然不卑不亢地跪在殿下,神情安然自若。偏殿裡的水漏“滴噠”做響,大殿外凜冽的北風嚎叫著自廣場上空席捲而過,天空中鉛雲密佈,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撒將下來。
洛陽古稱洛邑,周平王二年始為東周都城,前後五百一十五年。漢高祖立朝於洛陽,後遷長安。王莽篡漢,光武中興,定都洛陽,是為後漢之始。後漢末年宦臣弄權何進受誅,西涼刺史董卓進京,不久便廢棄洛陽挾天子及群臣前往長安。魏文帝延康元年,曹丕率魏庭遷都於洛陽。自此魏、西晉、北魏諸朝皆以洛陽為都,前後一百三十八年。隋大業元年,煬帝於仁壽宮登基即皇帝位,該歲歲末,煬帝登邙山,以邙山之南、伊闕之北、浬水之西、澗河之東為兵家必爭之地,遂於次年三月命尚書令楊素、納言楊達、將作大匠宇文愷營建東都。大業十四年,宇文化及軾煬帝於揚州,越王楊侗在洛陽登基稱帝,太尉王世充獨攬朝政。義寧二年,王世充廢楊侗為璐國公,自立為帝,國號大鄭,定都洛陽。武德三年七月,大唐秦王世民率諸軍出谷州,戰於慈澗,王世充敗守洛陽。李世民遂遣行軍總管史萬寶出宜陽拒龍門、劉德威自太行東圍河內、王君廓自洛口斷鄭軍糧道。同時,世民遣黃君漢獨領一軍攻洛城,掃蕩黃河南岸。九月,李世民與王世充再戰於邙山,斬首三千餘,鄭將陳智略被俘,王世充僅以身免。嗣後筠州總管楊慶遣使請降,滎、汴、洧、豫九州亦相繼來降。武德四年二月,秦王率軍進青城宮,與王世充三戰於北邙。縛斬八千人,進營城。五月,世民率軍破竇建德於虎牢,縛建德至洛陽城下,王世充大懼,率官屬二千餘人詣軍門請降,自此千年故都歸於唐室。
經過數代帝王的營造經略,洛陽城池堅固,物厚民豐,又地處中原,毗鄰大河,已成為具備極高軍事價值的戰略要塞。唐鄭之戰基本是以洛陽為中心展開的。此戰亦是天下定鼎之戰。洛陽之戰前後歷時一年之久,其慘烈程度及凶險程度都是唐軍自太原起事以來所僅見。關鍵時刻若非秦王力排眾議逕自分兵往拒夏軍並一戰而勝,唐軍在洛陽城下幾乎功敗垂成。
正因為洛陽城乃是李世民一手得來,又全力經營數年之久,因而武德皇帝才對封倫的建議慎之又慎。一旦封李世民於洛陽,大唐必然會出現東西兩都一君一王互不相制之局。武德最擔心的事,莫過於剛剛歸於一統的天下因弟兄爭位再起波瀾。一旦大唐陷入內戰,突厥必然乘機南下,各路被大唐軍威強壓下去的反王及其餘孽再死灰復燃,局面就更加一發不可收拾了……”
他沉吟半晌,抬起頭問道:“一旦封秦王於洛陽,朕百年之後,如何可保世民向建成拱手稱臣?”
封倫抿了抿嘴唇,說道:“陛下只想到了秦王會不服新君,卻為何偏偏沒有想到新君能否容忍秦王在洛陽據地封王呢?誠然,太子仁厚,行事向來穩重端慎,絕不會做出誅殺自家兄弟的事情來。然則齊王卻難保不起殺念,到那時,滿朝文武,有又誰人對新君的左右之力大於齊王?所以臣以為,封秦王於洛陽,陛下有兩大隱憂。”
李淵點了點頭:“不錯,朕既擔心秦王會做唐之劉濞,也擔心建成和元吉會耐不住性子貿然興兵伐洛。世民久歷兵事,這一層自不待言。所以朕才只提了一件。”
封倫叩了一個頭:“恕臣愚鈍,臣以為這兩件事皆應未雨綢繆。秦王封於洛陽,若舉兵反叛,恐天下無人能制。太子和齊王若是興兵伐洛,師出無名,必敗於秦王之手。如此天下亦是秦王囊中之物,陛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徒使百姓倍受刀兵烽火蹂躪之苦!”
武德皇帝失笑道:“明明是你出的主意,如今卻質問起朕來了,德彝,你好大的膽子……”
話雖如此說,皇帝卻笑吟吟地並未真個動怒,揮手命封倫繼續說下文。
封倫也跟著湊趣般笑了笑:“陛下天縱英才,微臣的心思,怎逃得過陛下法眼……臣以為,若封秦王於洛陽,應裁撤天策上將府,恢復親王常制,勒定親王護軍數目,此其一也;加李世勣山東道行台尚書令,封魯國公,陛下百年之後新皇加封魯郡王,囑其世守河東,此其二也;封齊王於涼州,但不予兵權,加任城郡王李道宗為涼州道行台尚書令,此其三也。有此三策,可保陛下百年之後天下不亂……”
武德聽畢,半晌未曾發話。封倫的建議的確高明,封秦王於洛陽,卻削去了天策上將府凌駕百官之上獨立議政獨立掌軍的絕大權柄,勒定親王護軍數目,李世民的軍權即被削去大半。授李世勣大河以東軍政全權,封公晉王,將秦王的封地夾在李軍與關中之間,以李世勣之能,足以鉗制得李世民動彈不得。封齊王於涼州,卻不給兵權,授素與秦王交好的任城郡王李道宗地方軍政全權,既能穩穩彈壓住素來不甚安分的李元吉,又能避免他對坐鎮長安的李建成施加影響蠱惑挑唆。三管齊下,確能保得自己身後天下不起刀兵,只要內戰不興,大唐的天下穩穩傳承下去就有所保障。
然而他憂心的是,一旦削去了天策府議政調兵之權,一旦北方強夷突厥南侵,仁厚敦儒的建成於兵事素非所長。而能征慣戰的秦王又沒有了調兵之權,到時候相互牽制,雖說避免了兄弟交兵,卻耽擱了抗敵大計。封倫的辦法雖說應付內憂有餘,消弭外患卻稍嫌不足。
他想了半晌,揮揮手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茲事體大,朕還要仔細斟酌再三,你先退下吧!”
封倫也不再多說,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站起身來倒退著徐徐退出殿外……
……
封倫緩步出了承天門,在隨從的扶持下上了自己的馬車,說道:“回府!”
戴著寬沿大帽子的車伕抖動手中的韁繩,兩匹通體雪白半根雜毛皆無的俊驥緩緩挪動腳步,沿著承天門街由慢而快跑了起來。
長安街頭的建築物不斷自馬車兩側晃過,封倫卻全然無心賞看,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適才的廷議奏對上。從頭回憶到尾,自覺無甚紕漏之處,一顆懸著的心到此刻方才放了下來。太子秦王爭奪儲位,都城長安局面詭異莫名,他身在帝側總領中書省,行事說話半步都差池不得。說起來他也是堂堂大唐宰相帝國重臣,但是無論是皇帝、太子還是秦王,哪個都不是他這個中書令惹得起的角色。尚書左僕射裴寂支持太子,右僕射蕭瑀屬意秦王,這是全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也正因為如此,他這個貌似中立的中書令的意見才會在武德皇帝那裡頗受重視,也正因為如此,太子和秦王也才會花費了大力氣來拉自己。自己既然哪邊都得罪不得,也只能兩邊虛與委蛇,只是這種遊戲過於危險,猶如赤腳行走在鋼絲之上,一個不慎,立時便要身陷不測之地。
他正自閉目沉思,卻聽得一個刻意壓低了的聲音詭異地在耳邊響起:“封相好一副仙風道骨,皇上恩典金殿獨對,想必聖上和封相都受益匪淺吧?”
幾乎是轉瞬之間,封倫渾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濕,他愕然抬頭望向眼前這個駕車的車伕,這才發現這車伕的背影看起來比往常雄壯了許多,斜眼瞥了車下的貼身隨從封裕一眼,卻見封裕兩隻盯著車伕的眼睛中顯露出無盡的懼意。封倫雖說也頗為驚懼,但多年練就的宰相城府畢竟不同於凡夫俗子,啞然失笑道:“堂堂天策府驃騎將軍,竟然屈尊來給老夫駕轅,德彝何德何能?竟得候兄如此謙尊……”
侯君集隱藏在大帽子底下的面容上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封相客氣了,您如今乃是聖駕之側一等一的大紅人,堂堂中書宰輔,皇上今日將裴相國和蕭相國都遣了出來,卻獨留封相在殿內,這等恩眷,恐怕除了太子和秦王,連別個皇子都未得享過。君集一個小小護衛驃騎,給封相國牽個馬趕個車,又有什麼不體面處?”
封倫微微笑道:“君集不必多說無用之言,儘管道明來意,封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封相痛快!”侯君集讚了一聲,“君集此來,別無他意,只是想打聽一下封相適才在兩儀殿中和皇上都說了些什麼?也想知道知道裴蕭二位相國適才都說了些什麼。”
封倫笑了笑:“秦王此次好不魯莽,張亮之事,險些兒讓皇上回護秦王的一片苦心付諸流水。適才金殿上,兩位老相國雖意見相左,卻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希望皇上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封某總算不負秦王所托,答應秦王的那件大事,今日封某已經辦完了多半。就待陛下聖裁了……”
侯君集大帽子底下的眉頭皺了起來:“封相今日真的向皇上進諫了?”
封倫點了點頭:“是,封某適才建議皇上封秦王於洛陽,並痛陳利害,此言若虛,讓封某兵解而死,永世不入輪迴!”
侯君集大喜:“封相果然是真丈夫,今日之惠,秦王異日必然有所厚報……”
封倫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請君集轉告秦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日封某雖以言語打動了皇上,但皇上卻並未最後下定決心。如今之計,是要想辦法封住貴府車騎張亮的嘴,只要他不開口,皇上一旦決斷,秦王的東行之計即可成功大半。若是張亮熬不得刑,說出什麼不相宜的話來,那時就算皇上有心回護秦王,朝堂之口悠悠,恐怕他老人家也有心無力。張亮雖小,卻負街亭之干係,君集務必將封某的話轉達秦王。”
侯君集點了點頭:“封相放心,良言句句在耳,君集不敢耽擱,此刻就回稟秦王。大恩不言謝,以圖後報。封相保重!此番君集得罪了貴駕侍,還望恕罪……”
此時車子已然轉上了朱雀大街,在一處店面外停了下來,侯君集跳下車,衝著封裕微微一笑道:“勞煩你送封相回去,貴府車伕不出申時必然回府,不必擔心……”說罷甩下車子和傻呆呆立在一旁的封裕,揚長而去。
封倫望著侯君集遠去的背影,抬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歎了口氣道:“回府吧……”
……
侯君集下車之際,太極宮玄武門禁軍屯署統領常何帶著隨從剛好轉過街角。他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趙家追鋪旁的封府馬車,不覺大吃一驚,心中暗想莫非封相國捷足先登了?定睛瞧時卻見馬車緩緩駛動,轆轆而去。他心中疑雲大起,暗自思忖方纔那下車之人的身形好不眼熟,依約便是天策府的侯君集。他是武將出身,胸中頗少心機,想了半晌,未得要領,搖搖頭苦笑一聲:“這些大人物的事情,與我何干?”邁步向這趙家追鋪行來。
管家常安走在前頭,伸手撩開了門簾子,伺候著常何進了店門,放下簾子高喊道:“趙家的,我家主人到了,還不快快看茶?”
“來勒——”隨著一聲清脆嬌啼,一個打扮樸素的明艷婦人急匆匆從二樓奔了下來,邊走邊念叨道:“大總管常來常往,也不事先打個招呼,不是要我得好看麼?”
這婦人手腳極為麻利,一錯眼間左手上變出一個黃楊木的托盤,上面擺著一個三彩的茶壺四個泥杯;右手上拿著一塊抹布飛快地擦著桌凳,轉眼之間已是收拾停當,蹲身一個萬福行禮道:“大統領安康,小婦人伺候不周,還望大統領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婦人一般見識。”
這婦人生得面如滿月,唇若紅蓮,雖已是雙十年紀,猶自豐艷勝人。這趙家追鋪的掌櫃趙一郎下世三年有餘,店舖裡全靠這寡婦王氏打理,生意倒也不壞。王氏年輕守寡,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長安街頭惡少時常前來騷擾挑撥。也虧得這王氏一個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應付自如,能在這魚龍混雜的長安街肆之中安分營生且守身如玉。一年多以前一個姓袁的江湖方士給王氏看相,順嘴胡謅王氏有一品夫人之相。早就仰慕王氏美貌的常何聽說之後便托人來求親,奈何王氏貞心似鐵就是不肯應允,常何雖是當朝命官,卻也畏於物議清流不敢造次相逼。
此次常何再見到王氏,未免面上有些尷尬,清咳一聲道:“老闆娘,多次叨擾,常某這番先行謝罪……”
王氏急忙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常大人說的哪裡話,您是官身,身價尊貴無比。我一個死了男人的寡婦,敗柳之身怎麼敢褻瀆您老人家?您一片誠心,是我不識抬舉沒這個福分罷了……,您若是再要客氣,可是折殺我這小婦人了……”
常何訕訕一笑:“老闆娘,你和常安多次提起的馬相公現在何處?”
王氏臉上一紅,低聲道:“實在對不住您老人家,事先不知道您要來,馬相公午時多喝了幾杯酒,此刻在樓上歇息呢……”
常何愕然,常安臉上卻變了顏色:“老闆娘,你好不識抬舉,我家主人專程來訪那姓馬的窮酸,你卻讓他喝醉了酒躲起來不見。卻是什麼道理?”
王氏苦笑了一聲:“大總管息怒,若說這個馬相公,為人最是放浪不羈的。不怕您笑話,原先在我舅舅店中,喝醉了用上好的黃酒來洗腳。這個人什麼都好,學問也好,就是貪那兩杯馬尿,此刻酒意正酣,睡得正實著,若叫醒了下來,恐他酒還沒醒,唐突了常大統領,那可就是死罪了……”
常何哈哈大笑道:“酒是好東西,常某亦時常以醉為樂,這個馬相公,倒是與常某脾氣相投,卻也難得。老闆娘,不妨事的,你只管喚他下來,有何不周之處,常某絕不怪罪。你告訴他,我是個帶兵的老粗,斗大字識不得半籮筐,平素裡最敬重的就是讀書之人,萬萬不會輕忽怠慢。”
王氏垂頭躊躇道:“大統領容稟,您不知道,這個馬相公喝醉了酒喜歡亂罵人,原先在博州刺史達奚大人幕裡助教,就是因為喝多了幾口黃湯,口無遮攔亂罵起來,惹惱了達刺史,官也沒得做了,這才落魄到長安來……”
常何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喝醉了大罵刺史?有趣有趣,今日常某倒要見識見識這位不凡的馬相公。老闆娘,無論如何請你通稟一聲,就道太極宮禁軍統領常何專程來拜,請馬先生無論如何賜教一面!你放心,不妨事的,常某被人罵得多了,讓有學問的人罵上一罵,也是常某的榮幸……”
王氏推搪不過,無奈只得站起身來福了福,說聲:“請常老爺稍候片刻……”轉身施施然上樓去了。
常安不解地道:“老爺,讀書人哪裡沒有?這等不拘小節不識尊卑的醉漢狂生,見他做甚。此次是奴才疏忽,只聽王媼一面之辭,便攛掇了老爺來。咱們回去吧……”
常何“啪”地敲了常安的頭一下:“你懂個屁,讀書人多了去了,沒有真本領,哪個敢當面罵一方司牧?這等奇人豈可錯過?你沒看方才封相爺的車子就停在門口麼?秦王府的候君集也剛剛離去,能讓封相和天策府同時來拜的人物,又豈是你這不識字的狗奴才能解的?劉玄德還能三顧茅廬?我就等這麼一會子,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話音未落,就聽見樓上傳來“光當”一聲銅盆墜地的聲音,一個高亢清越的男聲叫道:“什麼長河短河?出了謂水就是大河,誰聽說過什麼勞什子長河?擾了我的清夢,不見……”
常何和常安對視一眼,主僕二人神情怪異,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