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德九年正月廿四一大早,太極殿外的廣場上便站滿了前來參與中朝的文武官員。二王爭儲,京城局面複雜,更有傳言稱今日武德皇帝要下敕罷黜執掌天策上將府兼領朝廷軍政全權的秦王李世民,故此很多人心中均惴惴不安。此刻早朝時間已過,卻仍不見太極殿大門開啟,眾人更加驚疑,不禁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時近卯晨交際,內侍省少監趙雍徐徐叢偏殿中走了出來,站定道:“諸位大人請少安勿躁,皇上此刻正在南省政事堂與相爺們議事,有口敕著各位大人太極殿外侯旨……”
文武百官聞言不禁面面相覷,政事堂宰相會議從來沒有皇帝參與的先例,皇太子或掌政親王若是沒有皇帝特敕不兼省務亦不能參與。大凡根本政務,均由政事堂先行會議決策然後上報皇帝裁決實行。偶有大政,皇帝也會召集相臣們共同商議,但那是君臣議政,地點當在兩儀殿,且會議參與之人由皇帝臨時指定,未必三省長官全部參與。從來沒有皇帝親自駕臨政事堂與宰相們同堂議政的規矩。
隋朝見駕的民部侍郎趙文英湊上前問道:“趙公公,相公們怎能如此托大?怎能讓皇上親自到政事堂議政?君臣議政,當在兩儀殿啊!”
趙雍眼角微微動了動,笑著說:“相爺們在政事堂議政,皇上是去聽政。至於合不合規矩,那可就不是我們這班奴才能知道的了……”
趙文英看了看左右,見沒有人注意,壓低聲音問道:“太子和秦王也在麼?”
趙雍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都不在!齊王殿下倒是在呢!”
趙文英聞言頓時愕然呆住……
……
此次參與政事堂會議的,除武德皇帝之外,尚書令秦王李世民因病告假,由尚書省左僕射裴寂和右僕射蕭瑀代表尚書省參與,中書省由封倫和剛剛升任中書令不到十二個時辰的楊恭仁與會,門下省則是由齊王元吉和宇文士及兩位侍中參與。
政事堂屋子本來就不大,武德皇帝的龍椅擺進來後就越發顯得狹小侷促。今日皇帝破例親臨門下省,所謂的“議政”自然也就改成了實質上的“聽政”,宰相們平日裡議決國家大政的權力也就自然變成了述政之權。
“……皇太子身居東宮正位,承嗣社稷乃禮法當然。於此朝局將現明朗之際,太子卻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在宮宴上下鴆藥殺親弟,此事未免太不合情理,臣以為此事必須詳加查證。若斷定太子鴆秦王之事屬實,當有實據;否則葫蘆提處置了此事,不僅太子不服,百官不服,就是天下臣民,心亦難安!此事事關朝廷大政,若處置不善,則有動搖社稷安危之虞。”
裴寂話語不多,卻字字千鈞,封倫等人細細一咂磨味道,頓時覺得這番話裡學問深廣,雖是在為太子鳴冤叫屈,卻隻字未提秦王如何,就算日後查出太子下鴆是實,旁人從他今日這番話裡也挑不出半分毛病來。眾輔臣心中暗自欽羨:“難怪這老匹夫位居首輔始終聖眷不衰,當真老謀深算,利害得失,都被他計較到骨頭裡去了!”
尚書右僕射蕭瑀的說法卻一如既往地明確直白:“陛下往日向來以太子文德彰著仁厚無欺為人君之據,然則今日看來也不盡然。太子果無欺乎?據臣所知,自從張亮被執以來,東宮諸臣日夜彈冠相慶,皆雲昔日文干之仇今日始得相報。昔日罪臣王珪,未奉聖敕便私自回京,與在朝諸公多相合縱,也不見太子申斥責備。反倒巧言令色,為其謀得山東道行台左僕射的要差。恕臣直言,太子殿下才略如何暫可不提,其人性陰柔,偽仁善,頗似前隋煬帝未登大寶前模樣。無才之人或可以人力補之,無德之人,卻斷不能為九州之主。”
齊王聞言冷冷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蕭相兀自大言不慚,卻死死揪著太子的小辮子不放,恐非君子所為吧!你說地那些個事情,都是捕風捉影道聽途說來的,有幾件握有實據?王珪出任山東道行台,也是父皇親簡,這你也有話說?我倒納悶了,這大唐天下,究竟是皇上說了算還是你蕭相說了算?”
武德皇帝輕輕拍了拍桌子,不悅地道:“今日你們議政,就事論事則可,若是你們一味相互攀扯攻訐,朕就不聽了。今天議政議的是張亮之洛案和東宮鴆酒案如何審結的事,別的多餘的話就都不要多說了!”
他板起面孔對齊王道:“你新入中樞,懂得什麼?蕭瑀在朝多年,素以禮法人倫著稱於世。他說話雖不中聽,卻句句皆是良實之言,他一片赤誠忠忱朝野皆知。你也是親王,怎麼連尊重朝廷重臣的禮數都不懂?此番朕不與你計較,如若再犯,朕就不輕恕了!”
李元吉平日雖然桀驁不馴,在老爹面前卻不敢太過放肆,喉頭哽動了幾下,終究沒敢再放厥詞。
宇文士及看了看武德,悠然開口道:“陛下,臣以為這兩案確乎應當審結了。如今京師人心浮動,百官不寧,朝野難安。這兩個案子分別牽扯到秦王和太子,震動委實太大。不管是東宮還是天策上將府,都不是臣子們能夠罔議的,張亮之洛,事跡確鑿,但沒有其他佐證硬說是謀逆,恐怕秦王不服。東宮鴆酒,太子叫屈,秦王卻表示不欲深究,似乎也別有內情。若依裴相所言,將兩個案子一一抖落出來審個清楚明白,恐怕沒有數月半載下不來。這裡面涉案的人太多,地位太高,大理寺和刑部審不了。說句實在話,這兩案非三省長官同審不足以震懾涉案人等,而定罪,則只能由陛下運匠心聖躬獨斷。這麼一來,舉朝政務就全都耽擱了。”
武德沉吟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不審了?”
宇文士及乾脆地道:“兩案關鍵並不在於審而在於斷。皇家內務,外臣還是愈少與聞愈好。”
武德哈哈大笑:“你倒乾脆,一古腦全都推到朕懷裡來了。所有的事情都要朕一個人拿主意,朝廷設宰相何用?”
這一下將在場的所有人等都掃了進去,眾人不禁面面相覷,皇帝的這個話裡頭隱隱約約帶出幾分責備口氣,這個時候進言,可是要格外的小心了。
楊恭仁畢竟初入政事堂,許多規矩還不甚明白,當時上前兩步說道:“臣以為這兩案應該區別處理,張亮之洛一案已經幾近審結,皇上也已經指定了此案主審,接著審下去就是了。東宮鴆酒案,可暫不牽扯太子,拿下負責筵宴安排的東宮洗馬魏徵及一干人等詳細勘問。若是果然案涉太子與秦王,再奏陳陛下,由陛下親審兩案,如此則三省不必張皇,政務也不會耽擱了……”
說起來,楊恭仁所說的法子確是秉公之論,齊王雖拿下張亮拷問至今,並未牽扯秦王;如此拘捕魏徵,也算對秦王有了個交待,卻又不必涉及到皇太子。只不過在場諸人個個心懷鬼胎猶豫躊躇,事涉東宮與天策府的儲位之爭,一個不小心就會結怨種禍,蕭瑀和裴寂又分別偏袒一方各執己見,他這個剛上任的中書令驟發宏論,難免會讓封倫宇文士及等人心中暗暗不快。
武德皇帝點了點頭:“恭仁的見識倒是不差,不過朕所關心的,並非此二案如何審理辨明是非。而是審明瞭如何處置?若是張亮謀逆是實,如何處置秦王;若是東宮鴆酒是實,如何懲戒太子;若是兩案均屬實,那麼又當如何?朕今天到門下來,實是想在這個事情上聽聽你們宰輔們的意見。”
楊恭仁怔了一下,這才意識到方才眾人閃爍其詞,實是在迴避此刻皇帝提出來的這個棘手問題,自己一個不留神,竟然將這麼一個尷尬萬分的燙手山芋接到了手中,此時皇帝問話,不能不答,但這件事無論怎麼答都不合適,太子秦王二足鼎立,哪個都不是他這個剛剛升上來的正三品中書令得罪得起的人物,若是只有皇帝輔臣在場,說說也就罷了,但此刻齊王卻以侍中列席,他那張大嘴巴舉朝聞名,經他添油加醋傳將出去,日後連一點轉圜餘地都沒有了。因此他嚅喏了幾聲,竟是連一個完整的字都沒擠出來。
封倫歎了口氣:“陛下這一問,恐非人臣所能回。皇太子是儲君,乃我大唐未來的九五之尊;秦王是親王,又是功勳赫赫位列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將。此二人雖然涉案,畢竟是君;臣等雖位居三省中樞,畢竟是臣。君父之過,臣子不可輕議,更遑論懲戒處置了!”
齊王此刻聽得老大不耐煩,叫道:“父皇在此,君前論政,有什麼事情議不得?要我說,事情簡單之極,若是秦王謀逆是真,便罷黜秦王;若是太子下鴆是實,便廢太子;若是二者皆是實,就兩個人一併懲處,這樣父皇秉公,朝廷嚴法,天下無人不服。”
武德皇帝一聽見齊王說話便覷起了眉頭,冷笑道:“你說的倒是輕鬆暢快,罷黜秦王,誰來替朕領兵征伐?廢了太子,朕萬年之後大統誰來承續?兩個一起懲處了,誰來當儲君,你麼?”
這番話語氣極為嚴厲,李元吉渾身打了個冷戰,立時住口。
在一旁靜聽的封倫聽了武德皇帝這番話,靈竅中彷彿現出一隙之明,他撩袍跪倒奏道:“陛下,臣以為這兩個案子都不能再審了,涉案之人均是朝野矚目的陛下家人,不管審出個什麼結果,到時候終歸掃的是皇家體面朝廷威嚴。皇子之間的嫌隙糾葛,說到底乃是陛下的家事,本不足為外人道。臣等更加不敢妄議僭越。”
武德皇帝哈哈大笑:“又來了一個推脫責任的,德彝,這些話宇文士及方才也說過了,你卻又來囉嗦一遍,說說看,你是怎麼想的?你就不怕朕現在就降罪於你,事君不誠推諉搪塞尸位素餐,要知道,這也是罪呀!”
封倫不慌不忙叩了一個頭,不卑不亢地答道:“臣不是推諉搪塞,臣以為此二案不能繼續審下去,原因有三。案情重大,涉案人品軼高貴,若不顧一切全然抖將出來,有傷國家體面,此其一也;東宮和秦王府屬僚眾多,朝臣中也多有阿附相從者,案子審得清也好,審不清也好,均會令眾臣惶遽朝野不寧,審得急了,萬一張亮和魏徵胡亂攀咬起來,更是要興起大獄震動天下,此其二也;此事不論誰是誰非,陛下將之付諸朝野公議,將開外臣干預帝室內務之先例,陛下天縱英明神武蓋世,然則後世子孫若有性情靦腆羸弱者,則必有權臣當道亂政,陛下乃開國之君,當為後世立矩,皇家內務,外臣不容干涉,此其三也!”
他說的頭兩條倒也沒有什麼,武德皇帝歪在椅子上含笑傾聽,待得他說到第三條,皇帝不禁悚然動容,坐直了身軀靜靜地聽他說畢,沉思良久,方歎了口氣道:“這話說得透徹,朕卻沒有慮及!有的話你這個外臣還是不太好說,朕直說了吧,兩案關係大位誰屬,若是如今開了這個朝臣公議影響立儲的先例,那麼若干年後,恐怕就有強梁相臣干預皇家承嗣社稷興替。我大唐不是漢家天下,用不著霍光,更不需要董卓曹操之流。”
宇文士及至此心中暗自長出一口大氣:“陛下英明,封相所諫,實是謀國之言,願陛下能善加雅納,止刑獄息百官之惑,立規矩安後世之憂,如此我大唐天下,方能鼎盛興旺綿延萬年……”
裴寂沉默良久,說道:“德公所論,確是萬世之論,老臣收回前議。”
蕭瑀抬起頭,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卻終歸沒有說出話來。
武德皇帝看了裴寂一眼,歎道:“很多事情,雖為人主,亦不可自專。張亮一案就此了結,朕也不願再深究東宮鴆酒之事。至於秦王之洛建天子旌旗一事,既然你們另有他見,今日就暫時緩議。時候不早了,百官在太極殿外已經候了兩個多時辰了,你們隨駕上朝吧……”
……
張亮終於走出了陰森恐怖的天牢,在那裡被拘押了二十餘日,幾乎受盡了折磨。當他被兩名從人一左一右攙扶出來的時候,幾乎不能自行站立。街道上的雪還沒有融盡,房頭瓦簷上仍掛著一片片白,凜冽的朔風打著旋兒往他單薄的衣服裡面灌去,他打了個冷戰,兩腿一軟幾乎摔倒。
一隻厚重有力的大手穿過肋下,穩穩地攙住了他,他抬頭一看,詫異地道:“君集兄?你……”
侯君集瀟灑一笑,道:“閒話少敘,先上車吧!”
一進車廂,張亮頓時覺得渾身一暖,車外雖仍是天寒地凍,車裡卻暖融融彷彿另一番世界。他仔細打量了一下這間外表寒酸樸素內裡卻極盡奢華的車廂,四壁上鋪著厚厚一層黃氈,玄色的棉布簾子遮擋著車窗,座子上墊著一張白色虎皮,上鋪一層兔絨,絨毛極軟,摸上去光滑柔軟舒服之極。座子邊上生著兩個暖爐,炭火正旺。
侯君集也坐了進來,將門關上,在前壁上敲了兩下,車伕會意,甩動馬鞭抽了一下,車身一動,轱轆輕轉,馬車在甬道上緩緩前行。
“殿下的親王乘輿不能用,那是違禮逾制的事情,這個時候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不好犯規矩。不過依照殿下的吩咐,這輛車裡的一切佈置都是依乘輿裡面佈置的,除了比乘輿略略窄了些,幾無差別。”
張亮兩眼一酸,兩行濁淚淌了下來:“難得殿下如此關懷我這個無用之人,此次差事沒辦好不說,反倒險些將殿下牽連進來,我真是百死不能恕疚了!”
侯君集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背:“說起來也多虧了你這一身硬骨頭,武德殿那個黃口小兒才沒能抓住咱們殿下的把柄,此次不是你的過失,你在獄中受盡酷刑也不肯牽扯殿下,此事如今已經在天策府中傳開了,弟兄們無人不欽佩呢。事情過去了,不要多想了,皇上下敕放你出來,連車騎將軍的祿位都賞還了,這一遭苦,你也算沒白白經受。走吧,等回到西府,殿下和無忌房杜諸公,還等著給你擺宴接風呢!”
車外風又緊了幾分,街道上的積雪已被剷除乾淨,馬車過處,只留下兩道濕漉漉的車轍。武德九年的正月,便在這般抽人筋骨的嚴寒中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