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秦州城外的曠野之上,屍骸殘肢比比皆是;四處流淌的血水漫過了大地上應時生發的新芽,將方圓數里之內的田埂、山崗、叢林覆蓋在一片慘烈絢麗的紅色之中。大戰方息,受傷卻尚未斃命的士捽髮出一陣陣令野狗都為之心悸的呻吟呼嚎,讓那些幾個時辰前在戰場上也未曾有過絲毫恐懼遲疑的將士們不禁兩股戰戰,負責清理戰場救治傷員的步卒強忍著翻湧不止的腸胃將一個個早上還生龍活虎的戰友們搭上繩床運往城內救護之所。
柴紹重重透了一口氣,理了理身上略有些散亂的甲葉子,催馬繼續緩緩前行,默默傾聽著跟在身邊的統軍呂通述說軍情戰報。
“目下清理斬獲賊首一千零八十九級,獲口外戰馬一百三十二匹,銀鞍三副,金鞍一副,大朵四面,其中一面繡有金色狼頭。其餘弓弩箭矢彎刀矛刺數目還未曾報來。”
“我軍戰歿一千八百五十七人,傷者不詳,岷州統軍府別將張振升殉國,統軍校尉李肅、周簡、宇文肱殉國,校尉楊郅斷一股,少將軍肩胛中箭……”
柴紹擺了擺手:“哲威那點皮肉之傷就不用具稟了!楊郅是恭仁相假子,左腿被賊斷去大半,終生為廢人。宇文肱是侍中大人的親侄子,此番也戰歿沙場,跟他們比,小子那點苦痛根本不算事。”
他長歎了一口氣:“一個生俘的也沒有嗎?”
“是!”呂通黯然應道。
柴紹嘿然笑道:“突厥兵甲之利,數年之內,我們恐怕難追驥尾呀!”
呂通湊趣般笑了笑:“也不盡然,此番惡戰,全殲入寇之敵,斬首千餘,殺了一個特勒三個俟利發。我軍損傷雖重,卻也算不得傷筋動骨,畢竟對面的是天下最悍勇的金狼鐵騎,這等戰果,已是大勝了!”
柴紹搖了搖頭,伸手止住兩名正在運送傷員的士卒,探身掀開繩床上的麻布,赫然見一個渾身甲冑都已被鮮血浸透的騎兵隊正仰臥於上,身上插了十幾處箭簇,箭身已被斬去。頭上有一道刀傷,草草用戰袍裡襯上撕下來的布帛包紮了一下,顯是裹紮的過於匆忙,未能止住血流,傷口處的紅色斑痕透過布帛已然蔭了出來。他皺了皺眉頭,翻身跳下戰馬,伸手入甲,從自己的戰袍內襯上撕了一條布下來,重新給那隊正裹紮了一番,這才揮手命兩名士卒將傷員抬走。
他復翻身上馬,邊行邊道:“這一戰我軍兵力十倍於敵,僅騎兵就出動了四千,才勉強打成這個樣子,委實不值得誇耀。這股子賊軍膽子太大,孤軍深入竟敢擅闖我重兵腹地,可見突厥牙庭上下,直視我大唐軍如無物。我們雖說打勝了,也只不過全殲來犯之敵而已,連一個活的都不曾拿到,頡利主力的位置我們就終歸不能知曉。戰死近兩千,還是未能弄清楚敵軍虛實,這樣的勝仗,我實在是提不起興致向朝廷表功。”
呂通歎了一口氣:“突厥人悍勇非常,天下皆知。想要在戰場上拿一個活口,確實不容易。話又說回來,頡利主力位置這等軍機要秘,非統軍大將恐不能知,那個特勒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恐怕只有生俘他詳加詢問才能探知,其他人階級太低,抓住了也無大用處!”
柴紹點了點頭:“這卻也說的是!不過秦州乃京西重鎮,僅城內駐軍就多達四萬,如此重要的戰略方向,頡利卻僅派來千餘人。就算是騷擾一下以為佯動,這兵力也未免太少了一些。看來藥帥所料大致應當不差,頡利此次前來,所挾軍力確實捉襟見肘。此番雖未能明白明確敵軍主力方位,但突厥的總兵力卻也不難推測出來,這一仗,也不算白打了!”
呂通點了點頭:“若是頡利麾下兵馬足夠,此番進犯秦州,兵力至少要有萬人,一個特勒僅率千騎就敢進犯重鎮深入腹地,膽子委實太大了點!”
柴紹沉吟了片刻,說道:“軍機重大,不可遲延。向朝廷發的告捷表暫且不忙,但派去蒲州向屈帥通報戰況戰果的信使最遲今日戌時就要出發。這段路途不近,兩日內要讓屈帥那邊知道我們這邊的情況。藥帥此刻應該已經率軍北進,我們聯繫不上他,就不費這個神了!”
呂通皺眉道:“若是知道藥帥此刻的具體方位,聯繫上他卻也不是難事!他即使率軍北進,終歸要向西走,比起屈帥那邊,距離似乎還要近些!”
柴紹搖了搖頭:“按照前次他派人快馬傳來的用兵方略,我只知道他此番率一萬精騎出蒲州西北,越過中條山,連渡大河和洛水,自慶州、涇州、原州之間穿插向北,向靈州方向運動。除此之外,確切的行軍路線和宿營地點進軍目的我都一無所知。此刻派信使去追他的大軍近乎妄想,好在敵軍情形與他的猜想相去不多,他是老軍務,就算我們不通報他,這邊的消息他最遲兩天以後就能得知。”
他頓了頓,說道:“最急的不是這個,目下軍情緊急,戰機稍縱即逝,大的方略既定,就容不得拖延遲誤。”
他頓了頓,問道:“今日參戰的騎兵折損幾何?”
呂通答道:“總共戰死一千一百二十四人,戰馬死了七百五十三匹。只是今日戰況實在慘烈,剩餘的人馬不經休整恐怕難以再戰了!”
柴紹垂頭沉吟了片刻,又問道:“城裡總共還有多少匹馬?”
呂通心中默算了一下,答道:“總管府各監廄共有後備戰馬一千一百四十四匹,役給府拉車的役馬八百匹,走騾五百五十匹,再加上城內達官富戶家的車馬,估計能夠湊齊三千匹之數。”
柴紹點了點頭,下令道:“你這就回城傳我的將令,戰事緊急,行軍總管府要徵集全城馬匹聽用,此是務必在今晚亥時之前辦理妥當,所有徵集來的馬匹一律以粟米拌黃豆餵飽,也是亥時之前辦妥,不得遲延。”
呂通大聲唱喏,正欲打馬回城,卻被柴紹揮手止住。他有些惑然地望著主帥,卻見這位大唐帝國頭號駙馬爺咬著牙一字一頓地道:“傳令行軍長史許文通,自六府騎兵中挑選五千精壯耐勞之士,帶足七天的乾糧和水,今夜亥時隨我出城,另外另選步卒萬人,由你和右武衛將軍史大奈統領,明日出秦州北略。你傳完了令,到我府內來一趟,行軍路線用兵方略,須得面授機宜!”
呂通又唱了一喏,見柴紹再無別的吩咐,這才撥轉馬頭打馬絕塵而去……
柴紹緊鎖的眉關下那一對深邃漆黑的瞳仁遠遠地向著西北方望去,心下暗自計算著里程,良久,心中歎道:“突厥人以馬背為家,在馬上就能憩息補充體力,這一節卻絕非我中土騎兵所能企及的了……五千騎兵,防守兩百里長的河岸,這個險冒得可不小,就算呂通和史大奈晝夜兼程,也要七八天才能趕到。可是不冒這個險,李屈兩帥蒲州軍務會議所議定的破敵方略就不能實現,然則……李靖此刻又在哪裡呢?”
……
頡利可汗盛怒之下將整整一羊皮袋子的塞外烈酒摜在石板之上,皮袋登時迸裂,四處飛濺的酒水淋了報信的俟斤阿史那烏沒啜滿頭滿臉。頡利站起身來,嘴角胡茬上兀自掛著些許油汁酒漬,他揮動著雙手罵道:“該死的麻賀咄,他破壞了我的全盤計劃,由於他的愚蠢和魯莽,一千名金狼勇士被唐軍殺死了!好在他戰死了,否則我一定要親手一刀一刀把他的肉割下來烤著吃掉!”
“可汗,麻賀咄特勒是中了唐人的埋伏,柴紹足足調動了四千騎兵和一萬步兵來圍攻他的兒郎,我們的勇士是戰鬥到最後一刻才死去的,他們沒有一個人向唐軍屈服,他們沒有辱沒金狼勇士的榮光。”阿史那烏沒啜答道。
頡利可汗咬著牙道:“柴紹,一千名勇士的血,我定要你用十倍的代價來償還!”
阿史那烏沒啜抹了抹臉上的酒漬,說道:“可汗,柴紹的事情不妨慢慢計較。兩個月來,我們對大唐的北部防線進行了多次試探性進攻,除了夏州之外,別的戰略據點似乎都有重兵防守,可汗,看來此次南進,還要仔細籌劃才好!”
頡利可汗冷冷一笑:“重兵防守又如何?唐軍雖然人數眾多,但個個怯戰懼死,不肯效死命。兩月以來,我們襲擊了起碼十個大唐州縣,這些州縣的駐紮唐軍總兵力恐怕不下十萬大軍。結果如何呢?這些唐軍沒有一個敢於從堅固的城牆後面走出來和我們決戰,在我們的大軍面前,他們只敢龜縮在城牆後面向我們射箭。烏沒啜,這不是兵力的問題,這是勇氣和戰略的問題。”
阿史那烏沒啜疑惑地道:“這是勇氣的問題,這我理解,可是這怎麼會是戰略的問題呢?如果我是唐軍的將軍,固守堡壘恐怕仍然是最明智的選擇。在曠野上,唐軍那些羸弱的步兵將成為我們金狼勇士屠殺的對象。而我們目前沒有南朝人那樣的大型的攻城器械……”
“你沒有說錯,烏沒啜”,頡利可汗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在我們的大軍面前,固守城池是唐軍最好的選擇,所以這一次我們沒有白來。儘管在整條防線上我們並沒有發現明顯的弱點,但是這兩個月來,我們已經找到了唐軍整個方略中的破綻。這個破綻對唐軍而言是致命的,只要我們利用這個破綻傾盡全力來打擊李淵,那麼這位長安的主人此生將再也沒有勇氣背叛我們。”
見阿史那烏沒啜仍然大惑不解,頡利可汗笑道:“你想想看,當敵人全部都龜縮在城牆後面的時候,那麼城牆之外的山脈、大地、河流、草原又靠誰來守衛呢?如果我們不去理會那些羈絆住我們步伐的石頭堡壘,不理會蘭州、原州、慶州、涇州、延州這些重兵屯集的要塞,以十萬鐵騎向原州和慶州的中部穿插,越過隴州和武功,渡過渭水攻擊長安的話,你認為坐在城裡的李淵來得及調動京師周圍的軍隊回援嗎?”
阿史那烏沒啜眼睛一亮,隨即又迅速黯淡了下去,苦笑道:“可汗,那些守衛城池的膽小鬼會回過頭來從背後偷襲我們的,我敢肯定,他們會這樣做的。”
頡利可汗冷冷道:“不錯,如果我們受困於長安堅城之下,這些膽小鬼無疑是會這樣做的,但是,如果我們的行動足夠迅捷,我們的包圍網足夠嚴密,李淵就不可能向這些城池派出求救信使,長安城內總兵力應當不超過四萬,以我們的力量,只要兩天,城內守軍的鬥志就會喪失殆盡,也許我們終歸不能踏平長安,但是迫使李淵再次向我們稱臣,還是做得到的。”
阿史那烏沒啜沉思了片刻,說道:“可汗,要達到這一目的,恐怕僅靠我們自己的力量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突利可汗的幫助。”
頡利可汗揮舞了一下馬鞭,冷笑道:“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此次中原之行,長安以北的地形和佈防情形我們均已瞭如指掌,就憑這個,我們不難說服突利可汗和那些鼠目寸光的部落首領們,只要我們的鐵騎出現在長安城外,我敢保證,李淵那個膽小鬼會立刻遣使向我們表示臣伏。哪怕這種臣伏只是一種姿態,是南朝人慣用的詭計,在我們強大的實力的震懾下,李源也必須拿出足夠優厚的條件來支撐,我要的並不是一個化為廢墟的長安城,我要的是每年都能夠給我們提供豐厚的金銀、美酒、牛羊、布帛、粟米的長安……”
阿史那烏沒啜點了點頭,問道:“可汗,李道宗是個並不是一個頭腦冷靜的年輕人,我們的兵力比他少,沒有必要和他硬拚。”
頡利可汗搖了搖頭:“李淵的這個侄子是個很有勇氣和謀略的人。但是他手中的兵力也是有限的,在分兵收復夏州的同時,駐守靈州的部隊數目不會超過兩萬五千人,而且大多數都是步兵,這樣的實力是不足以與我們相抗衡的。我們既然來了,這靈州城無論如何也要擾上一擾,否則其他諸州郡的守軍將領會抱怨我們厚此薄彼的。”
說著,頡利可汗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酷的笑容:“李道宗畢竟不是李世民,他沒有資格獲得我們的額外關照,去傳我的命令,再休息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所有的勇士全部上馬,我們的目的地是——靈州城!”
阿史那烏沒啜單膝跪倒左手過肩,應了聲是,正欲轉身去傳令,忽地似是覺察到了什麼,神色一變,耳扇甫張,眼神裡全是凝重和緊張。
頡利可汗神色微變,扭轉頭疑惑地望著東南方,若有所思!
此刻,大地的振顫越來越明顯,連四周正在隨意啃吃野草的戰馬也都一匹匹豎起了頭,警惕地向四周掃視。
一名斥侯騎兵飛也似地跑了過來,單膝跪倒,氣急敗壞地叫道:“稟告可汗,東南方五里之外突然出現大股唐軍騎兵,數目約在萬人上下。”
頡利可汗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喃喃自語道:“一萬騎兵?卻是從哪裡突然鑽出了這樣一支騎兵來?”
那名斥侯答道:“統軍將領還沒打探到,只是這支騎兵全部佩輕甲,不似尋常唐軍的重甲騎兵。旗子上寫的漢字是‘唐’和‘李’。”
頡利可汗的眼睛瞇縫了起來,冷然自語道:“難道是李世民?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雖說搞不清楚敵人的內情,但這一場硬仗看來是在所難免了。他翻身上馬,伸手從馬鞍上拔出了自己的佩刀,高叫道:“勇士們,上馬,南方的膽小鬼來送死了,讓他們見識一下我們金狼勇士的利害吧!”
眾軍將轟然應諾,一場不期而遇的血戰拉開了序幕……
……
“玄真,建成與世民,畢竟都是朕的親生骨肉。難不成為了江山社稷朕就真的不顧念父子親情了?你也是做父親的人,若是你和朕易地而處,你當如何?”武德皇帝有些懊惱地抱怨道。
裴寂叩了一個頭,說道:“陛下不殺秦王,朝廷內外均諒解得,但封秦王建旌旗於洛陽,卻絕不可行。自秦以來,天下一統四海歸一,天無二日民無二主。豈有不受唐主詔令宣敕之王?陛下若如此措置,恐陛下百年之後,大唐天下勢必東西分裂刀兵不息。還請陛下三思!”
武德皇帝曬道:“然則朕百年之後,如何能令建成關愛世民不以刑傷?朕允世民之洛,就是不願看到朕身後兄弟之間骨肉相殘的事情發生。若是不令雙方皆有所顧忌,難道朕還能讓這兩個目下鬥得你死我活的畜生自己回心轉意不成?朕之所以這樣措置,說開了就是朕現在這兩個兒子哪個都不敢信。”
裴寂堅持道:“即使如此,也斷不能使秦王將整座天策上將府原樣搬往洛陽,天策府軍政分立,各司其職,儼然是一個小朝廷。文官如房玄齡、杜如晦者,若逢盛世皆是賢良臣子,若逢亂世其能當不亞於蕭、曹。再加上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恭等不世良將,秦王若為不軌,誰能治得?”
武德皇帝沉吟了片刻,緩緩說道:“也罷,朕這一番就依了你,你即刻去承乾殿宣達朕敕,將房、杜二人調離天策府另行委任,這兩個人是文官,就在世民身邊亦無大益。留著那些不識字的武夫,當足保世民一家性命了!”
裴寂應喏,復問道:“若是二人傚法程知節不肯奉詔又當如何?”
武德冷笑道:“如若二人膽敢抗敕,就立地擒拿至大理寺問其欺君之罪!去吧,放心,朕料世民就算不肯,此刻也斷然不敢抗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