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監國皇太子李建成正襟危坐在東宮顯德殿內的正座之上,大殿內除了幾個貼身侍候的內侍臣外,只剩下大刺刺坐在偏席上的齊王李元吉和一個掌管東宮門鑰禁衛刑罰的太子率更令王晊。太子位居儲君之位八年有餘,身周鴻儒參佐經士贊畫,涵養極好,此時雖聽得大為不悅,面上卻不肯帶將出來。倒是齊王在一旁不住冷笑,笑得王晊戰戰兢兢汗流浹背。
“我倒未曾料到,尉遲敬德竟是個不愛錢的將軍。他還說了些什麼?你不必忌諱,大可原話複述!”李建成輕輕晃著盞中的茶,溫言道。
王晊略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躬下身軀回稟道“當時尉遲敬德連個客席都不肯給卑臣讓,他就那麼大馬金刀坐在太師椅上說,他是個粗人,自小沒讀過書,家裡祖上八代也從未出過讀書做官的,是恰逢天下大亂,自己又有把子力氣,這才抗槊投軍,幾次都差點死在沙場之上,若不是遇到秦王殿下,此刻怕是早已和劉武周埋在一個墳塋裡了,秦王救了他的命,古人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個道理他雖出身行伍到也明白,是以這輩子打定主意要用這條性命報答秦王。自從入朝以來,他並無片甲之功於太子殿下,怎敢當得殿下如此豐厚的賞賜?他若是受了太子的賞賜不助太子,便是受人錢財卻不與人辦差,賈人尚且不屑為之,若是收了賞賜私下裡為太子效命,就是對秦王本主懷了貳心,徇利棄忠的小人,太子殿下重金收買來了,又有何用?”
李建成聽畢微微笑了笑:“話雖粗了些,卻也不無道理。看來武人到也並不全是爭權逐利之輩,到是我們小看了他了。”
李元吉冷笑道:“大哥也忒仁厚了些,人家這是拿著棍子公然打你儲君的臉,你居然還能甘之如飴!尉遲恭算什麼東西?不過是天策府一個屠狗殺彘的莽夫罷了,竟然就敢這等倨傲無禮。王晊再怎麼說也是太子家臣東宮詹事,他就敢連個座位也不讓?他這不是輕慢王晊,是壓根沒把你這個未來的大唐之主放在眼裡。這種人屬狗的,你愈是看得起他他就愈是蹬鼻子上臉。大哥你好言好語送金銀珠寶他不要,二郎的鞭子卻挨得蠻愜意的。嘿嘿,要我說,對這種貨色廢什麼話,直接打殺了就是,諒父皇也不會重責。”
李建成瞪了他一眼,緩緩開口道:“管管自己那張嘴巴吧,否則早晚挨參。別看尹阿鼠打了杜如晦就覺得天策府中個個都是好欺負的。尉遲敬德在軍中號稱萬人敵,一匹馬一桿槊縱橫軍陣殺人如麻,上一遭若是尹國丈遇上的是他,恐怕就有再多家丁護衛都是自找難看。就算他把國丈的腦袋擰下來,有二郎護著,父皇也不會真的處置於他。上一遭程咬金抗旨,老二跑到長生殿跪著說了幾句話,父皇便輕輕放下了。這人是個武夫,若是沒有十足把握,還是暫不理會為好,否則沒的惹來一身晦氣,反為不美!”
李元吉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我就不信,他那些個戰績,多半倒是自己吹出來的罷了!洛陽之戰我也在前敵,來來回回只見他在老二身邊轉悠,老二身邊親衛數千,哪裡用得著他來保護?裡裡外外,也不曾見他殺得多少賊人。我看他也多半是徒有虛名。”
他這話說得連王晊聽著都不禁想笑,且不說尉遲恭之勇舉世聞名,就是這位齊王殿下自己,也是領教過的。兩年之前武德皇帝校場觀兵,這位親王殿下不顧身份親自下場與尉遲恭比試技藝,結果被尉遲恭空手走馬奪槊,且連奪三條,顏面盡失,此番猶坐在這裡大言不慚貶低尉遲恭的武技。說起來,這位殿下臉皮之厚,在宗室子弟裡也算得獨一無二了。
李建成聽得也連連皺眉,雖說王晊是自己的貼心近臣,卻也不便當著他的面直斥這位品軼高貴的親弟弟。他歎了口氣,岔開話題道:“看來二弟在用人上確實高明,尉遲恭本是腦後生具反骨之將,竟被他調教得如此服貼,不棄不渝,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就自愧不如!”
李元吉笑道:“大哥,不是弟弟說你的不是,老二之所以能夠管住手下這些桀驁不馴之徒,全憑心狠手辣這一條。洛陽城破之時我就在軍中,他殺單雄信等人的時候,眉頭都不眨一下。當時那麼多將軍跪在那裡求情,黑壓壓滿堂甲冑,他竟視若無物。你看他平日在朝中滿口仁義道德一副謙謙君子面孔,出了京滿不是這麼回事。在軍中他竟是個霸王。大哥,你若是在這個狠字上輸與了他,遲早要吃大虧。”
李建成轉過頭看了看元吉,長歎一聲道:“馬上得天下可,馬上治天下則天下必亂!這是為政者的常識。為君者若不能德才兼修,如何能為天下表率?執政者若不能恩威並用,如何震懾文武群臣?只是如今不在其政,難為其事。父皇春秋鼎盛,我此刻若是太過囂張揚狂,父皇必定以為我與二郎同樣人了。老二在軍事上沒得說,只是太不懂得收斂韜晦。父皇尚且在位,他便自顧自在天策府中做起小皇帝來了,又怎怪得父皇疑忌?”
李元吉哼了一聲:“那年多好的時機,我在府中伏下甲兵,只需一聲號令,現在哪裡還有什麼秦王殿下?早變了一堆肉泥了!”
李建成變色道:“你還敢提那件事?當時父皇在側,且不說若是傷了父皇,你我便是悖天理滅人倫的畜牲。就算父皇毫髮無損,當著老人家的面殺掉二郎,即使父皇不治我們大逆之罪,而因此事生出點什麼病症來,旁的不說,‘孝禘’這兩個字,我們此生就再也莫提了!”
李元吉苦笑道:“大哥,你是要做皇帝的人吶!怎能這般畏首畏尾?只要老二一死,父皇難道還能把皇位傳給別個麼?只要大位在身,什麼忠義廉恥孝禘,不都是你一句話的事麼?大哥平時何等聰明睿智,怎麼一到這個節骨眼上就犯糊塗呢?你也是帶過兵歷過戰陣的,臨陣猶豫反覆,喪失了戰機,最後丟掉的就是身家性命呀!”
李建成擺了擺手:“這個話題我們暫且不議也罷,這個尉遲敬德看來不是一個用祿位前程羈絆的人。也罷,既然他不肯背主,我們也就不勉強了!父皇驅逐了房杜,就是斷去了天策府的兩個文膽,剩下那些個武將終歸只懂得廝殺,朝情政略,就非他們所能解了!”
李元吉大搖其頭道:“太子這話,臣弟不敢苟同。朝廷儲位之爭,雖不像邊關戰事般凶險,卻也斷不可忽視武將的作用。歷來得天下者,堯舜以下,臣弟還未曾聽聞有不動刀兵以德化四海的。成湯嗣夏,無士卒之力桀焉肯善禪?武王伐朝歌,牧野一戰血流的能漂起棒槌。春秋五霸戰國七雄,除卻宋襄公外哪個不是用刀把子說話?若無百萬甲兵,始皇帝安得一統?韓信若不失兵權,一世英雄又怎會死於深宮婦人之手?曹孟德若僅空口白牙,其子又怎能篡漢?”
以齊王肚子裡那點墨水,竟然能夠說出這麼一番道理來,王晊倒也吃了一驚,他沉吟了一下,說道:“齊王殿下此番所言,倒是句句皆是金石良言,殿下還要深思才是!”
李建成點了點頭:“僅僅調開兩個文臣,還不足以制約二郎,天策府內多軍將,且多能征慣戰之士。這批人跟著二郎,終歸沒個下場,也實在可惜。為國家社稷計,還是把他們一一調開才好,一來削去了秦王羽翼,二來也為國家保全了一批人才!只是還應找個合適的機會才是!”
齊王元吉呵呵一笑:“大哥,我沒有你肚子裡那麼些個彎彎繞。這個尉遲敬德既然不肯歸順我們,留著遲早是個禍害,嘿,臣弟做事講求乾淨利索。武德殿內豫讓荊軻劇孟郭解之輩甚多,此事也不用再多商量。最遲明日晚間,總要除了這個大患才好。”
說罷,李元吉站起身向太子行了個禮,逕自離席而去。
王晊看了看憂形於色的李建成,勸慰道:“殿下不必太過憂慮,齊王的話雖說粗鄙了些,也還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李建成的臉色沉了下來,冷冷說道:“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說的倒是頭頭是道,他做得了麼?此番贈金於尉遲恭,本意只是投石問路,我本來以為西府那邊經歷張亮一事,眾臣將總歸有些離心背德。尉遲敬德攻伐之術雖佳,節操卻不堪一提。而今看來,連此人都不肯在這個時候背叛,二郎這個小朝廷,依舊還是鐵板一塊呀!”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不是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太子,自幼隨父皇習學兵事,自太原起事十餘年來也曾多次獨領一軍,又豈不知兵權之重要?我所憂慮者,不在於手上無兵,東宮六率,加上左右長林和齊王府親護軍,我們的兵力數倍於西府,是足夠用的了。可是我們手上目下卻沒有能夠將兵的將,這一層頂頂要緊。戰場上廝殺不同於當庭比武,兵力多寡並不是實力的全部,天策府久經沙場的戰將數十員,由這批人統領的數百親兵隊伍,其實力絕不亞於戰場上的一支萬人大軍。老四雖說也號稱上過前敵,畢竟沒有真正統率過兵馬,他所謂的帶兵出征,不過是遊山玩水罷了,所以這一層他並不明白。”
王晊聽得目瞪口呆,不禁問道:“既如此,殿下何不對齊王明言?”
李建成無奈地笑了笑:“雖說老四現在和我捆在一輛車上,可他畢竟也是父皇的嫡系血脈,若是我和世民拼一個兩敗俱傷,同時失去儲君之位的話。那麼無論是立嫡還是立長,四郎將是唯一的選擇。有些話,目下還不能跟他說的太透。他想的那些個法子都是旁門左道,而且過於陰狠,最起碼現下局面,我還是不過多參與的好!”
王晊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才明白太子對這位才具拙劣的“自家兄弟”竟然也抱著極大的戒心。
卻聽李建成繼續說道:“其實想要調開天策府的這些個武將也並不困難。只是因年初的鴆酒一案,父皇現在對我也頗有些顧忌。因此現在這個機會雖好,卻不能立即加以利用,著實有些可惜。只要父皇能夠恢復對我的信任,又何須用遣江湖刺客暗殺夜襲這種笨辦法呢?老四願意試試,我倒是不反對,不過表面上總要撇清一下,否則這個大嘴巴吵嚷出來是奉太子令諭行事,那我豈不是作繭自縛?這樣的蠢事不能做,說到底,誰當儲君都是父皇說了算。世民雖說望高權重,沒有父皇的首肯,他既進不了東宮也去不了洛陽。我自受封監國以來,素以仁孝為本,不事張揚恭守本份,也正因為此,雖然二弟功高,卻始終不能取我而代之。無論是嗣位還是治國,仁孝二字都是根本,失了這兩個字,君者不君,臣者不臣,父者不父、子者不子,兄者不兄,弟者不弟,最終結果就是國者不國天下大亂。前朝煬帝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這一層不僅我們想得到,就是皇上,也從無一時一刻能忘懷……”
王晊深吸了一口氣,抿了抿嘴唇,躬身應道:“殿下英明……”
……
“這是一個再明白無誤的信號,房杜二公一去,天策府立時少了兩根脊樑骨,大王等於斷了兩隻臂膀。詔敕裡竟然連‘不得再事秦王’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老爺子究竟存的是什麼心思?這不是生生逼著我們造反麼?在這個時候下這種詔敕,明明是壓根就不打算放我們去東都,看來此番出蒲州提調諸路軍馬的事情也徹底泡湯了。”長孫無忌苦著臉歎息道。
天策府軍諮祭酒張公瑾不動聲色地道:“舅爺說這些都是沒用的,目下不是揣摩皇上心意的時候。皇上心意如何,我等大可不去管他,難道說皇上要我們全部自盡,我們也恭敬奉敕麼?走洛陽也好,出蒲州也罷,其實目的都是一樣的,兩個字‘離京’罷了!房公杜公雖去,只要殿下無恙,天策上將府就仍然是掌國之征伐位列六省之上的頭等衙署。眼下還沒到事不可為的地步,當務之急是要議一議我們原先的離京方略究竟還有幾分實現可能,這個方略若是真的已經不能再用,我們也得訂出新的方略。離京有離京的方略,留京有留京的方略,大事上大王拿主意,我們只需擬定細務就是!”
侯君集冷然道:“弘慎所言不錯,是走是留,大王一言可決!”
坐在承乾殿主位上的秦王李世民見三名心腹臣屬的目光都轉向了自己,不禁微微一笑,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張白箋,遞給侯君集道:“這是突通老帥自蒲州發來的急件,是講述李藥師主持的蒲州軍務會議詳情及所定大致方略的,你們先看看吧。”
三個人接過來一一傳閱,信箋極短,轉眼之間已經看畢,長孫無忌臉上顏色變得慘白,張公瑾凝眉沉思,侯君集輕輕歎道:“看來,李靖此役已是成竹在胸,出蒲州的事情,再也休提了!”
李世民輕輕吐了一口氣,說道:“你們的眼睛都盯著京城裡面,我卻更加關心北方的戰事。李靖不愧名將之稱,從判斷敵軍情形到下定戰略決心,時辰極短。我料頡利這一遭恐怕是要吃點小虧了,不過李靖手上就那麼點兵,想把頡利可汗留下卻是萬萬不能。你們大概在想,李靖這一仗打勝了,我們借此番征伐的機會離京的大計就徹底泡湯了,是不是?”
三個人相互對了一下眼神,均未答話。
李世民似乎也沒打算聽他們回話,自顧自說道:“目前你們的心思都放在朝局上了,北方如此嚴重的軍情,你們誰也沒往心裡去。這也難怪,不離開長安,始終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都有這種感覺,何況你們?可是你們誰也沒意識到,就在此番的北線軍情裡,既蘊藏著我大唐自立國以來第一遭大的外患,也同時也暗含著我們擺脫京城險惡局面的一線生機。老子雲禍兮福之所倚,正是謂也!”
侯君集苦笑道:“三萬敵軍,就算是金狼鐵騎,也未免太少了點,李靖和任城王爺的兵力雖說不強,但有屈帥在背後給他撐腰,大大小小打個勝仗絕不是什麼難事。到時候恐怕殿下在皇上心目中的的位置又要打個折扣了!”
李世民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我們且假設李藥師所料不差,頡利此番身邊只有三萬金狼軍。你們且告訴我,這位可汗大人不遠萬里帶了這麼點兵馬到長城以前究竟幹什麼來了?僅僅是騷擾邊郡破壞我朝春耕來了麼?這個答案傻子都不信,頡利似乎還沒有那樣的閒情逸致。是以本王以為,頡利此番,是打探虛實窺測路徑熟悉地理。以我和劉武周和宋金剛交手的經驗而言,突厥人做事情向來講求效率,這等沒有利益可言的事情他們會做?如此看來,突厥的大規模入侵,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此番頡利可汗回到漠北,恐怕最遲不出三個月,突厥大軍必然大舉南來!北方諸部落聯手,其總兵力當在十五萬到二十萬之間。這原本還算不得什麼,令我憂懼的是,頡利可汗現下對我大唐北部防線已全然明瞭,我們的兵力配備城防守備再無秘密可言……”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抬起頭掃視了三個心腹臣子一眼,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此次,突厥大軍將置我懷靈慶原涇夏諸州於不顧,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時間內直撲長安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