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承乾殿出來,李世民將傅奕的奏表揣在懷裡,也不乘輿,命從人牽過自己的烏鬃馬,飛身上馬沿著甬道轉過層層殿閣台謝,自安陽門出了皇城。他一個隨從也未帶,一出皇城當即打馬飛奔,一路上遇到兩隊外城巡兵,卻都識得他,見到他的馬便自分兩列站好行軍禮,他也不理會,逕自一路向北,轉過宮城西北角,一路向東奔玄武門而去。
進了玄武門,他更不遲疑,騎著馬繞過紫宸殿,沿著臨湖殿側的甬路一路向南,繞著南北兩個海池子轉了個彎,在那裡勒馬駐足,朝著東邊長生殿的方向遙視片刻,便繼續前行,經過了甘露殿、神龍殿,逕直來到了兩儀殿。自殿後繞到大殿正門台級下,他方才翻身下馬,將馬韁繩隨手一扔,邁大步沿著台級便走到了大殿正門口。
在門口當值的小黃門急忙迎了上來,細聲細氣地道:“請秦王殿下先解劍,在殿外稍候片刻,皇上此刻心緒不大好,待小奴為您通稟……”
“啪!”,話未說完他臉上已然著了一個嘴巴,卻見秦王李世民面沉似水不怒自威地道:“你好大膽,本王是皇上有明敕可劍履上殿的,皇上心緒不好,我自然知道!兒子見父親還要你這狗奴才通稟?還不快閃開!”
那小黃門一肚子委屈卻也不敢訴說,捂著臉退到一邊,李世民摘下腰間的盧鹿玉具劍拿在手中,大步走進了兩儀殿。
他在門口大聲責斥黃門,坐在殿內的武德皇帝早已聽到,卻未曾言聲,然而此時見他這般模樣走進殿來,卻也不由得吃了一驚。李世民的面容此刻看起來極其猙獰恐怖,兩隻眸子中似乎向外噴湧著灼灼烈焰,額頭上青筋畢現,握著寶劍的右手微微顫抖,顯然情緒瀕於失控。
武德皇帝滿心的不痛快,此刻卻被李世民的形容嚇了一跳,反倒鎮靜起來,暗地裡提起了幾分戒心。他掃了一眼,離自己最近的殿中武士也站在門口,他畢竟是馬上取天下的一代開國之君,慌亂的情緒稍現即逝。他冷冷看著李世民開口道:“你進殿來既不行禮也不下跪,手裡拿著寶劍,殺氣沖天!你想做什麼?是否覺得自己的翅膀硬了,地位高了,你的老父親已經成了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絆腳石了,就想把這塊石頭搬開,要弒君,要軾父?”
李世民目光炯炯地逼視著皇帝,渾不顧武德皇帝刀子般犀利的言語,緩緩開口道:“爹,俗話說得好,天下有不孝的兒子,卻沒有不是的父親。您既是要兒子死,兒子又怎能抗命呢?這把劍是當年我封王的時候您老人家親自封給我的,如今我帶來了,您要殺我,還是用這柄劍吧!”
武德皇帝皺起了眉頭,他迎視著李世民那透著不屈與不甘的目光,口氣和緩地問道:“你今日這是怎麼了?怎麼這麼大脾氣?朕何曾動過要殺你的念頭?你在外頭做下那許多悖逆不道的事情,朕何時處分過你?朕哪一次生你的氣發你的脾氣不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不過一份奏表,要聽聽你的回話,朕就不明白了,怎見得就是朕要殺你呢?一份奏表,有什麼就說什麼,就算什麼也說不出來,明明白白回奏,告訴朕你沒什麼可說的,事情也不過如此而已!你……這是從何說起?”
李世民目光黯然道:“爹,你還當我是您的兒子麼?”
武德皇帝一曬:“這話應該朕來問你,你還當朕是你的父親嗎?”
李世民苦澀地笑了笑:“爹,兒子跟您說實話,從小到大,兄弟們都知道,爹爹是嚴父,也是慈父!可是自從爹登基為帝以來,其他的弟兄怎麼想,兒子沒問過;但兒子卻覺得離爹越來越遠了;爹越來越不信任兒子了,兒子謹守臣道,心裡卻不糊塗。君臣之間的分際越來越重,父子間的親情卻越來越淡了。前些年常年在外征戰,還覺得離爹稍稍近一些,這兩年在長安,每日裡與爹朝夕想見,卻覺得越離越遠了……爹,不是兒子埋怨你。有些事情,你逼兒子逼得太甚了。”
武德皇帝聽得眉頭大皺,冷笑一聲正愈說話,李世民卻伸手攔住了他:“爹,兒子知道,兒子說的這些,你老人家或許不以為然,且莫著急,等兒子把要說的話都說完,君前失儀也好,圖謀刺駕也罷,什麼罪名兒子都領了,就算說完了您立即就一劍斬了兒子,兒子也斷無怨言,只求爹今日能讓兒子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緩緩地道:“爹,記得當年起事的時候,只有我在您老人家身邊,大哥和四弟都不在。所以大家都覺得太原起兵,論功我應居於大哥之上,這不是公允之言,那時候我還是個血氣方剛的毛孩子,任事不懂,徒有匹夫之勇,卻少經歷練。記得義寧元年你封唐王,那時候大哥是隴西公我是敦煌公,是你親口對我說,要封我為世子,我覺得這不合適,便辭了;武德元年,你初登大寶,又對我說要立我為太子,我又辭了;武德四年,滅王世充攻克洛陽之前,還是您老人家,與我說只要收了洛陽,就由我入主東宮進位儲君;那一次我還是辭了;兩年前,平滅楊文干的時候,您老人家第四次跟我說,只要滅了楊文干,回來就廢了大哥,立我為太子,這一次,我沒有遜謝……”
“你的意思是是你的老父親不守諾言失信於你了?”武德皇帝冷冷問道。
李世民歎息著道:“爹,兒子沒這個意思。兒子只是想問一問,明明是您老人家一再許諾,兒子一再遜辭。為何如今弄得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無不以為兒子自恃軍功一意謀求入主東宮取大哥而代之?下面的文臣武將這麼想,兒子不在乎,大哥四弟這麼想,兒子頂多是無可奈何;可是爹爹,這件事從始至終有哪一點您老人家不清楚,為何連您都開始懷疑猜忌兒子了呢?若說兒子整日在爹面前誣陷誹謗大哥,攛掇著爹更換儲君改立太子,爹因此疑心兒子圖謀大位還情有可原,可是爹知道,兒子和大哥在軍政事務上或有爭議分歧,但兒子從未在爹面前說過大哥一句不是!兒子從未說過想當太子日後繼承大位,每次都是爹在說,為何最終爹爹卻又以此為由頭對兒子百般猜忌刁難呢……”
說到此處,兩行淚水不受控制地自李世民的眼眶裡滾落了下來,順著臉頰緩緩流下。他似乎再也支撐不住似的,膝蓋一軟,雙膝跪了下來。
他從懷中顫抖著取出了傅奕的奏表,哽咽道:“看到爹命老相國送來的這個東西。兒子的心都碎了!一件與兒子八桿子打不著的事情,爹居然下敕讓首輔老臣來問兒子是‘怎麼想的’!爹啊,您老人家這是怎麼了?難道說兒子這些年拚死拚活,風裡來雨裡去,拚著血拼著汗換來的就是您老人家這般的不信任麼?放在十年前,爹遇到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當回事,頂多一笑置之。可是如今呢?爹,兒子從來沒這麼累過,戰場上兵凶戰危,整日在馬背上盤恆,兒子也從來沒這麼這麼惶然過!俗話說明搶易躲,暗箭難防。兒子活得太累,所以此番來,兒子別無所求,看在兒子這些年在外征戰的份上。只求爹爹給兒子一個痛快,莫讓兒子再受這份罪了!”
武德皇帝一開始還冷著面孔,但聽著秦王哭訴了片刻,情緒也不禁受到了他的感染,眼眶中也漸漸地濕潤了。
李世民含淚笑道:“兒子這條命是父親給的,兒子寧願死在父親手裡。兒子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死在自己的兄弟手裡。若是死在大哥和四弟手中,兒子就算真真的枉死了。我自問於大哥和四弟無絲毫虧負之處,然則他們想要致兒子於死地,其心之極,其情之迫,竟似是要給竇建德和王世充等人報仇一般!兒子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他們手上,永違君親,怨憤難平還在其次,兒子畢生要強,死在自己的親兄弟手裡不說,九泉之下還要為諸賊所恥笑,那滋味真比死還難受!”
武德皇帝詫異道:“這話卻又是從何說起呢?建成雖然對你有所提防疑忌,卻從未有過要你性命的心思。上次東宮鴆酒的案子,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朕斷定那不是你大哥所為。只要你能擅自收斂形跡,謹受臣道,就不會有人來害你。何況朕已經允了你率部出洛陽,那邊你經營多年,更不會有人能害得了你。二郎,在兄弟當中,你的才具論說足堪大任,只是君臣位分已定,這件事情上說起來是朕負了你,卻不干建成和元吉的事……”
李世民抬起頭含著淚看了武德皇帝一眼,稱呼上不知不覺換了奏對格局:“父皇,太子和元吉已然在城南昆明池埋伏下了重兵,只待兒臣明日隨百官郊送,萬事便見分曉了。”
武德皇帝渾身一顫,口氣頓時冷峻肅殺起來,他問道:“有這等事?你卻是聽誰說來?”
李世民歎息了一聲:“是太子東宮的一名臣屬,知臣無辜,特地送信告誡兒臣明日不要去昆明池。兒臣本來不信,派人暗地查訪,卻發現薛萬徹統率著東宮軍馬,已將昆明池周圍警戒得水洩不通。此番元吉出征,調走了兒臣屬下的精兵良將,明日去昆明池,兒臣只有引頸就戮一途了!”
武德皇帝面色在這一瞬間變得慘白,他強自鎮定了一下心神,說道:“你多慮了,後日建成要去昆明池為元吉送行,薛萬徹率東宮軍警蹕其地,也是情理中事。”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說道:“可那報信之人與兒臣非親非故,似乎也不會欺騙兒臣才是。”
武德皇帝問道:“這報信的究竟是何人?”
李世民遲疑了一下,武德笑道:“你不必多慮,若是其所言是實,朕斷然不會因為此事降罪於他。”
李世民這才答道:“是東宮專責門禁刑罰的更率令王晊!”
武德一對龍眉皺了起來,自言自語道:“就是那個前年拚死為王珪魏徵韋挺請命的東宮令?”
李世民的情緒顯得頗為低落,語氣索然地道:“是,若是旁人來報此凶信,兒子又不是三歲孩童,怎肯貿然輕信?然則王晊缺是舉朝聞名的梗介君子,向來不打誑語的。前次文干為禍,東宮諸員獲罪,上下文武莫有敢言者,唯有這個微末書生仗義建言,從秦法一直歷數到唐律,將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諸公駁得啞口無言,救下了這幾條性命。他歷來與兒臣府中並無干聯,今日卻喬裝扣殿惶急告變。兒子雖覺他所言之事難以置信,卻信得及此人的心性人品!”
武德皇帝緩緩點了點頭:“這個書生迂腐了些,卻非心存險詐之徒。你慮得有理”
他站起身來,自御案後走了出來,步下丹樨,伸手扶住李世民的胳膊,溫言道:“此事朕當弄個明白,你先起來!”
待李世民站起身形,武德皇帝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這個此刻已然比自己高出半頭的兒子,見他身形消瘦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眼窩深陷,也不禁心酸,歎了口氣道:“你這陣子沒有出兵,在府中平日做何消遣?”
李世民垂頭答道:“頭些年整日在外,於家人虧負頗多,這陣子兒子極少出外。整日在家中陪伴妻兒,偶有消遣,也不過到弘文管與學士們會會文,或召陸德明到承乾殿講史。自太原至今,終日征伐,雖說於國家有開建召撫之功,終歸誤了讀書,說起來,也是亦得亦失!”
武德嘴角浮現出一絲欣慰的微笑,道:“陸元朗亦是飽學鴻儒,他來講史,也還罷了!平日裡都講些什麼史?”
李世民笑了笑:“自《尚書》以下,年略紀傳均有涉獵,不過講得最多的還是《春秋》和《漢書》。”
武德點了點頭:“不讀《春秋》,不明禮義;不看《漢書》,不曉興替。陸元朗不愧‘博士’二字,這兩部史,有味道,有學問,好好讀一讀,不管是於修身養性還是於齊家治平,都大有裨益!”
他想了想,問道:“此次元吉北御,朕沒有問你的方略。以你之見,突厥若是當真大舉南犯,朝廷應如何應對?”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答道:“突厥若起十萬以上軍馬南來,朝廷在大河之北處處設防,實則就是處處不設防。真正關鍵之處,唯長安與靈州二處耳。若突厥取靈州,則兒臣料其必無大能為。任城王也好,李藥師也罷,足可勝任繁巨。若是賊不顧我北方諸郡直撲長安,則武功必守,只要武功一日不失,賊便一日不能傾其全力於京兆城下;京師內外消息遞送便不會中斷。敵雖驃悍,終是遠來之客軍,千里奔襲,根本談不上後方和糧秣補給,沿途劫掠雖能解燃眉之急,然其弊在不能持久。只要朝廷上下調度節制順暢,勤王之師到日,便是突厥退兵之時!”
武德負手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問道:“那個東宮令,還在你府中麼?”
李世民怔了一下,答道:“是,他要回去,兒子沒允。”
武德歎了口氣:“這個事情終歸還是要弄個明白。你去領他進宮見駕,朕要當面問問清楚。”
李世民遲疑了一下,說道:“父皇,此事涉及當朝太子,似乎不宜大作。且王晊為東宮官,臨急告變,於社稷是直臣,於大哥卻論不上忠義了。父皇召他進來問問則可,卻不宜因此事再興波瀾,恩準兒臣後天稱病免於郊送就是了。至於王晊,兒臣以為他不宜再在東宮任職了……”
武德皇帝掃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這麼想,原本是不錯的。一直以來,朕也是這個息事寧人的心思。奈何你們兄弟委實讓朕難以安寢。這一遭既是有人告變,又是這個鐵項子的書生,朕若是刻意淡化此事,不免為人所笑。朕躊躇很久了,此事若是真的,朕就須得立廢太子;此事若是你編造的謊言,朕便得立時廢黜你的王爵,兩個兒子,朕也不知道究竟該相信哪一個,所以此事不但要處置,還須得當著政事堂諸臣的面處置,這麼多年了,也該做個了斷了。更何況,朕既不相信建成會做出這等卑劣事跡,也不相信你有欺君罔上的膽量,所以,朕此番要讓你們兄弟當面對質一番,王晊是人證,自然也要在場。今日太晚了,不宜再將輔臣們都召來,這樣吧,明日早間,朕會召太子、齊王、裴寂、蕭瑀、封德彝、楊恭仁、陳叔達、宇文士及至兩儀殿,審斷此事,另召顏師古侍敕;你明天一早就帶著這個王晊同來兩儀殿。幾方面的說法,朕都要聽聽,宰相們的意見也不容輕忽。這個王晊說的話,朕此刻總覺得可疑,這不像是建成的行事風格,總覺得這背後有四郎的影子,若是元吉所為,朕將罷其帥印,廢其王爵;你要準備著再次典軍。不過此番朕也把話講在頭裡,只要此事不是建成所為,你就要謹守臣道做個好弟弟,你明白麼?”
李世民跪下叩頭道:“父皇愛護家人一片苦心,兒臣怎能不明白。父皇放心,不管此番究竟如何,兒臣都不會有怨眢之心。”
武德皇帝李淵點了點頭,緩步走到大殿門口,看了看殿外的蒼穹,喃喃道:“明日就是初四了,離出兵的吉期只有一天,明天無論如何,總要將是非曲直弄個水落石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