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三日亥時,西宮主殿承乾殿正殿內燈火通明,大殿周圍密匝匝圍著五百盔甲鮮明的王府護軍。秦王府內已然戒嚴,宮眷侍女侍衛內侍文書雜役兵丁各色人等不得隨意走動。宮內崗哨密佈,三座宮門均設重兵把守。此刻,王府內的上上下下均知道大變就在眼前,卻不知究竟是吉是凶。其實不僅僅是他們,便是此刻聚在承乾殿內「共舉大事」的諸人,對於他們所謀之事的成敗吉凶,也是一無所知。所不同者,有些人此生都是在刀叢劍隴的冒險重度過,在這批人看來,用自己的腦袋去冒一次險,換回的卻是後半生的富貴尊榮,委實算不得賠本的買賣;兒另外一些人,卻要用自己此時此刻安逸平靜的適意日子為代價去兌換動盪難明的未來,對這些人而言,這筆買賣無論是過程還是結果無論如何都談不上有趣。

  大殿內,文官武將三十餘人眼睜睜看著張公謹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將秦王李世民手中占卜所用龜骨奪下擲於地上,心中暗自佩服他的大膽,也暗自詫異於他突如其來的無禮舉動。有幾個腦筋不好使的將軍心中暗自偷笑,只道張公謹畢竟未曾在秦王麾下作戰,只見得他平日裡謙恭下士的儒雅風範,卻不曉得這位殿下在戰場之上軍令如山的凌厲做派。張公謹卻不理會眾人內涵各異的目光,單膝下跪朗聲道:「臣下聽聞古時候凡卜筮之術者,乃以決躊躇未定猶豫不決之事,今大王既已定計不疑,占卜又有何用?若是占卜出不吉甚或大凶之兆,大王難道可以臨陣退縮就此息兵罷手麼?即便大王此時改變主意,東宮和齊府難道就會放過大王了麼,如今其勢已成,由不得殿下猶豫躊躇,願大王思之。」

  李世民聽了,似乎思忖了片刻,忽而露出一個輕鬆至極的笑容,他環顧眾臣屬道:「吉凶為卜,你們願意跟著我冒這趟風險麼?」

  他似乎覺得言義未盡,又補了一句:「此時事且未發,現下反悔,還來得及。不願跟著我擔待這等誅九族之大罪的,此刻便可走出來表明心跡,只要不去告變以取爵祿,我李世民絕不相強。」

  他話音方落,站在前排的尉遲恭朗聲道:「大王這是什麼話?弟兄們追隨大王這許多年,難道富貴能共享,患難就各奔前程麼?」

  他轉過身來,目光炯炯盯視著眾將道:「都是老兄弟了,某家的性子大家一向也都知道。這些年來,殿下待我們這些粗人如何,大家心中有數;兵凶戰危,沙場上不管局面何等凶險,秦王可曾撇下我們獨自逃生?」

  「不曾!」

  眾將竟異口同聲答道。

  尉遲恭嘿嘿笑道:「痛快,這才是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兄弟!」

  他扭頭說道:「殿下,你既不曾在關外的戰場上撇下兄弟們獨自逃生,兄弟們自然也不會在這關內的戰場上棄殿下而去!哪個不要臉的若是敢在這個時候背叛大王,某家即刻便用泰阿寶劍砍了他的腦袋祭旗!」

  李世民含笑點了點頭,他平復了一下略有些激動的情緒,說道:「既然大家都願意跟著我冒這個風險,沒什麼好說的。事成之後,富貴共與之。今日在場之人,不論文武,封爵當不下國公,食邑不下五百戶。」

  眾人伏地大呼:「秦王萬歲!」

  李世民此刻也不再多說,逕自從杜如晦手中取過天策兵符和令符,肅容點名道:「高士廉!」

  年過花甲的高士廉排眾出列,躬身道:「臣在!」

  李世民口氣和緩了些,面色卻無比凝重:「今夜關鍵,全在玄武門。玄武門內有常何,門外的西內苑則有敬、呂二位將軍把守。你率五百王府親軍在芳林門附近負責支應緩急,若見玄武門危殆,即刻增援,若該處無恙,則按兵不動等候後命。吳黑闥和李安遠給你做副手,聽你調度節制。」

  高士廉沉聲道:「臣——領命!」

  李世民歎息著道:「舅舅,你上了年紀,這等勞動筋骨的差事,本不該由你來做。只是如今長安城內,我們孤立無援,人手又不足,只能辛苦你了。」

  高士廉肅容道:「老臣定然不負秦王重托。」

  李世民點了點頭,又叫道:「房喬。」

  站在他身側的房玄齡恭身應道:「臣在!」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繼續點名道:「段志玄、周孝范、龐卿惲、張士貴」

  四員武將一一出列應喏,齊刷刷向李世民行軍禮。

  李世民取出幾幅早已寫就的帛書道:「這是授權你們接管南衙十衛和內廷三省的文書,已然加蓋了尚書省和左右十二衛大將軍印鑒。以玄齡為首,你們四人為輔,率五百王府護軍和三百玄甲親軍,今夜二更出永安門,最遲在三更天必須解除宿衛三省的衛軍武備,切斷內廷政事堂和外界的聯繫,控制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印信,明日五更左右輔臣們要在政事堂聚齊見駕。你們無論如何也要留住他們,同時還不能傷著他們。此事對朝廷社稷至關重大,容不得半點閃失。故此你們一切聽玄齡安排調度,凡事無論大小,皆要先請示他而後施行。聽明白沒有?」

  四員武將齊聲應道:「末將領命!」

  李世民雙手將帛書交給房玄齡,沉聲道:「內城我親為之,外城就托付玄齡了。能否順利控制政府,全看諸公的了。」

  房玄齡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只淡淡應了一句:「臣不才,斷然不付大王所托。」

  李世民回轉過身,繼續往下點道:「牛進達,安元壽!」

  二將應聲出列。

  李世民冷著臉發令道:「你們各自率五百王府護軍監視東宮和齊府,倘若其沒有動靜,你們就按兵不動,若是其傾巢而出支援玄武門,你們一面快馬報敬君弘將軍知道一面立即發兵攻打宮府。東宮齊府之中,旁人不必去管他,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成明、巨鹿王李承義、梁王李承業、漁陽王李承鸞、普安王李承獎、江夏王李承裕、義陽王李承度這十個人務必給我一個不少地拿來,死活不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聽明白沒有?」

  二將對視了一眼,均在心中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然而此時此地卻也容不得他們遲疑,齊齊答道:「末將領命!」

  李世民點了點頭,略沉了沉,叫道:「杜如晦!」

  杜如晦應聲出列,躬身道:「臣在!」

  李世民又叫道:「張亮、樊興、元仲文、秦行師、錢九隴!」

  五將出列應諾。

  李世民掃了六將一眼,開口道:「今夜一戰,既關乎大唐社稷興替宗廟氣運,也干聯著我李世民闔府上下男女老幼以及眾將家眷的身家性命。西宮是我們的老營,老營不容有失。你們七個人的職責就是率領三百王府護軍守護西宮,保護種弟兄的家眷和我李世民的妻兒老小。王府內一干大小事體,均由司馬杜如晦裁度施行,任何人不得有違。自我離府開始,上至王妃王子,下至兵卒雜役,統歸杜大人節制。聽明白沒有?」

  眾將齊聲道:「末將領命!」

  李世民歎了口氣,對杜如晦道:「兵力太少了,如晦斟酌使用罷!」

  杜如晦不卑不亢地答道:「臣當竭盡全力!」

  李世民點了點頭,又叫道:「常何。」

  常何大步跨了出來:「末將在!」

  李世民問道:「門監手續辦妥當了沒有?」

  常何答道:「稟秦王,已經妥當了,今夜當值玄武門的,都是跟隨我多年的老兄弟,也都受了大王的賞賜,再不會出事的。」

  李世民點了點頭,道:「今夜二更時分,你親自引領我和眾軍將進皇城,就呆在我的身邊,隨時聽我指令。要你的人留心,只要太子和齊王進了玄武門,即刻在敵樓之上向著臨湖殿方向搖動紅旗示意。」

  常何答道:「末將領命」

  李世民叫道:「敬君弘!」

  敬君弘滿面泛著紅光,顯然今天的場面氣氛讓這個久違沙場的將軍頗為激動。他出列應道:「末將在!」

  李世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說道:「我們以前沒有一起上過戰場,也談不上什麼交情,這不礙的。既然沒有一起做過戰,那今日我們就一起併肩子作戰,同生死,共患難;這一仗打下來,沒有交情也有交情了!」

  敬君弘粗糙的大臉上泛著汗光,興奮地道:「願為秦王殿下效死命!」

  李世民點了點頭,語氣轉莊重道:「率領你麾下的禁軍將士,死守玄武門,不管外面打成什麼樣子,也不能放進一兵一卒。」

  敬君弘一哈腰,大聲應道:「末將領命!」

  李世民重新掃視了一眼眾將,復又叫道:「長孫無忌、侯君集、尉遲敬德、張公謹、程知節、秦叔寶、劉師立、公孫武達、獨孤彥雲、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常!」

  十二個人當即出列應諾。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氣,咬著牙說道:「你們十二個人跟隨本王,率領兩百玄甲親軍,今夜二更由玄武門入皇城,翌日眾兄弟究竟是共赴黃泉還是共享富貴,就看我們今夜的成敗了……」

  ……

  眾臣將散去,李世民將長孫無忌等十二將召至偏殿,自櫥屜中取出一個黃帛包裹的小匣。他伸手入懷取出了一枚銅鑰匙,將小匣上的鎖打了開來,打開匣子,裡面是一份捲著一部帛書。李世民小心翼翼地將帛書取出,也不用條案,就這麼席地而做,一邊擺著手令眾將隨意,一邊將那帛書展了開來。

  赫然是太極宮的平面地圖!

  長孫無忌貴為王妃的家兄,是李世民最信任之人,卻也從來不知道這承乾殿裡還藏著這樣一份具極高戰略價值的地圖。他曲著眼睛仔細看時,卻見地圖的右下角有一方篆文印鑒,是「開皇寶璽」字樣。卻聽李世民笑道:「這原本是前朝開皇年間為了在東都仿造太極宮所做之圖樣,乃是楊素遣畫師所畫,仁壽四年楊素死,此圖落在其子楊玄感之手。大業九年楊玄感反隋,父皇以唐國公衛尉少卿出弘化兼知隴右諸軍事,我那年才十六歲,隨父出征,後來楊玄感兵敗身死,這幅圖就落到了我的手上。大業十三年進長安的時候我以為能用得上,結果沒用上,義寧元年七月父皇登基之時也不曾用上,沒想到今日到了的確不得不用這物什的時候,竟然是派做這等用場!唉,造化弄人啊!」

  說著說著他已是意興闌珊,擺著手道:「時光不多了,就別拘那麼多禮數了,坐遠了不方便看圖說話,都就地坐吧。長安此刻是戰場,這裡就是我的中軍大帳,我們說正經事要緊!」

  他指著宮城圖道:「太極宮內皇城北面有兩道門,玄武門和安禮門,玄武門是正門,正對西內苑,安禮門為側門,是東宮的正門。這些我們且不去管他,外面即便打翻了天我們也不理會。你們來看,這是玄武門內的廣場,長約240 步,寬約110步,這是紫宸殿,紫宸殿東側是玄武壇,西側是隸屬掖庭的浣做監,左右各有一條寬約八步的甬路通往內宮。按照習慣,一般入宮走西邊,出宮走東邊;然則這畢竟是一般習慣,我們得把萬一算進去。我們兵力不多,不能分散兩處設伏。再者,紫宸殿離玄武門太近了,我擔心宮門還沒有關上,對方就已經和我們接戰,那時候敵必回竄,這段距離太短,我們要對付的人身份又尊貴顯赫。我怕那些看守玄武門的禁軍看到他們就嚇軟了腳,若是一個疏忽被他們逃了出去,我們就全盤皆輸了!所以我決意將伏擊地點設在這裡……」。

  「臨湖殿!」他一邊指給大家看一邊說道。

  「這裡距離紫宸殿有兩百八十多步,距離玄武門約四百步;而且周圍能夠通行的只有一條路,路的東面是大殿,西面是北海池子,大路寬二十餘步,便於我們的兵力展開。大殿的東側是御花園的林子,人馬難以通行。在這裡設伏,我們的反應時間比較充裕,不利於敵逃遁,可保證一擊必殺。臨湖殿自本朝以來一直關閉,其閣樓在東北角,北可遠眺玄武門,南可俯瞰長生殿和南海、東海兩片池子,我的中軍就設在這裡。」

  他抬起頭掃視了眾人一眼,道「今夜我們子時出發,最遲三刻時辰內必須進入皇城。我們能帶進太極宮的人馬,只有兩百親軍,這兩百人分為十隊,每隊二十個人。我和無忌親掌一隊,你們八個人各領一隊。中軍設在臨湖殿,君集、之節、叔寶皆在中軍。我若不在,中軍由無忌接掌,無忌不在,中軍由君集皆掌,我們三人都不在,中軍由弘慎接掌。這個次序,都明白了麼?」

  眾將紛紛抱拳稱是。

  李世民點了點頭:「如此甚好,諸位兄弟,成敗榮辱,富貴禍福,在此一舉!世民不才,蒙眾家兄弟看顧,明日一戰,我當與兄弟們同當矢石!汝等不惜死,我又何惜富貴尊榮?」

  眾將轟然應諾,散了出去各自準備。李世民卻將長孫無忌、侯君集和尉遲恭留了下來。

  他神色凝重地緩緩說道:「最遲丑時,我們就能在臨湖殿立起中軍。在常何配合下,到寅時便能控制整個內城。但我等不到寅時,中軍事定,我便要和無忌帶著劉師立、公孫武達、獨孤彥雲、杜君綽四將率一百人直驅長生殿。估約最早也要寅時二刻甚或卯時才能回到臨湖殿中軍,這段時間裡,下哨、設伏、制警以及玄武門方面諸事就都要君集和敬德代決了,務必小心謹慎,當決斷時也切勿遲疑。」

  候君集渾身打了個冷戰,看長孫無忌時,卻見這位舅爺面上毫無異色,彷彿對秦王剛才所言之事聽而不聞,再看尉遲恭,這個大老粗卻滿不在乎地舔著嘴唇道:「大王放心就是,明晨玄武門就算只有某家一人,也足以留下太子和齊王二人的性命。」

  候君集沉吟了一下,開言道:「長生殿周圍的護衛當不少於一隊,這批人天天挨著皇上,常何未必能夠派上用場,一旦動手,一百人兵力少了點,不如再調二將,這樣兵力增加到一百四十人上下,三倍之數,勝算就比較大了。」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氣,口氣堅定地道:「再調一將,一百二十人足以。臨湖殿這邊是主戰場,兵力太少了不成;就算諸事皆從我願,放走了太子和齊王,勝敗也就亦在兩可之間。」

  他站起身來,說道:「就這麼定了,你們去準備吧。」

  ……

  大戰在即,李世民的心中卻莫名其妙地湧上了一股煩躁焦慮的情緒。他心中隱隱不安,卻又不知自己不安的究竟是什麼。長安的局面雖說凶險,但他多年的辛苦經營畢竟沒有白費,常何這顆當初預埋下的棋子此刻終於發揮了作用,劉弘基委託淮安王傳話,不奉聖敕金吾衛對秦王在長安城內的任何行動均不予干預。此刻自己真正面對的,不過是東宮和齊王府中的若干宮府兵罷了。東宮兵平日養尊處優慣了,上至官弁下至士卒均不曾上過戰場,倒是長林兵跟隨李建成平亂山東,戰力不容小視,可惜兵力太少。而此時東宮和齊府最能打仗的兩名將軍薛萬徹和謝叔方都不在城中,今夜的行動雖說是無奈之下行險一搏,勝算卻也委實不算太小。雖然明知如此,他卻還是覺得焦躁煩悶,一股無以名狀的情緒始終在他心頭徘徊,不知不覺中,他來到了王妃長孫氏的寢殿門前。

  長孫氏似是一點也不詫異他的到來,一面見禮一面將身邊的侍女們都遣了出去。容色平靜地問道:「殿下何憂之甚?」

  李世民看了妻子一眼,悵然歎道:「我也不知道。和無忌玄齡敬德等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平和得很。這突然間一靜下來,這心裡面就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翻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以往大戰之前,局面再險我亦能做到心如止水恆定自若,今天卻不知究竟是怎麼了,究竟在怕什麼?」

  他搖著頭自嘲地一笑:「看來我確實是老了,連膽識和定力也大不如前了。」

  長孫氏輕輕歎息了一聲:「殿下確實是膽子小了,不過此次所面對的確實也是空前強大的敵人,也難怪殿下心神不寧……」

  李世民搖著頭道:「大哥和四弟聯手雖說不好對付,卻還不到讓我心神不寧的地步。」

  長孫氏笑道:「臣妾以為,太子和齊王並非大王最大的敵人。」

  李世民轉過頭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問道:「你是說父皇?」

  長孫氏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搖了搖頭:「殿下此刻面對的最大敵人,不是某個人,而是兩樣東西。這兩樣東西雖看起來平常,卻是絕大的心魔。」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這兩樣東西,一樣叫做『家』,一樣叫做『禮』!」

  李世民心中一動,似有所悟。

  「對殿下而言,皇上不僅僅是一個好皇上,也曾經是一個好父親;太子也曾經是一個好哥哥,齊王也曾經是一個好弟弟。殿下原本是有一個『家』的,在這個家裡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殿下不論做了何等天樣大的事情,背後都有一個寵愛殿下的父親為殿下做護翼,有一個愛護殿下的哥哥為殿下排憂解難。可是如今這個家即將沒有了,殿下將親手將這個『家』打得粉碎。沒有了疼愛兒子的父親,沒有了愛護弟弟的兄長,殿下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長孫氏說到這裡,垂下頭去道:「其實,如今殿下已然有了一個家,在這個家裡,殿下就是頂梁的柱子,就是擋風的屏障,是臣妾和眾妃的希望,也是承乾等眾王子的後盾……」

  她輕輕一笑:「還有一個『禮』字,聽哥哥道,多少年來換了多少個朝代,都以這個字為根本。這個字告訴世人,弟弟不能殺哥哥,兒子不能背叛父親,臣子不能反叛君王。殿下一定是擔心,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之後,就會被世人用這個字來苛責刻斥,會被寫史書的人記錄為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昏君、叛臣、逆子,會遭到全天下人的反對,會受到千秋萬代的唾罵!殿下如此辛苦勞碌浴血奔波,卻要被誣以此等惡名,殿下實在是不甘心……」

  她一雙明若晨星的眸子柔情款款地注視著李世民道:「其實殿下大可放心,臣妾雖不出門,卻也知道如今天下並不太平,老百姓的日子並不好過。天下人其實並不在乎他們的君王是否是個好兒子、好弟弟、好哥哥;他們只在乎這個君王能否讓他們有田地種,有糧食吃,有房子住,有銀錢使用。一個君主,只要能夠讓治下的子民吃飽飯穿暖衣服,大家就都會說這個君主是一代明君。殿下啊,皇上和太子,他們或許能夠得到百官的擁戴,但他們得不到天下臣民的心。更何況……」

  說道此處,長孫氏聲音低了下去,臻首再度垂下,半晌方才緩緩抬起了頭,眼中隱隱現出淚光:「殿下,臣妾是個女流,臣妾不懂那麼多的大道理,但是臣妾知道,殿下是臣妾的男人,是全家的倚仗和靠山。有殿下在,臣妾活著才有意義,若是沒有了殿下,臣妾縱然苟活於人世,也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臣妾是女人,臣妾也自私,天下人的死活,史書的褒貶都不關臣妾的事情。臣妾只要自己的男人好好的活著,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詛咒他、都唾棄他,他也始終是臣妾的男人,是臣妾畢生的指望、生命的意義……」

  李世民呆立了半晌,情不自禁地上前兩步,將妻子攬在懷裡,在她的眉上、眼上、頰上、腮上、唇上印下了密匝匝的吻……

  長孫氏酥軟著身子委在李世民懷中,緊閉雙目,微微喘息著享受著這屬於夫婦二人的片刻溫柔。漸漸地,她發覺李世民的身體開始發生某些令人羞慚的變化,那雙摟抱著自己的大手也開始不老實起來。她渾身一顫,睜開雙目滿臉通紅語無倫次地掙扎道:「不行……殿下要出征了……大家……都在等你……不能……不能……臣妾……」

  李世民輕輕一笑,雙臂用力將妻子整個人抱了起來,嘴巴湊在她的耳邊說道:「沒關係,我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讓他們等……」,一邊說著,一邊踢開寢殿的門走了進去……

  ……

  片刻之後,李世民起身整裝,披上淡黃色內襯戰袍,外面罩上細鐵揉著金絲打造出來的明光魚鱗愷,頭上戴一頂玄色髻冠,正面鑲嵌著雞蛋大的一顆明珠。將鹿盧玉具劍佩在腰間,足下登上一雙飛雲戰靴,鎧甲外再罩上一件絳紅色大氅。李世民對著鏡子打量了一番自己,滿意地點了點頭,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再無雜念,只有一腔重書歷史再造江山的豪情在胸腹間激盪。

  他衝著榻上衣衫不整雲鬢散亂的妻子一笑,道:「我要去了,給你賺一頂皇后娘娘的鳳冠回來!」

  長孫氏此刻渾身無力,卻強咬著銀牙支撐起了身子,叫道:「殿下!」

  李世民回身望時,卻見自己這位自幼相知的結髮妻子用無比堅定沉靜地目光望著自己緩緩說道:「殿下去吧,兵凶戰危,善自珍重;若是上天不佑,殿下不幸罹難,臣妾當為殿下殉節……」

《李世民:從玄武門到天下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