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在顯德殿偏殿處理公務,一夜未曾歇息,五更天左右,他鬆了鬆筋骨,正欲起身去練武課,有內侍稟報齊王元吉來訪。他暗自發笑,知道這個老四什麼時候都沉不住氣,便揮手叫進。不多時卻見齊王帶著王府車騎將軍謝叔方一併走了進來,他不禁有些驚訝,問道:“叔方不是和萬徹一道在城外預備明日的郊送大禮麼?怎麼回城裡來了?”。李元吉陰沉著臉答道:“是我叫他回來的,出兵在即,父皇卻突然傳敕召見,我心裡面總不踏實,昨晚命人叫了叔方回來。大哥,你可知道父皇叫我們究竟是為了何事?”
李建成笑了笑,便將昨夜從內宮傳出來的消息簡要地給李元吉述說了一遍,說完了道:“這件事情雖說匪夷所思,卻也算不得如何了不起。父皇英明睿斷,這等小把戲豈能瞞得過他老人家?前次是喬公山、爾文煥,此番又是王晊,二郎在軍前日久,這套手段倒用得純熟!可惜了,此番沒有楊文幹那樣的傻子等著給他墊背,萬徹和叔方在城外做了些什麼,皇上根本不用問,京兆劉弘基那邊心中明鏡一般。戰場上沒有迴旋餘地,這種疑兵之計才能有所效用。可惜朝局畢竟不同戰局,這番手段搬到長安來用,就不靈了!”
李元吉聽畢半晌無語,緩緩開口道:“雖然如此,我卻總覺得情形不對。”
李建成神情自若地瞥了他一眼:“哪裡不對?”
李元吉沉了沉,神色凝重地道:“兵者詭道,詭者變也!詐一人不可用同謀!這是那年在慈澗,二郎親口對我說的一句話。對於同一個敵人,已經用過一次的計策絕對不能再用。對同一個敵人使用已經用過的策略,無異於將自己的腦袋湊上去讓人家砍。他這許多年在戰場上縱橫不敗,這一條是頂頂要緊的。所以按道理說,前年楊文幹的事情一擊不中,反間誣陷這一手他就應該棄置不用才是,怎麼會在我出征前夕莫名其妙地又來了這麼一下子?”
李建成對自己這個一向被朝臣視為草包的弟弟不禁有些刮目相看了,他眼中露出了欣賞神色,輕歎著道:“你能慮到這一層,也不枉了父皇和我對你的一片殷殷。二郎說的不錯,你慮的也有道理,可是歸根到底,戰場是戰場,朝局是朝局。戰場上,誰斬首多誰便是英雄,那個時候沒有寒暄客氣的餘地。可朝廷不同,這裡畢竟是文場不是武場,很多東西不能混做一談。”
李元吉思忖半晌道:“殿下,臣弟還是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為防萬一,你還是將萬徹召回城來吧。有他在你身邊,我心裡還踏實些!”
李建成擺了擺手:“算了罷,我宮中還有馮氏兄弟呢,你也不必如此惶然。目下長安城內,僅東宮內就駐紮著近四千餘人,再加上你府中的兵力,就算不把常何的北軍、劉弘基的金吾衛算進去,我們也是立於不敗之地的。就算要召回萬徹,也得等今日面聖畢再說,倒是魏老師那邊,應該去探視一番,不若今日從內城回來後你我兄弟一同過府,也和他說說這回事,看他是個什麼意思!”
李元吉沉吟片刻,無奈地點了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
政事堂中一片寂靜,六位宰相面面相覷。裴寂面色凝重地道:“房玄齡,你率兵包圍三省,扣押樞臣,索要宰相印信,這是逼宮亂政,是大逆之罪,要誅九族的,你可明白?”
房玄齡笑了笑:“老相國之言,玄齡可不敢當。玄齡不過一介書生,何來逼宮亂政之能?不過裴公是宰相,自是怎麼說怎麼是,玄齡不敢自辯,待過了今日,玄齡當任憑裴公發落。如今要緊的是諸位相爺將隨身攜帶的私人印信賜予玄齡,時候不早,若是耽誤了見駕,玄齡可擔不起這個罪過!”
蕭瑀滿面怒容道:“房玄齡,你不過是天策府中一個執筆奴才,怎敢在此脅迫輔臣?老夫勸你趕緊懸崖勒馬,自縛請罪,否則誤了自家性命事小,連累了秦王殿下,你就百死莫贖了!”
房玄齡心中暗自苦笑,這位宰相大人為人雖說鯁直,卻未免迂腐了些。今日的事情辦好了,得罪此人卻是免不了的了。他的面孔板了起來,口氣冷峻地道:“諸位大人,玄齡身負王命,不敢怠慢。此刻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印信,已在玄齡手中。各位大人手上的私人印鑒,無論有無,均非關大局,秦王身兼中書尚書兩省掌令,自己就是宰相,若是諸位執意不肯通融,玄齡也不會過分相逼,只是今日之事,或為諸公異日取禍之源亦未可知,還望諸位相爺三思!”
這話已經說得相當明白了,語氣雖委婉,意思卻是極清楚的。蕭瑀再遲鈍,也已經覺出不對頭。宇文士及默不作聲地取出了隨身的小匣,一邊笑一邊伸手遞給房玄齡道:“說起來不過一方印鑒罷了,你們如此興師動眾,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罷!”。他一交印,立時便打開了突破口,楊恭仁和封倫面無表情地取出鑒匣交給了房玄齡,卻依然是什麼話也不說。蕭瑀躊躇半晌,最後還是不情願地交了出來,面上卻仍然憤然不已,口中冷笑:“你們今日以刀槍脅迫宰相,可是開了一個大好的先例,翌日必有後世不肖子孫以刀槍謀奪大唐社稷!”
房玄齡也不辯解,笑瞇瞇地接了印鑒,轉過頭去望著裴寂和陳叔達。一直默不作聲的陳叔達此刻突然開言道:“玄齡,老夫的印鑒就在身邊放著,平日裡書畫題字,老夫都用這一方印。莫說你奉的是王命,就是皇上下敕書,也只能免我的侍中,卻也沒有要這私家印鑒的道理,東西雖不大,以帝王之尊,亦不可輕奪。你若要取去,倒也不難,只需一刀將老夫殺了就是!”
房玄齡一愕,沒想到這個在朝中有名持重寡言的陳叔達如此硬氣。他又一轉念,三省宰相的私人印信均已拿到,短這兩個卻也無關大局了,便笑瞇瞇道:“既是陳相如此說,玄齡自是不敢再相強。時候不早,玄齡立時便安排諸位大人入宮見駕。”
說罷,他便不再理會六位宰相,伸手叫上張士貴,轉身走入內堂。
張士貴進來,卻見房玄齡正在案子上研墨,旁邊擺著一幅鋪開的帛書。他一邊研墨一邊說道:“用硃砂似乎要好一些,一時間卻也顧不得了,你在此立等,待我寫完了立刻帶著趕往內宮臨湖殿,請大王用璽,然後飛馬呈送左右金吾衛府,片刻都不能耽擱,明白麼?”
張士貴抱拳躬身應道:“末將遵命!”
房玄齡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提起筆蘸飽了墨便下筆,不多時一份命京城防務總管左金吾衛大將軍劉弘基封鎖長安諸門並在全城戒嚴的敕書已然草就。他在最上首的位置用了中書省的印信以及封倫的隨身私鑒,隨即又在下面隔了一個位置用了門下省及宇文士及的印,最後最下面才是尚書省印和蕭瑀的私鑒。他捲起帛書,面色凝重地交給張士貴道:“這份敕書關係著大王及眾將士的身家性命,事體重大,你要謹慎留意才好……”
……
坐在龍舟上,身上裹著一層薄被,武德皇帝此刻心中難過到了極處,堂堂天下之主,九五至尊,竟然被自己的親生兒子算計得如此淒慘,被十幾名秦府親兵像犯人一樣拘押在皇宮池子中央的一條船上不說,竟連外袍都不曾穿上,被子裡面只穿了意見睡袍。一朝天子狼狽至此,卻也是亙古未有,隋煬帝無道而失天下,臨終之際起碼冠服齊整。他有心斥罵長孫無忌,這位秦王舅爺此刻卻領著一隊親兵坐在另外一條龍舟上,雖說目光始終未曾離開自己,但這麼隔著水面說話,終歸有失他皇帝的尊嚴。
無奈歸無奈,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所在,他的心思反倒澄明起來。他將目光轉向自己船上那帶隊的軍官,問道:“你們追隨秦王謀逆,就不怕死麼?”
那軍官回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
武德又道:“朕是大唐之主,也是秦王的生身父親,他尚且如此忤逆。你們這些追隨他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事體的人,自己也該好好想一想罷!此等不忠不孝無君無父之人,你們追隨著他,能落得個什麼下場?此刻回頭,雖說錯已鑄成,但反戈一擊,扈從朕還宮召集勤王護駕之師,以功抵過,可免去誅九族之罪不說,以擎天之功,朕自是不會吝惜爵位,封爵不下國公,論職也當不低於四品,否則你們若是執迷不悟跟從反王到底,便是朕不殺你們,你們的主子為了保守機密以塞天下人之口,也斷然不會放過你們!”
那軍官轉過身來,臉上帶著一絲譏諷的微笑道:“陛下不必如此眷顧,末將原本便是世襲國公,陛下曾有敕,末將的家人除名除籍,永不敘用的!”
武德皇帝一怔,詫異道:“你是?”
那軍官抱了抱拳,道:“末將劉樹義,陛下身為天子總理萬機,自是記不得罪臣之子了!”
“你是肇仁家子?”武德皇帝一下子愣住了。
劉文靜乃是大唐開國的首功之臣,隋時任晉陽令,素與李氏父子多從往來。其時天下大亂,裴寂與其坐歎:“天下方亂,你我不知何處安身?”,他卻笑答:“如君所言,正是豪英所資也。我二人才堪天下,可終賤乎?”。劉文靜平素與李世民交好,曾謂裴寂:“唐公二子,非常人也,豁達神武,漢高祖、魏武帝之樣貌!豈不是天意屬唐?”
大業末年,突厥敗高君雅兵,唐公李淵被劾,局面繫於一髮。劉文靜和裴寂在唐公面前力諫起兵曰:“公據嫌疑之地,勢不圖全。今部將敗,方以罪見收,事急矣,尚不為計乎?晉陽兵精馬強,宮庫饒豐,大事可舉也。今關中空虛,代王弱,賢豪並興,未有適歸,願公引兵西,誅暴除亂。乃受單使囚乎?”,這才堅定了李淵的決心。
起事之日,劉文靜親率甲士擒拿了隋室安排監視李淵父子的王威、高君雅等人。李淵於太原建大將軍府,自任大將軍,劉文靜任大將軍府行軍司馬。後又負責聯絡安撫突厥,在他獲罪遭誅之前,唐廷對突厥的事務多由他負責。後李淵改任丞相,他轉任大丞相府司馬,光祿大夫,加封為魯國公。武德建元,劉文靜出任門下納言,後因兵敗貶任民部尚書,陝東道行台左僕射,因居裴寂之下,口有怨言,稱:“吾得志,必誅此獠”,遂被誣下獄。
武德皇帝之所以誅殺劉文靜,實是另有原由。劉文靜自在太原見到李世民開始,便處心積慮一意要將李世民扶上皇位。武德元年以後,他的這一傾向更為明顯。要命的是,劉文靜行事一向跋扈張揚,他位高爵顯,又是開國首功之臣,即使是當朝太子李建成,見了他也一口一個“靜叔”而不名。以他的身份地位,說出話來自然有人以為是皇帝心意。武德為此苦惱了甚久,終歸還是拿不定主意。
劉文靜為人行政,霸道專橫,其能也高,其德也薄。他扶植秦王的心思也並不純正。此人的心性頗高,若在亂世不啻奸雄之資。若是遇到強勢的君主,他或許可安安分分做個治事能臣,若是遇到羸弱之主,或為伊尹霍光亦未可知。這一層當時血氣方剛的李世民當然想不到,但武德皇帝卻是想到了的。故此躊躇再三,武德皇帝還是殺了劉文靜,並籍沒其家,長子樹仁坐誅,次子樹義卻不知所終。沒想到竟然被秦王用做了親兵家將!
劉樹義冷冷一笑,指著船頭一個釘子般站立手按腰刀動也不動的年輕武弁道:“那是末將的副手杜伏德,是楚王杜伏威的幼弟……”
六月的天,悶熱無比,武德皇帝卻只覺得渾身一片冰寒。船上這兩個直接看押自己的下層軍弁,竟然都是與自己有著血海深仇的叛將罪臣之後,多年來李世民將這些人藏在府中,難不成就是要派這種用場。若果真如此,自己這個兒子的心性城府可就太可怕了。武德皇帝心中暗自叫苦,看來秦王今日之舉,決非貿然行事,即使是幾個專責看押軟禁自己的低級武官,在挑選上也是費了一番計較的,這個兒子,他幾乎把每一面都算到了!
武德皇帝絕望之餘,獰笑了兩聲,咬著牙從嘴裡吐出幾個字來:“不錯,二郎,你總算長大了……”
……
隨著東方一縷晨曦透出曉色,長安皇城太極宮的北門玄武門緩緩開啟,兩隊禁兵排列整齊地開出了門外,分左右站立在兩廂,盔甲上帶著一層層露水,長矛上閃爍著淡青色的光芒,一切彷彿與平日毫無二致。然則只有這些守衛在宮門口的禁軍武士們卻知道,這一夜裡,這座天下第一禁地的大門總共開闔了兩次,僅僅三刻之前,兩百黑甲武士公然押接著帝國最具權柄的一干宰輔大臣,剛剛從這玄武門經過進入了太極宮。這些下級的士卒並不曉得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們一如既往地在這一天的這一時刻打開了玄武門,好讓那些進宮見駕面君的文武大臣們通過。
李元吉勒住了馬頭,皺起眉頭道:“今日是玄武門宿衛的應該是敬君弘,怎麼看不見他的人影?常何在這裡又是怎麼回事?是父皇下敕更改輪值了?”
李建成笑了笑,催馬上前,叫道:“常將軍!”
常何急忙上前抱了抱拳:“末將甲冑在身,不能給太子殿下施全禮了!”
李建成揮了揮手,溫和地道:“不礙的,今日禁軍不是君弘將軍當值麼?怎麼是你站在這裡?”
常何答道:“稟殿下,今日北門是老敬當值,他昨夜在此宿衛,此刻收隊訓話用飯去了,片刻就當回來。末將今日當值監門衛,故而在此!請殿下和齊王殿下出示腰牌。”
李建成點了點頭,從懷間取出一面鑲金銅牌,一面問道:“我們來得太早,皇上此刻該早課未畢呢吧?”
常何一邊驗看腰牌一邊答道:“皇上今日似乎沒開早課,半個時辰前便已經升了兩議殿。相爺們比兩位殿下來得早一些,此刻應該已經進去了。”
說著,他已然驗畢了腰牌,側開身道:“卑職職責在身,造次了,兩位殿下請入宮。從人衛隊,可在東牆根處列隊等候。”
李建成卻騎在馬上沒有動,神色躊躇地問道:“都哪些臣子已經進去了?”
常何恭敬答道:“裴相國、蕭相國、封相國、楊相國、陳相國和宇文相國都已經進去了,同進去的還有中書省草就敕詔的中書舍人顏師古。皇上昨夜給末將下了特敕,今日只在兩儀殿接待太子和諸王宰相,其他臣卿一率免朝覲見。”
李建成沉吟了一下,又問道:“秦王呢?秦王進去沒有?”
常何笑了笑:“進去了,秦王殿下正好比兩位殿下早來了一刻,他是單騎來的,沒帶侍衛從人,只有長孫大人和一位不認識的年輕大人陪在身邊,此刻都進去了,該還沒到兩儀殿。”
李建成和李元吉兄弟二人對視了一眼,心知那“不認識的年輕大人”必是東宮令王晊無疑。太子輕輕透了一口氣,笑著對常何說了句:“辛苦你了!”便自催馬前行。
李元吉回過身對著謝叔方道:“你帶著人和太子侍衛們在東側宮牆下侯者吧!今日估計時辰短不了,委屈你們了!”說罷,雙腿一夾馬腹,快跑幾步趕上了太子,兄弟倆放鬆了絲韁,讓馬兒踩著細細的碎步遛進了玄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