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名為“太極”,其整體佈局也多帶有道家風格。宮城四方,東曰青龍,西曰白虎,南曰朱雀,北曰玄武。《三輔圖》曰:“蒼龍、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靈,以證四方。自漢高祖定都長安建未央宮、長樂宮以來,宮城四門便以四靈為名,與漢初立國所奉行的黃老無為之學遙相呼應一脈相承。後雖經孝武帝刷新政治改尊儒學為國教的偌大更化,也並未改變長安宮城的規制名稱。歷朝在長安建都者,皆從漢制。玄武門所正對的便是擺祭道家始祖神位的玄武殿,玄武殿橫不過四十餘步,縱不過二十步,東西兩邊隔著御道分別是太極宮御花園與玄武壇。玄武殿南是一個橫縱可容納萬人以上的大廣場,地面皆以玉白石鋪設,光滑平整可倒映人像。隔著廣場與玄武殿南北遙遙相對的,便是皇帝接見外任刺史太守州丞縣令的紫宸殿了。紫宸殿佔地面積較大,東西橫約百步,南北縱四十六步。紫宸殿西便是皇帝封建諸王公侯伯或舉行改元大典的宣政殿,即漢之宣室;紫宸殿東隔著御道依舊是御苑。宣政殿南便是北海池,池岸呈弧形向東南略彎,紫宸殿西的御道便從此處拓寬,順著湖岸斜斜往東,再折而向正南,到此處路勢更為寬闊,臨湖殿便建在御道東側。大唐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清晨,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便是在此處遇到了武德皇帝的二皇子秦王李世民。
最先覺察出情勢不對的,反倒是一向粗率的齊王元吉。也難怪他起疑,自玄武門到這裡,二人騎馬緩行了將近一刻,卻連半個巡曳宮城的禁軍也未曾看到,太極宮的宮廷宿衛雖說不比前隋般緊肅,卻也不至於鬆弛到這等地步。因為皇帝的突然召見,李元吉本就惴惴不安,此刻見到如此詭異情景,更是大覺不妙。太極宮內宮本是李建成這個當朝太子常來常往的所在,此刻見到這樣一番光景,他原本篤定的心中也不禁疑雲大起。
“大哥,情形不大對頭,今日覲見恐怕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簡單,雖說天尚未大亮,這宮城裡靜得如此詭異,委實不合常理。凡事反常不為無因,我看今日不宜再去兩儀殿了,我們還是回去的好。”李元吉突然勒住了馬頭說道。
李建成見他勒馬,只得也跟著站下,他一面環顧四周,一面心中躊躇。雖說目下情勢有異,畢竟還不能確定是否真有事發生。若真個未見確實端倪便回去,且不說違抗武德的敕書必受申斥,便是朝中文武的嘲笑譏諷也著實受不得。然而此時此地,他心中卻又實實浮現出一股不知從何而起的焦躁情緒,彷彿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即將發生。再往前走,他的腿竟然產生了一種要打顫的衝動,便在他低著頭仔細思忖斟酌輕重進退兩難之際,一聲中氣十足的呼喚讓他回過了神來。
“殿下哪裡去?”
隨著話音,秦王李世民騎著馬自臨湖殿南走了出來。他一現身,李建成立時覺到情形不對。李世民本來今日就要見駕,因此他雖突然出現在此處,卻也並不讓李建成多麼意外,讓他意外的是,李世民渾身上下披掛著上陣廝殺的全副甲冑,雕弓斜斜挎在背上,箭斛中滿滿當當插著三十六支狼牙箭,可謂全副武裝。
“今日見駕,他怎麼這番衣著?他這副樣子,門監衛怎肯放他入玄武門?”李建成心中飛快轉動著,還未待他張嘴回復李世民的問話,一旁驚得心膽俱裂的四皇子齊王李元吉已經做出了幾乎是最本能的反應,他二話不說快速地摘下了掛在馬鞍子上的長弓,隨手抽了一支箭出來,搭在弦上瞄著李世民“嗖”的一聲便射了出去。可惜一時惶急,弓未能拉滿,那箭矢飛到半途便力竭墜地。
“元吉,不可莽撞,這是宮城,不可擅動刀槍。”李建成扭過頭大聲呵斥道,這個四弟當真魯莽,竟然在天子禁地對自己的親哥哥彎弓動手,真的傳出去豈不是要將老父親氣死,旁的不說,自己費盡苦心為他爭來的這麼一次出兵的機會就要前功盡棄了。他一邊呵斥元吉一面轉頭看李世民,卻見這位秦王滿面怒容地注視著李元吉,背上的雕弓不知何時已然拿在了手中。李建成更是不迭叫苦,這兩個弟弟都是性情剛烈之人,李元吉方才射了世民一箭,以此人的一貫作風,定然不肯善罷甘休,真的在這個地方動起手來,唐室就真的要在天下人面前鬧大笑話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李元吉那邊廂“嗖”的一聲,第二支箭已經射了出去。
這支箭的力道準頭均不錯,直奔李世民的面門而來。
李世民坐在馬上,一動未動,嘴角掛著一絲諷刺的微笑,待李元吉的箭飛到了面前,他揮動著手中的長弓隨手一撥,那箭立時偏去,打著旋兒在他身後斜斜飛了數十步遠,力盡墜地。
李世民氣定神閒,傲然端坐馬上,伸手緩緩自箭斛中取出了一支狼牙箭,不慌不忙地彎弓、搭箭,扯動弓弦,泛著青芒的箭尖緊緊鎖定了李元吉。
李建成哭笑不得地叫道:“二郎切莫動怒,此地不是意氣用事的所在!”說罷扭轉頭對李元吉叫道:“老四莫再胡鬧,趕緊下馬給你二哥賠罪。宮廷重地如此魯莽,父皇豈能饒你?”
便在此時,一聲弓弦響動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鼓,隨即便是李元吉心膽俱裂的呼叫:“大哥小心,他射的……”
這最後的“……是你”兩個字,太子建成卻再也聽不到了,就在他扭著頭和齊王說話的空檔,李世民箭尖略向右偏,拉著弓弦的手輕輕一鬆,狼牙箭自太子的左太陽穴直直透入,帶著一蓬血霧自右耳穿出,李建成的身體在馬上晃了幾晃,“撲通”一聲栽落下來。
直到中箭的那一刻,李建成還沒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臉上滿是驚訝惱怒的神情,大張著嘴似乎在斥責元吉的大膽無禮,又似乎在質問蒼天,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李世民瞄準的明明是元吉,中箭落馬的為何竟然是自己?可惜這個疑惑,他再也沒有機會解開了。
處變臨險,李元吉的反應卻比太子敏捷許多。李建成墜馬的那一刻,他已然明白大事去矣;隨即撥轉馬頭欲縱馬狂奔,然而一轉過身,他卻又大大地吃了一驚。
就在他的身後,紫宸殿西側那原本半個人都看不見的御道上,此刻突然間變戲法一樣出現了一隊人馬,約有數十人上下,個個盔甲鮮明刀槍亮眼。幾名統軍的將軍身著明光鎧手持兵刃正用冷酷之極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當先一員大將,跨騎烏椎馬,手提長槊,正是大唐第一勇將尉遲恭。
李元吉一見這般光景,立時手腳發軟。他怎麼也弄不明白,李世民究竟用了什麼手段,竟然突破玄武門外的重重宮禁將這一隊全副武裝的軍隊開進了太極宮。好在他雖不是什麼智能之士,腦筋倒還算靈活,略一轉念立刻撥轉了馬頭,雙腿一夾馬腹,又揮手在馬臀上狠狠加了一鞭子,沿著紫宸殿正門前的小廣場向東馳去。
只要穿過御花園的林子,就能抵達神龍殿東側,從那裡騎馬直趨兩儀殿,片刻可至。他心中篤定,李世民便是真個膽大包天,也萬萬不敢當著武德皇帝的面誅殺自己,只要到了那邊,自己這條性命便算保住了。
在李建成墜馬的那一刻,李世民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胸中輕輕一響,似乎胸腔內什麼東西突然之間被人打開來,一時間各種各樣的滋味自心底湧將上來,隱約見似乎見到武功城箭樓邊兩個追逐嬉戲的孩童身影,再一恍惚,似乎又浮現出太原城關下兩個少年將軍珍重話別的場景。不知不覺間,幾點霧氣自眼眶中溢出,悄然打濕了他的面龐,而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便是這麼一恍惚間,李元吉已向東逃出了約一箭之地。
聽得對面將軍們的齊聲吶喊,李世民頓時清醒了過來,他也不多說話,催馬便來到了臨湖殿北側,撥馬向東,卻見李元吉一人一騎,竄入了臨湖殿東側的御花園林苑中。人馬入林,弓箭就不便再用,只能近身肉搏了。李世民此刻不禁猶豫了一下,建成已死,大局已定,他在考慮要不要放過這個二百五弟弟。
還沒等他拿定主意,一人一馬已然來在了御苑一側,扭頭一看,後面尉遲恭等人正催馬跟上來,他歎了口氣,催馬入林。
李元吉在林中催馬一陣急行,也不顧四周的枝杈荊棘將華貴的王服撕裂,並在手上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此刻只要能逃出去,直赴闕下向父皇告變請命,他什麼都顧不得了。行了不多時,他但覺身週一輕,周圍的樹木草被籐蔓都少了許多,原來已到了御苑邊緣。
他站在此處向西南望去,頓時手腳冰涼,心中的求生慾望頃刻間化為一片雲煙。
天策府驃騎將軍侯君集率領著程之節、秦叔寶兩員猛將以及若干玄甲親兵正戒備森嚴地守在神龍殿東側的御道上,那陣勢望之令人心悸。李元吉心中長長歎了一口氣,以李世民排兵佈陣之能,怎麼會留下如此明顯的空子給自己鑽?怨不得李世民精明,只怨自己太天真罷了!
他躊躇再三,一咬牙,撥轉了馬頭,沿著來路回頭行去。
林中道路難行,李世民皺著眉頭撥開周圍的樹枝籐蔓,小心前行。前面有侯君集擋著,李元吉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因此他雖追在後面,卻也並不著急,慢悠悠騎馬前行,小心翼翼地不讓周圍枝杈籐蔓傷著自己。
李元吉往回走了二十餘步,赫然看見渾身披掛的李世民正自騎著馬往這邊來,一面走一面警惕地看著四周。他眉頭一緊,計上心來,拿著弓翻身跳下了馬在馬臀上狠狠抽了兩鞭子,那馬吃痛,長嘶一聲放蹄向前飛奔而去。他卻轉身隱入了樹叢。
李世民正自前行,卻不防元吉的驚馬從斜刺裡突然間鑽了出來,慌不擇路間便要與烏鬃馬撞個正著。烏鬃馬跟隨主人久歷戰陣,早已有了靈性,此時見事不妙一聲長嘶,兩個前掌離地而起,竟然僅靠兩條後腿站立了起來。然而馬兒雖靈,卻畢竟是畜生,卻未曾想到這裡不同於戰陣,陡然間身子被抬起的李世民頓時一頭撞在了一根斜斜伸出來的大樹杈上,這一下措不及防,李世民頓時一陣頭暈眼花。沒留神左袖襯甲掛住了一根樹籐,待武鬃馬前掌往下一放,那籐條立時被抻得筆直,馬兒一動,兀自眼冒金星的李世民頓時被拉下馬來。
李元吉放驚馬,原本是想擾亂李世民的注意力,卻不想陰差陽錯之下李世民竟然真的落馬,他看在眼裡,不禁心中一陣狂喜。卻見倒在地上的世民皺著眉頭正欲費力地站起身來,只是幾十斤重的甲葉子裹著,左臂又被樹籐纏著用不上力氣,一時間也難掙扎地動。這等天賜良機,李元吉怎肯放過,當時上前緊走兩步,餓虎撲食般撲上去摁住了秦王。
元吉突然現身,李世民吃了一驚,當即欲伸手抽劍。怎奈身子沉重,寶劍被壓在身子底下,左臂又動彈不得,僅餘右臂卻又被元吉牢牢摁住,李世民此刻處境著實狼狽,他皺著眉頭正欲呼叫,卻見李元吉左手摁著自己,右手伸手將弓弦捻松取了下來,一邊面目猙獰地瞪著自己一邊冷笑著道:“二哥好手段,大哥糊里糊塗救命喪你手,想來也真冤枉,不急,小弟這就給大哥報仇,二哥呀,黃泉路上,你和太子做個伴吧!”
說著,他右手拉著弓弦在秦王脖子上纏了幾下,猛地兩手一收。李世民頓覺一陣窒息,連一絲氣都喘不上來,他大張著右手揮動拳頭猛擊元吉,奈何元吉此刻鐵了心要致他於死地,任著痛咬著牙雙手絲毫不肯放鬆,眼見著李世民揮拳的力道由強變弱,雙腿上的肌肉陣陣抽搐,臉色憋得鐵青,一隻腳已然踏入了鬼門關了。
便在這要緊時刻,泰阿寶劍自背後無聲地透胸而過,一股鮮血自劍鋒滑動處噴湧而處,濺了李世民滿臉滿身。
李元吉狂吼一聲,雙手力道緩緩放鬆,用難以名狀地複雜目光盯視著胸前正在回縮的劍鋒,僵立片刻,緩緩栽倒。
尉遲恭鄙夷地瞥了李元吉一眼,一腳將屍身踢開,上前扶住了正在咳嗽喘息的秦王。李世民苦笑著嘶啞地道:“這兩年不上戰場,反應都遲鈍了,性命險些喪在這畜生手裡。”
尉遲恭咧開大嘴笑道:“好在大王鴻福齊天,畢竟有驚無險。太子、齊王鈞已伏誅,大事已定,天下已是大王的掌中之物了!”
李世民坐著歇息了片刻,眾軍將此刻緩緩圍了上來,李世民看了眾人一眼,下令道:“全軍回臨湖殿中軍待命,弘慎即刻飛馬玄武門,通報常何,敬君弘兩位將軍,建成、元吉已死,要他即刻關閉玄武門,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開啟!”
張公謹應喏,快步跑出樹林,翻身上馬,直奔玄武門而去……
……
武德皇帝冷然端坐在龍舟之上,目光炯炯地掃視著跪伏在對面龍舟之上的諸位宰臣,此刻兩條龍舟並排停放,兩舷相距不過五六步的距離,雖說不能跨越,說話卻能聽得清爽明白。
“今日之事,你們都看到了,逆子忤逆朕躬,十惡不赦。你們都說說看,此事應當如何處置?”
聽了皇帝的問話,六位宰相均感哭笑不得,都這個時候了,皇帝居然還要提出如何處置秦王的話題,未免有些不識時務。只是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固然要顧及站在背後的長孫無忌手下兵丁手中的刀槍,卻也要照顧到皇帝身為人主的尊嚴,這個回話可要萬分小心了,一個不留神,身家性命就算栽到這裡了。
裴寂見到一路上的佈置,心中早已是一片冰涼。宮門被奪,宰輔被執,皇帝被軟禁於水上,秦王既是這一切的始做蛹者,對皇位已是勢在必得,太子和齊王的命運,恐怕堪虞了。只是想歸這麼想,他卻知道自己此刻便是即時倒戈助秦王登上皇位,恐怕這位殿下也絕不會信任自己,反會以自己為見風使舵的小人。再者說,此刻要他向秦王的刀槍低頭曲膝,也是他萬難容忍之事。因此他報定主意,即使不得罪這幫膽大包天的逆臣賊子,也絕不多說一句話以貽天下恥笑。
蕭瑀卻是另外一番想頭,今天這個局面,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秦王竟然發動宮變直逼闕下,連老爹都囚禁了,這種事情在亂世雖說不少,但發生在眼前,還是令他有頭暈目眩之感。他在朝中歷來支持秦王,什麼時候都毫不避諱地為秦王說話,可是此刻武德皇帝的問話卻教他委實難以辯駁。他心中明白,武德皇帝說的分毫不差,秦王此舉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彌天大罪,因此他雖想著應該替秦王說些什麼,但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自己究竟該說什麼。
封倫垂著眉毛跪在那裡,什麼話都不說。平日裡日常政務,別的輔臣不說話,他絕不第一個發表意見,此刻面對如此天大樣事,裴寂蕭瑀陳叔達都不說話,他更是緘默不語。
眾人沉默了片刻,氣氛越來越尷尬,歷來謹慎寡言的老資格侍中陳叔達突然站了起來,在船上向著武德皇帝深深一躬,道:“陛下,太子建成,平素驕奢淫逸,悖逆不法,而今又欲謀刺國家柱石,動搖社稷大業,臣請陛下降敕,奪建成儲位,廢為庶人,另敕秦王以開國勳績立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