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結束了……”顯德殿內,貞觀皇帝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站起身繞過御案,快速幾步走到房玄齡身側,伸手從這位宰相手中取過李靖、李世勣和薛萬均三人聯名領銜遞來的加急捷報,一面展開親閱一面道:“三年來臥薪嘗膽,總算熬出一個結果了!”
房玄齡笑著道:“陛下天威,兩位李大將軍神勇睿智,上下一心將士用命,打勝了是理所當然之事。此戰擊破突厥精騎十餘萬,俘獲十數萬眾,得羊馬牲畜無數,更加難得的是,朝廷軍隊損失極小,如此大戰,總共傷亡不過萬人,省去了朝廷一大筆撫恤費用,李藥師確不愧為曠世名將。”
戴胄也道:“頡利被俘,突厥元氣大傷,只要遣一得力邊臣,百年內大唐將再無北方邊患。如此大捷,比之秦皇漢武亦毫不遜色,李靖和李世勣之功,堪比李、蒙、衛、霍。”
李世民一邊看奏表一邊笑吟吟道:“馬踏陰山,封狼居胥,戴卿這個比方確實貼切,給李靖發文,要他押解突厥勳貴速速班師,準備承天門獻俘!”
“是!”房玄齡垂頭應道。
良久,李世民放下表章,負著手在殿中來回走了幾步,道:“仗打完了,善後的事情,議一議罷!”
房玄齡想了想,開口道:“臣以為,首先是撫恤陣亡將士,其家屬後人免去終身租調賦稅,其次是嘉獎有功將士,這個要等李靖將立功將士表單呈報上來才能定下來,臣估算,這兩筆費用應不少於十萬金之數。國庫存金恐怕不足此數,臣以為校尉以上武官可賞金,校尉以下有功者一律以貞觀通寶獎勵之,望陛下允准……”
“嗯!”李世民點了點頭,道:“陣亡將士家眷,一律以太原原從將士家眷視之!”
“是!”房玄齡應了一聲,又道:“還有便是李靖、李世勣、薛萬均三名主將,當如何嘉獎賞賜,還請皇上示下!”
李世民想了想,道:“薛萬均封榆林郡公,勳上駐國,回長安出任右金吾衛大將軍、兵部侍郎,賞金五百兩。李世勣加封英國公,實封一千三百戶封勳上柱國,擢左衛大將軍,回京任雍州別駕、兵部侍郎,加開府儀同三司,賞金千兩。至於李靖,他本已是開府柱國,加封代國公,封一千五百戶,回京出任尚書省尚書右僕射,賞金千兩。”
房玄齡答了一聲“是”,隨即問道:“藥師為右相,其所任兵部尚書、檢校中書令二職循例不能再兼,以何人接任,請皇上明示。”
這是李世民早已想定的事情,當下毫不遲疑地道:“溫彥博以尚書右丞檢校中書令,候君集封陳國公,任兵部尚書,參預朝政。”
房玄齡和戴胄聞言均吃了一驚,溫彥博出任中書令是意料中事,候君集出任兵部尚書倒還罷了,無功無績驟然間封了國公,已是駭人聽聞,又在兵部尚書實任之外加“參預朝政”,轉眼之間赫赫然封公拜相,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戴胄當即奏道:“陛下,候君集任兵部尚書,才堪得用,然而其人並無軍功實績,封國公入政事堂,似應緩議!”
李世民笑了笑:“這件事情朕想了許久,並無不妥。此事朕已經拿定了主意,門下省的王杜二卿均無異議,按制尚書省只管發敕,不必多言。”
戴胄一怔,還是不明白皇帝的用意何在,卻見房玄齡咳嗽了一聲,沉聲道:“陛下,臣請敕,李靖李世勣率多少軍隊回京,郊迎用何儀仗?”
李世民想了想,道:“著二人率三千兵馬回京,郊迎用郡王儀仗。到京之日,京城各王、公以下勳貴,朝廷五品以上官員隨朕出延興門五里迎接。”
房玄齡低頭應道:“是!”
皇帝舒了一口氣,道:“李靖奏請遷突厥所部三萬戶於長城以南,並請將東突厥勳貴盡數遷來長安,你們怎麼看?”
戴胄想了半晌,開口道:“臣以為夷狄之輩,其心背我,若遷入內地,恐其不安本分,又生禍端。與其如此,朝廷不如在陰山北麓設道,或曰安北督護府,駐軍備邊安撫地方,如此可就近監視諸族,禍亂不生,臣以為良策”
李世民沉吟片刻,問房玄齡道:“玄齡以為呢?”
房玄齡遲疑了片刻,開口道:“臣以為此事涉及頗多,非一二人可定,皇上應就此事召開廷議,召諸王公、三公三師、三省宰相及政事堂參議得失參預朝政之臣共議之,此事似應待李藥師回京再議,也聽聽他的意見!眼下臣以為最要緊的,是必須盡快決定如何處置頡利,是殺是囚,皇上總要心中有數才是。”
李世民點了點頭:“也好,這些事情都不妨等李靖到京,聽聽他的意見再說!你們下去佈置禮部準備郊迎大禮吧!”
……
出了顯德門,戴胄方才問道:“適才候君集之事,相國何以不發一言?”
房玄齡歎了口氣:“玄胤,此事暫且不提也罷。皇上此舉,實是自有深意的,此事你我多言無益……”
戴胄詫異道:“相國何出此言?皇上自登基繼位以來,屢下明敕鼓勵臣下大膽諫言,大臣面諫無論是非均不獲罪,魏玄成幾次將皇帝頂得雷霆大作,官卻越做越大。歷朝歷代,以本朝諫風最盛。如今朝廷制度,參預朝政即是宰相,中樞之地,擇人任事豈可不慎?侯君集雖是皇上藩邸舊人,卻終歸並無顯赫軍功,治庶就更加無從說起,皇上超拔其入政事堂,明顯是私心作祟。明知人主處事有誤,為人臣者怎可不諫?”
房玄齡苦笑了一聲:“玄胤,你所言大體不錯,然則此事之不妥,愚鈍如你我,也能一眼看透,聰慧敏達如魏玄成者,難道反而看不透麼?”
戴胄愕然,卻聽房玄齡款款而言道:“事實上,魏玄成在這件事情上非但沒有大加攔阻,反而是他第一個在皇上面前舉薦侯君集,言其有宰相之才可入樞機。玄胤細想,魏玄成此舉究竟真意何在?”
戴胄渾身一震,脫口道:“玄成此番可看走了眼了……”
房玄齡笑道:“玄成習的是王霸之術,非儒門正統。看人看事,自是和我們有所不同。李藥師此番北疆之捷,於國家實是一件大幸事,於他個人而言卻實在說不上是件好事。你想想看,自武德年間以來,在藥師手中滅掉的諸侯有多少,像這種才力舉手之間便可滅國興軍的統兵大將,歷朝歷代哪個能夠得善終?李藥師此番功蓋天下,皇上以社稷開創之功,亦僅足與之比肩,何況他人?魏玄成不愧是當世豪傑,他這一薦,表面上看不無揣測皇上新意奉迎阿諛之嫌,實際上卻是在為國家保存一良將。侯君集是天策府中皇上引為腹心之將,雖無大的功勳和卓越才績,卻深得皇上信任,如今他加封國公,以兵部尚書身份參預朝政,自然可對藥師這個以軍功拜相的威武大將軍收制衡之效。如此皇上對李藥師也不必過於猜忌,朝野上下也不會有人黨附藥師再生事端。如此兩全其美之事,你我若是硬要攔阻,不是反而害了藥師,又使朝野不寧麼?”
一番話說得戴胄如大夢初醒。李靖此番大捷,威震天下,如此大功不遭皇帝猜忌才是怪事。侯君集出任兵部尚書入政事堂,等於一下子就奪去了李靖的兵權,李靖雖然榮升尚書右僕射,卻並不能對追隨他征戰多年的這些將校們加以提攜關照,侯君集是皇上信得過的人,有他以宰相身份主管兵部,皇帝心安,李靖的性命前程也都保下了,確是兩全其美之事。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道:“玄成歷事李密、建德、建成數主,而皇上仍舊引為股肱,才略見識,確非我等可比……”
……
貞觀四年三月初一,南陽郡公定襄道行軍總管兵部尚書李靖親率一萬騎兵越過陰山北麓,星夜進至距幘口十五里處。突厥可汗頡利因見唐儉持節鉞來使,以為唐廷已中其緩兵之計,因此未加防範,待得聽聞軍報,李靖大軍已將牙廷團團包圍。頡利措手不及,倉促之間上馬單騎脫圍而去,其部眾群龍無首,亂作一團,迅即被唐軍擊潰,頡利的妻子隋義成公主死於亂軍之中。此役有將近一萬突厥騎兵被殲,男女部眾十餘萬人及牛羊雜畜十餘萬頭被俘獲。與此同時,李世勣率唐軍主力自正面出擊,將失卻了統一指揮的突厥大軍分割包圍各個殲滅,並切斷了突厥北竄的道路,迫使許多部落來降,俘獲五萬餘人。三月十五,小部落可汗蘇尼失將逃竄到其領地的頡利可汗俘獲獻與唐軍。至此,在中國歷史上曾經煊赫一時不可一世的東突厥汗國徹底滅亡。
捷報四月初傳到長安,貞觀皇帝李世民當即前往太極宮謁見太上皇李淵稟報佳訊。當天,太上皇發敕,召皇帝及文武百官至凌煙閣夜宴,宴上太上皇親執琵琶,貞觀皇帝當庭起舞,歡愉之情可見一斑,宴會直至深夜方才散去。
定襄之戰影響深遠,此戰之後不長時間,唐廷便控制了自陰山至大漠的廣大地區,困擾中原王朝已久的北方威脅冰消瓦解。數年之間,北方諸部落紛紛來降,大唐天威遠播塞外,化外諸族於貞觀四年五月上表,稱貞觀皇帝為“天可汗”,自此,唐廷發往域外諸族的敕旨文書上,均有“天可汗”字樣。
貞觀四年五月初五端午日,李靖、李世勣、薛萬徹、蘇烈諸將率領三千士卒押解頡利等突厥貴族抵達長安,貞觀皇帝李世民親率長安城內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出城五里相迎,禮部儀仗高奏凱旋樂,迎接凱旋的將士們。當日長安城內萬人空巷,盛況空前。
次日,朝廷在承天門外舉行獻俘大典,李世民當眾歷數頡利十大罪狀,命其“居長安待罪”。這一天,尚書省正式發佈上敕,以李靖為尚書右僕射,加封代國公,以侯君集為兵部尚書參預朝政,加封陳國公,以李世勣為左衛大將軍兵部侍郎,加封英國公,其餘北征將士,各有封賞。
五月初八,皇帝在顯德殿召集廷議,議處突厥舊部。
朝堂上,朝臣們發生了較為激烈的爭論,多數朝臣主張北狄自古為中原禍患,而今幸得破亡,應趁此良機,將其悉數遷入內地,使之散居各州縣,教之耕織,使其逐漸改俗習農,以永空賽北之地。然而也有許多大臣反對此議,這些人以為,若將突厥遷入內地,改其習俗,非但不能教化之,反倒在中原埋下了禍患之源,得不償失。”
李世民坐在御座之上默默傾聽著群臣的發言,見爭吵越來越激烈,便微笑著擺了擺手:“諸公少安毋躁,近日我們有的是時辰仔細辯析此事,不必過於意氣用事!”他轉了目光,盯著剛從夏州被召回來的夏州都督竇靜道:“竇卿,你的轄地毗鄰突厥諸族,你說說看,朝廷怎麼處置這些異族方能不生禍患?”
竇靜泰然自若地走出班列奏道:“陛下,北方夷狄之性,幾近於禽獸。華夏之刑法不能威之,中原之仁義不能教之,況且其民與罪酋事從日久,其情亦不能驟轉,這些人置之中國,有損無益,恐一旦作難,犯我王略,朝廷又需發大兵平之,於天下大治不利!”
李世民看了看他,嘴角帶著笑意道:“哦?那以卿之見,如何處置這些人方能不壞天下大治之局呢?”
竇靜躬了躬身,道:“北方夷狄,因其本是業已破亡之地,此時其上下尊卑,均戰戰兢兢以望長安而待罪,若主上施以望外之恩,假以王侯之號,妻以宗室之女,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權弱勢分,易為羈制,可使常為藩臣,永保邊塞!”
貞觀皇帝聽了,卻也不置可否,轉頭道:“溫卿,你在塞外呆過一陣子,竇卿所言之策,你以為可行否?”
尚書右丞檢校中書令溫彥博從容出班奏道:“陛下,竇大人在邊塞多年,其言頗合夷情。臣以為陛下可按漢之建武安置匈奴故事,使突厥留居塞下,不要改變其風土習俗,全其部落,順其土俗,此一可充實北方邊境人煙空虛之地,二可使之成為朝廷對付北方夷狄的一道天然屏障,如此則朝廷不必糜費過多錢糧便可安定北方,何樂而不為呢?”
李世民心中一動,正欲繼續問下去,卻聽一人道:“陛下,溫大人所說,臣以為切不可行,此實為誤國之言也……”
群臣愕然看去,說話的卻是站在左班列中的天子寵臣秘書監參預朝政魏徵。
大殿內氣氛頓時緊張,魏徵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責新任中書令“誤國”,如此肆無忌憚,群臣心中均不禁惴惴不安。溫彥博與魏徵平素並無恩怨,有素知此人脾氣屬驢,平日裡連皇帝的面子也極少買,因此倒也不以為忤,只是稍微躬了躬身,謙恭地道:“願聽魏大人高見!”
魏徵也不客氣,鑿鑿而言道:“陛下,夷狄化外之人,素來不習王化,不知禮儀,不能以常理度之。臣遍覽諸史,其人弱則請服來朝,強則叛亂犯邊,桀驁狡詐,絕難馴服。如今陰山一役,降者十萬餘眾,如悉數遷入內地,則數十年間,繁衍生息,人數將倍之。其人彪悍,久而久之必為朝廷腹心之患。晉初年,諸胡與國人雜居中國,郭欽、江統皆勸晉武帝將其驅出塞外,武帝不從,二十年後,伊洛之地,竟成胡人牧馬放羊之地。陛下,五胡亂華殷鑒不遠,大唐不可重蹈覆轍!”
李世民坐在御座之上,聽了魏徵的諫言,笑著道:“溫卿,玄成指你誤國,你怎麼說?”
溫彥博不慌不忙地拱了拱手,道:“須知王者之於萬物,就如上蒼之於世間,天覆地載,靡有所遺。今突厥窮途末路,舉族來歸,我若拒而不納,猶如上蒼捨棄萬民,其心何忍,化外諸族,又當如何看待我大唐?若是突厥能在中國生業安居,以為效仿,則四方之夷,不發大兵亦可平也。聖人云有教無類,難道教化還要有華夷之分麼?對於突厥,將其從瀕死絕境救出,教給他們禮儀和謀生的技能,若干年後,這些人便都是地地道道的大唐百姓。對其部落首領,遴選忠心者入京宿衛,以示恩寵信任,使之畏威懷德,何後患之有?”
魏徵冷冷哼了一聲:“溫相此言,幾近於宋襄公,溫相以仁心待夷狄,只怕日後反受夷狄之害!”
溫彥博笑了笑:“溫某在定襄喝過兩年羊奶,飽受風霜之苦,尚且不拒夷狄,魏大人居於長安,怎麼反而如此畏首畏尾?”
魏徵正色道:“魏徵不才忝居帝側,凡事皆以社稷為本,大唐初立,百廢待舉,如今立論定策,首倡實際,仁義雖美,可待後世行之,此刻孜孜以求,無異於空談誤國!”
見溫彥博還要反駁,李世民笑道:“罷了罷了,王道霸道,皆是治國之道,朝堂之上,諸卿各持己見,說到底都是為了國家社稷,此時不急,大可從長計議。傳敕下去,頡利雖是夷狄之君,亦是一方之主,囚在京師,飲食起居,不可慢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