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要告訴他,她是戴季晟的女兒,那麼其他的事,她就什麼都不必說了吧?一直以來她苦心死守的隱秘,如今卻成了遮掩瘡疤的借口。她竭力鎮定自己的心緒,轉過花廊,夕陽猶在,底樓一扇扇闊大的拱形玻璃窗格裡已燈火輝煌。她細心揀掉旗袍上沾的花瓣草葉,試著在唇角揚起一抹微笑。她繞開前廳上樓,他快要回來了吧?她得去洗個臉,她不想讓他看見她這個樣子——如果這一次,是她見他的最後一面。
英國人喜歡在房間各處掛先輩肖像,中國人沒有這個習慣,不會把家裡弄成祠堂。棲霞的走廊裡掛的都是名家手筆的靜物風景,有專人從歐洲採購,編了號碼隨季節更換。那幅新換的湖畔野餐是個法國人畫的,她還沒有細看——或者,等過了今晚,她再告訴他?
她的指尖從凹凸密集的筆觸上劃過,她笑,她真是貪心。
她不能再這麼貪心了。
婉凝一推開臥室的門,便是一愣:「你回來了?」
「嗯。」
房間裡沒有開燈,虞浩霆背對著她立在窗前,晚風輕送,他一身戎裝在暮色裡愈顯凝重冷峭。
她忽然慌亂起來,她要告訴他嗎?就這樣說出來?她覺得她做不到……不,她必須告訴他。再遲疑片刻,她這一點點勇氣也會化為烏有,她強自壓抑住紛亂的情緒,慢慢走近他,卻沒留意到他此刻的反常:「我……我有事要跟你說,我……」她選不出恰當的詞句,話一出口,就再不能回頭:「其實,我……」
虞浩霆仍舊背對著她,說出的話卻讓她如墜冰窟:
「如果是你跟小霍的事,就不必說了。」
顧婉凝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身形一晃,一隻手下意識地撐住了近旁的椅背:「你……你幾時知道的?」
他終於轉過身,逆光裡看不出神色,只聽見他淡薄的聲音:「重要嗎?」
她不知道該怎麼答他。重要嗎?她剛剛才知道的事情,他怎麼會知道呢?可如果他一早就知道,怎麼還可以這樣若無其事?
他話裡的意味和語調都讓她覺得窒息,她直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可是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有沒有直覺了!
彷彿是一場亂了剪輯的電影,她拿錯了劇本,又忘記了台詞。
她呆呆看著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一言不發地從她身邊走過,甚至連目光都沒有落在她身上,一直到門口,才輕輕拋下一句:「我們分手吧。我不要你了。」
他的話沒有喜怒,亦沒有溫度,如同他公文上的「呈悉」「照準」,接在人手裡卻是雷霆萬鈞,無從辯駁,也不得異議。
他說,他不要她了。
南園的事,她說不出口,亦怕他為難,小霍不是別人,在他心裡和親弟弟沒有兩樣。既然她注定要辜負他,又何必再多添一道傷口?可是,就為了這樣一件事,他就不要她了嗎?她不是有心的,她也不知道事情怎麼就會這樣?!
一陣風過,身後有窸窣響動,她回頭,卻是床尾插著的一隻淡金色折紙風車迎風輕旋。是昨晚她和他閒話,說起小時候折風車,人人都是折四葉的,可偏有個同她一起學舞的女孩子,家裡的女僕會折八葉的,她看了稀奇,回家試了幾次都折不出,末了還問:「你見過嗎?」
他一笑搖頭,可今天早上她起床,卻見床尾正插著一隻八葉的紙風車,用的是他書房裡的金潛紙,折得十分漂亮規整。
她訝然失笑,拿了電話撥過去:「你又說你沒見過?」
「這還用見過嗎?你那時候太小不明白,你現在去看,要還是不會,晚上回去我教你。」
他既然已經知道了,他怎麼還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叫她看不出半分端倪。他是在等著她說破嗎?那他是怎麼知道的?
她以為,她和他已經是最親近的人了。卻原來,她根本就不懂他。
她懂的只有一件事,他說,他不要她了。
虞浩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去的,他連看她一眼都不敢,他怕看她一眼,就會改了主意。
她開口之前,他還想過,只要她不說,他就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他就能繼續和她在一起,他會加倍待她好——雖然他已經不知道,他還能給她什麼了。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能讓她喜歡他,他一定能。
他什麼都不怕,只要她願意,他寧願她騙他,只要她高興。
然而,她一開口,他就知道,完了。
「我……我有事要跟你說……」
是了,她說,她不能再騙他了,她做不到。和他在一起,就讓她這般為難嗎?他以為有了方纔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經不會再覺得疼了。然而,她一開口,他竟不敢再聽下去,他怕她說的比他想得更冷。
不必說了,真的不必說了。
他還有一絲希冀盼著她說,不是,不是的!可她卻只是問他:你幾時知道的?
是他知道得太晚了嗎?
他不知道還能怎麼留她,她哭得那麼傷說得那麼慟,他不忍心讓她選!
何況,她會來告訴他,她心裡就已經有了答案吧?
他想跟她說,有他們這樣的前塵種種,霍家絕不會……可這樣的話說出來,他自己都會覺得卑鄙,她又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是生是死,不過四哥一句話。」
她也這樣想他嗎?她是該這麼想他。也好,她這樣想他,就不必為難了。
他站在走廊裡,磨砂面的水晶燈盞柔光華然,米金色的地毯上繁複的纏枝花朵看不到盡頭,這是他的家,他卻覺得無處可去。他定了定飄忽的心意,吩咐侍立在附近的丫頭:「告訴侍衛長,吃完飯到書房見我。」
衛朔飯剛吃了一半,聽見丫頭傳話,立刻就整裝來見虞浩霆:「總長。」
「我有點事,去趟參謀部。」虞浩霆說著,站起身來,「晚上就不回來了。」
「是。」
衛朔口中答了,心裡卻微微有些詫異,今天虞浩霆本來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他待在參謀部一大半的原因不過是避開楚橫波罷了。若是有突發的軍情,怎麼又不叫郭茂蘭過來?
正思量間,虞浩霆從他身邊經過,突然停了腳步,低促喚了一聲:「衛朔!」
他抬頭看時,只見虞浩霆眉心微蹙,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驚疑裡帶了痛色:「小霍和婉凝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衛朔面色一凜,便愣住了,張了張口,幾個念頭轉過,卻不知從何說起,皺著眉遲疑道:「四少……」
他這樣的神色,卻是不言自明瞭。「廣寧還是讓霍公子去吧。」「霍公子會把顧小姐平安帶回來。」——原來,旁人都看得這樣清楚,只他是盲的,虞浩霆雙目一閉,低低道:「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虞浩霆這一問聽在衛朔耳中,直如晴天霹靂,他自幼便是虞浩霆的玩伴,又貼身衛護他的安全,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比誰都多,虞浩霆對他信到十分,他也從來沒有瞞過他一句話——只除了這件事。
小霍戀慕顧婉凝他一早知道,但這種事情,原本就無謂誅心。況且,虞浩霆和小霍的情分,親兄弟也不過如此。霍仲祺雖然出了名的風流多情,但卻不是馮廣瀾那樣荒唐下作的。所以他不能說,不便說,也不必說。然而,此時虞浩霆這一問,直教他百口莫辯:「四少,我……」
卻見虞浩霆已是面容淡靜:「算了。不是你的錯。」
衛朔深知婉凝和小霍都是虞浩霆心裡最要緊不過的人,此時也顧不得去想虞浩霆怎麼知道了霍仲祺的心意,只想著有什麼能寬慰他一二,脫口便道:「四少,顧小姐不會做對不起您的事。」
虞浩霆聞言面上一抹笑意微薄,眼中卻是荒蕪一片:「她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她——一開始,就是我對不起她。」一言至此,只覺胸中激慟,喉間驟然湧出一股腥甜,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拭,唇角和手上殷紅宛然,竟是血跡。
「四少!」衛朔大驚失色,搶上來扶他。
虞浩霆自己似也一驚,旋即擺了擺手,拿出手帕慢慢擦了:「沒事。走吧。」
衛朔正要勸他,卻見郭茂蘭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面上帶了幾分焦灼尷尬:「總長。」
「說——」
「顧小姐……小姐要『出門』,說不用人跟著。」
郭茂蘭一路上樓,心裡就不住地打鼓。剛才周鳴珂打電話給他,他趕過去一看,顧婉凝顯是剛剛哭過,手裡還拎著箱子,除了一句「你們不要跟著我」,其他的什麼也不說,這哪是「出門」,分明就是「出走」。
她就這樣急著走嗎?抑或,是他在等她?虞浩霆轉身踱到書案前,抽起一本《李衛公問對》,低頭翻了兩頁:「隨她去。」
郭茂蘭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衛朔,衛朔卻也沒什麼信息能遞給他。郭茂蘭只好答了聲「是」,人卻站著不動,他靜等了片刻,見虞浩霆仍是無話,只好轉身退下,臨要出門,卻聽虞浩霆又吩咐了一句:「你們不要跟著她。」
夜風撥動柔白的落地窗紗,空蕩蕩的房間裡這樣靜,彷彿整個世界都空了。
今天一早他把折好的風車插在床尾,還輕輕吻過她的睡顏,那柔軟的觸感和溫暖的氣息都那樣清晰——或者,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幕錯亂荒誕的迷夢。
他側身躺在床上,想讓自己就此睡去,或許再醒來的時候,一切就都好了。然而,臥室的門輕輕一蕩,他便察覺了,從門縫小心翼翼擠進來的卻是syne。
她沒帶它走嗎?是忘了,還是……
syne一點一點湊到床尾,便不敢再動,腦袋蹭在床欄裡茫然看著他,喉嚨裡有細細的嗚咽,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虞浩霆在身畔輕拍了一下:「過來。」
syne馴順地繞到他對面,試探著攀在床沿上看了看他,才一縱身子跳了上來,伏在他身邊。
虞浩霆撫著它輕聲道,「她走得急,把你忘了……你放心,過些日子,她肯定會來接你的。」
那,他呢?
「我不想再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