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朗逸沉吟著在沙發上坐下,交握在身前的手指互相繞了繞圈,「你是要跟我離婚嗎?那我們叫律師談吧。你有什麼條件都可以提,你以後再嫁我也絕不干涉。不過,你要是再嫁的話,蓁蓁必須送回邵家——我的女兒不能在別人家裡受委屈。」康雅婕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邵朗逸這樣風輕雲淡地娓娓而言,和當日他們在隆關驛獵場初見時的神態一般無二,卻讓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的人就是當日那個溫柔倜儻的少年將軍。
她臉孔漲紅,拚力要把湧上眼底的淚水逼回去。
邵朗逸看了看她,突然以指掩唇輕輕一笑,逕自走到她面前,攬住康雅婕的腰,往自己懷裡一箍:「怎麼不說話了?捨不得我?傻瓜,我逗你的。」
康雅婕正待推他,聽了這話手上的動作卻停了,狐疑地看著他,語氣生冷:「你逗我什麼?你沒有要納妾?」
邵朗逸笑道:「不不不,我要納妾是真的,我說離婚是逗你的。不過,你要真捨得我,那我除了傷心,也沒有別的辦法。」
「邵朗逸,你……你休想!」康雅婕在他胸前用力一推,卻被他錮住了:「噓……叫底下人聽見,傷了邵夫人的面子。雅婕,你又聰明又大方,何必學那些醋罈子老婆呢?乖,二十六號我在家裡請客,你不願意露面我絕不勉強。你從小在家裡都是自己一個人,怪沒意思的。如今多個妹妹,也是好事。你說呢?」
康雅婕氣得渾身發抖:「好事?你願意蓁蓁將來也碰上這樣的『好事』?」
邵朗逸的語氣愈發溫柔起來:「這你放心,我絕不會拿咱們的女兒去跟人做交易。」他貼在康雅婕耳邊說完,緩緩鬆開了她。這樣狠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卻宛如甜言蜜語。
康雅婕驚愕地搖了搖頭,胸中的怒意再壓抑不住,抓起手邊的一個茶盞就朝他砸了過去,邵朗逸身子一側堪堪避過了,她順手就去拿他方才撫過的那隻鳳尾尊。
邵朗逸忙道:「慢著!」抬手指了指博古架上的一隻琺琅花卉三喜梅瓶,「這房裡的東西你隨便砸,但這個要給我留下。」
不等他說完,康雅婕已抄過那琺琅梅瓶用力摜在地上,砸了個粉碎。然而就在她轉身的工夫,邵朗逸已把那只青花鳳尾尊拎在了手裡,一邊往門外走一邊招呼:
「我不打擾了,你繼續。」
孫熙平揣度著邵朗逸去跟康雅婕商量這麼一件事,還不知道要鬧到什麼時候。
這些天,他凡進參謀部都時時捏著一把汗,總覺得郭茂蘭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不大對。他不是剛從軍校畢業的毛頭小子,心裡存不住事情,可這件事實在是太過聳人聽聞!三公子要娶顧小姐?打死他都不能相信,可顧婉凝就這麼活生生地住在了泠湖,三公子連喜帖都備下了。他真不敢想這帖子送到總長大人手裡會是怎麼個情形,可這要命的事十有*還得落到他頭上。
不過話說回來,三公子這兩年也沒少替這女孩子操心,說不定早就有那麼點兒意思了。要他說,既然喜歡,早先這女孩子在燕平的時候,就該給她弄過來。如今她跟虞四少鬧翻了,那三公子收了人也不過分,可是這麼大張旗鼓地娶回來而不是金屋藏嬌,這樣的消息傳出去,江寧城還不炸了鍋?三公子和總長總歸是兄弟,這個好像……好像是不太好。可轉念一想,管他呢!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三公子還用得著在意他們?
他正亂七八糟地琢磨著,就見邵朗逸拎著個青花鳳尾尊一派從容地從樓上下來。
這麼快?孫熙平連忙趕上前去:「三公子,夫人……」
邵朗逸轉著手裡的鳳尾尊,心道這東西是不能在家裡放了,只要被康雅婕看見,必然難逃一碎,當下往孫熙平手裡一撂:「去泠湖。」
孫熙平小心捧好,吐著舌頭笑道:「這是送給顧小姐的嗎?」
邵朗逸瞟了他一眼:「之前訂的鋼琴送過去了嗎?」
「今天一早已經送過去了。」
邵朗逸點了點頭:「明天我就叫人派喜帖,參謀部和陸軍部的人你去送。先送給虞總長。」
孫熙平聞言腳下一絆,差點跌了手裡的鳳尾尊。
康雅婕死死盯著地上四分五裂的瑰麗瓷片,彷彿一場美夢驟然碎裂開來。她仔細去回想邵朗逸的神態言語,依然不知道,他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我絕不會拿咱們的女兒去跟人做交易。」
她不相信,在他眼裡,她和他就只是一樁交易。他寫給她的卡片,一張一張都還收在她的妝台裡。兩年多的朝夕相處,他對她從來都是百依百順,溫柔有加。她不相信,會有人這樣做交易。
男人,不過是喜新厭舊的通病罷了。也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狐媚子就讓他這樣不管不顧?她這時才猛然想起,她居然沒有問他要娶的是什麼人,康雅婕咬牙,她不配讓她問。
蓼花渚建在湖中,只用一脈長廊溝通湖岸,此時四周的紅蓼未開,翠葉叢中唯有深紫粉白的燕子花臨水搖曳。邵朗逸一走近,便聽見了琴聲。他一路過來,示意丫頭們噤聲,待琴聲停了,才走到婉凝身邊:「你喜歡德彪西?」
「嗯。」顧婉凝翻著譜子點了點頭,「你呢?」
「我喜歡巴赫。」
顧婉凝聞言,在琴上按了幾個小節:「巴赫我彈得不好。我學琴的時候,老師說,巴赫是個哲學家,他寫的曲子最有邏輯。能聽巴赫的人,聽得懂上帝的語言。」
邵朗逸靜了片刻,輕聲問道:「這琴還好嗎?」
「很好。謝謝你。」
邵朗逸淡淡一笑:「你要是想謝我,可以練一練巴赫,彈給我聽。」
婉凝唇角露出了一點笑容,轉眼間又隱沒了:「邵夫人……很不高興吧?」
「還好。」
「怎麼會?」婉凝抬起頭看著邵朗逸,「你告訴她吧。要不然,她一定會難過的。」
邵朗逸笑道:「總要讓邵夫人吃點兒醋,發點兒脾氣,戲才做得像。」他聲音低了低,「明天我叫人去派喜帖。你要是改了主意,隨時告訴我。」
顧婉凝眸光一黯,慢慢合了琴:「以後——我再跟邵夫人說抱歉吧。」她對康雅婕雖有歉意,但卻抱歉得有限,他們的世界金粉琳琅自有遊戲規則,人人都是如此,她和他們分屬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她撞進來的時候就知道。
「總長,隴北軍政長官公署,劉長官的電話。」郭茂蘭這些天事事謹慎,哪怕是公務也都要盡量問清楚了,才斟酌著匯報給虞浩霆,然而劉慶賢卻含糊其辭,只說有要事要親自向虞浩霆交代。
電話接進來,虞浩霆只聽了一句,臉色就變了:「他在渭州?」
「沒有,在二十二師。所以稷林才想跟您請示,還是把霍公子調回江寧吧。」劉慶賢在那邊賠著笑說道,「或者就讓他在渭州,我們也是為他的安全……」
昨天二十二師的師長宋稷林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已經是哀求的口吻。冷不丁跑來這麼一個公子哥兒,原本還以為是虞浩霆叫他來督促剿匪兼混資歷的,宋稷林也沒放在心上,只想著伺候好這位少爺了事。
誰知這年輕人也不曉得是少不更事,還是圖個新鮮刺激,從宋稷林手裡弄了一張「督查剿匪事宜,著所部提供必須之便利」的手信,趁他沒留神,不聲不響溜到涇原,忽悠著當地駐防的營長剿匪去了。
宋稷林一聽這個消息就是一身冷汗,土匪不是正規軍,行蹤飄忽,手段毒辣,暗地裡放冷槍的事是家常便飯,萬一霍仲祺有什麼閃失,他以後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劉慶賢一聽,也頗為吃驚,霍院長的公子到了隴北,他居然丁點兒消息都沒有,一面叮囑宋稷林馬上把人找到,護送到渭州;一面跟參謀部的老友探聽消息——難道是總長別有安排?不料,被問到的人都茫然不知,他只好叫來宋稷林,兩人直接跟虞浩霆請示。
虞浩霆徑直打斷了他:「宋稷林在嗎?叫他接電話。」
「總長。」雖然隔著電話,宋稷林還是習慣性地一邊挺身立正,一邊答話。
「他現在在你那兒?」
宋稷林微微一怔,這不是您派來的人嗎?當下心裡一虛,卻也不敢瞞他:「霍參謀現在可能在涇原。」
「可能?」
宋稷林聽他語氣不善,更是心虛:「霍參謀跟著涇源駐軍在追擊呼蘭山的土匪,現在……」
還沒說完,只聽電話那頭虞浩霆已厲聲問道:「誰讓他去的?他有調令嗎?」
宋稷林聞言,握著電話的手一抖:「……霍公子說,調令丟了,回頭讓參謀部補。」
「調令丟了」這種事擱在別人身上自然是匪夷所思,但霍仲祺輕描淡寫滿不在乎地說出來,人人都覺得倜儻不羈如霍公子,這樣的事情是能做得出來。況且,要不是總長發話,這麼金尊玉貴的一個公子哥兒跑到他們這邊陲苦地來幹嗎?
虞浩霆聞言直想把電話摔出去,也懶得再跟他廢話,一轉念間,聲音低了下來:
「他是一個人嗎?」
宋稷林一愣:「您還派了別人過來?」
只聽那邊一時沒了聲音,靜了片刻,才復又問道:「他……有沒有帶家眷?」
宋稷林仔細想了想,道:「應該是沒有。」
沒有?是應該沒有。就算在隴北,他也不會把她帶到涇源去,更不會丟下她跟著宋稷林的人去剿匪。是霍家不肯嗎?那小霍是想幹什麼?
虞浩霆心頭一凜:「你讓他馬上回江寧。」
宋稷林這次答得極其乾脆:「是。」
虞浩霆放下電話,心緒紛雜,竟是一處也不敢深思,要是她沒有和小霍在一起,那她在哪兒?倘若霍家容不下她,難道……不會,他們不至於。那她在哪兒?她一個人能到哪兒去?霍家……不會,他們不敢。他只覺得胸腔裡悶得厲害,瞥了一眼蹲在門邊的syne,去解風紀扣的右手竟有些抖:「茂蘭!」
郭茂蘭應聲進來:「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