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聽見母親和父親說,不幸中萬幸,倩倩還沒有過門……可我寧願我們已經結婚了,我寧願我們已經結婚了!」信紙上的字跡潦草得不成樣子,被董倩的眼淚濕過,又被顧婉凝的眼淚洇了上去。她不能再往下讀,雙手按在信紙上,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對誰說。正在這個時候,值夜的丫頭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悄聲道:「小姐,慈濟醫院那邊的電話,說郭夫人臨盆,想要見您。」
月白還算平靜,纖弱的身量撐著一*的陣痛,盡力壓制自己的呻吟,顧婉凝握住她的手:「我這就讓人打電話去綏江,叫茂蘭回來。」
月白卻搖了搖頭:「算了,別叫他擔心了。顧小姐,你陪陪我吧。」
顧婉凝自知打電話云云都是說來安慰她的空話,壓著心底的酸澀,微笑著道:「也好,等寶寶出來再告訴他,給他個驚喜。」
月白撫著腹上的隆起,虛軟地笑了笑:「大夫說,我這樣子還要等上一陣,顧小姐,你能不能……把茂蘭的信念給我聽聽?」說著,便伸手去枕邊摸索,原來她把那信匣帶在了身邊。
婉凝本想推脫,但見她澄淨雙眸雖空無焦距卻有企盼殷殷,轉念間點了點頭,從匣子裡拆出一封來。她一頁一頁仔細念了,月白雖然陣痛難耐,但頰上也紅霞微暈,眼中儘是笑影。
顧婉凝拿起最後一封,指尖不自覺地有些顫抖,打開來先瀏覽了一遍,眼底微潤,口中卻故作驚喜地說道:「哎呀,他連寶寶的名字都起好了。」
月白忙問:「叫什麼?」
顧婉凝笑道:「你猜猜。」
月白長長吐了口氣:「他起的名字,我都不懂。」
顧婉凝促狹一笑:「這個只有你懂,他說——如果是男孩子,就叫『慕白』;如果是女兒,就叫『惜月』。」
月白怔了怔,一顆珠子似的眼淚慢慢凝了出來,唇角卻向上揚起:「我知道了。」
慕白,惜月。
慕白,惜月……
顧婉凝站在產房外握緊了雙手,她從不信奉神明,但在這一刻,卻無比希望能有一個全知全能的神明存在,會聽見她的祈禱。
那一頁頁信箋,每一個字都是一道傷口。「可我寧願我們已經結婚了。我寧願我們已經結婚了!」「如果是男孩子,就叫『慕白』;如果是女兒,就叫『惜月』。」她不知道一顆心究竟可以承受多少痛苦,觀者如是,親者更何以堪?
我給我的良人開了門。我的良人卻已轉身走了。
他說話的時候,我神不守舍。
我尋找他,竟尋不見。
我呼叫他,他卻不回答。
嬰孩的啼哭是連日來唯一讓婉凝感到安慰的消息,然而大夫的話卻又將她的心弦拋到了懸崖底。月白虛弱得沒有一絲血色,彷彿連睜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了,聽見她走近,睫毛輕輕顫動,嘴唇努力向上揚起:「是個女兒。」
婉凝挨在她身邊坐下,把月白的手合在掌心:「嗯,我已經叫人去給茂蘭打電話了。」
月白吃力地「笑」了一下:「顧小姐,你不用騙我了。」
婉凝一怔:「月白……」
秋月白用指尖反握了握她的手,唇邊猶有笑意,晶瑩的淚水卻從眼角簌簌而下:「其實,你那天來,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他寄信回來,都是算好日子的,七天一封……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和孩子,顧小姐,謝謝你。」
「月白……月白,你不要哭,你現在什麼都不要想,她們說這個時候不能流淚的。」婉凝一時之間不知該跟她說什麼才好,幸而護士把收拾妥當的孩子抱了過來,婉凝連忙把孩子放到月白枕邊,她知道月白不能視物,一邊把她的手牽到孩子頰邊,一邊盡力用歡欣的語氣讚道:「你家惜月好漂亮,不像一一,生出來的時候像個小猴子。」
月白的手巍巍顫抖著去碰觸嬰孩幼嫩的臉龐,噙著淚水重複了一句:「惜月……」她憐愛地「注視」著身邊的小小嬰孩,彷彿從那襁褓中汲取到了能量。片刻之後,月白轉過臉龐,倏然握住了顧婉凝的手:「顧小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顧婉凝心事一沉,溫言道:「你先好好歇一會兒,別的事回頭……」
「顧小姐!」月白急切地打斷了她,「我求你……替我照顧惜月,我求你!」月白一句「我求你」,顧婉凝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好,這幾天我替你照顧她,你好好將養,以後……」
「以後惜月……就拜託你了。」月白面上淚痕猶在,語調卻異常平靜,放開了顧婉凝的手,又轉過臉去「看」惜月。
婉凝不願再說什麼無謂的話,更不願打擾她這片刻的安寧,然而下一刻,她卻忽然發覺秋月白的神情有些古怪:「月白,你怎麼樣?」
月白緩緩轉過頭,面上的神情似悲似喜,有些茫然又有些驚駭,細細的眉尖幾乎顰在一處,遲疑著問道:「顧小姐,你穿的——是件綠色的衣裳嗎?」
顧婉凝聞言,先是一愕,旋即雙手掩在了唇上,又驚又喜:「月白,月白,你能看見我?!」
月白惘然中破涕含笑,先是轉過臉癡癡看著惜月,卻又驀然驚覺了什麼,急急去抓顧婉凝的手:「顧小姐,你能不能幫我找……」她情急之下,一口氣憋在胸腔裡,緩了兩下,後面的話才說出來,「找找茂蘭的照片,我想……我想看看他。」
「嗯,好!」顧婉凝連忙起身出去,叫外頭的侍從立刻打電話給葉錚,找一張郭茂蘭的照片,馬上送到醫院來。
葉錚這些天都在參謀部值班,一接到電話,雖然不明所以,也隱約猜度出一二,可一時之間卻想不起哪兒有郭茂蘭的照片。因為月白雙眼皆盲,郭茂蘭怕觸她傷懷,兩個人結婚的時候也沒有拍照。郭茂蘭辦公桌上倒是壓了一張軍校畢業時的合影,但烏泱泱一票人,皆是一樣的軍姿戎裝,能看出什麼?
畢業?他焦灼間念頭一閃,直奔郭茂蘭的文件櫃,把鎖用槍托砸開就是一通翻找。
葉錚那邊還沒有消息,月白眼中的神采卻一分一分淡了下去,婉凝把憂慮壓在心底,逗弄著孩子吸引月白的注意。但月白卻連碰觸孩子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勉力把貪戀的目光停在惜月臉上。
婉凝驚見她不聲不響合了眼睛,急忙搖了搖她的手臂:「月白,月白!你看,惜月在笑呢。」
月白掀了掀眼皮,似歎似訴:「我想,到了那邊……就算我認不出他,他也會認出我的。你說,是不是?顧小姐,你別擔心,我不害怕。有他在,我什麼都不怕……」
顧婉凝一面用手拭淚,一面極力抑住自己的哽咽:「葉錚馬上就過來,你先別睡,月白,你等一下……」
月白縮了縮身體,聚起全身的力量又睜開眼睛,悠悠一盼,便又合了眼簾,唇角有微薄笑意:「顧小姐,你真是好看。」
病房的門被匆忙推開,葉錚把手裡的東西往顧婉凝面前一遞:「茂蘭的畢業證,只有這個了。」顧婉凝卻沒有伸手去接,只是不聲不響地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月白。葉錚打量了她們一下,卻沒看見孩子,心中不由陰雲漫起:「怎麼了?」
婉凝抬起頭,落在他面上的目光空冷而哀戚:「不用了。」
「……全單位,榴彈,瞬發信管,同時彈著,準備好報告!」聽著通信兵用步話機把命令發出去,霍仲祺又從望遠鏡裡看了一眼硝煙瀰漫的沈州城,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城中已然戰至白刃,援軍未到,撤退的命令一個小時前已經發到了他手中,他能做的,僅此而已。
馬騰把指揮所裡的地圖、標桿、扇形尺、射擊尺一一打包整理妥當,眼巴巴地看著他:「團座,就這麼撤了?」
霍仲祺點了點頭,在驚心動魄的轟鳴聲中負手四望,雁孤峰的一山青翠被連日來的炮火摧折得七零八落。
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馬騰突然一咬牙:「娘的!跟他們拼了。」
霍仲祺冷哼了一聲:「把你拼了倒沒什麼可惜的!」他朝陣地方向一揚下頜,「一個炮手要受訓多長時間,你知不知道?更何況一個連長,一個營長?」
最後的命令讓整個陣地都陷入了沉默,能分拆帶走的炮有限,帶不走的——炮閂拉出來扔進山谷,炮膛全部用手榴彈引爆。幾乎每個人心中都浮出《炮兵操典》裡的話:「炮是炮兵的第二生命,炮是炮兵的愛人。」
殘陽如血,山風夾著馬鳴,他的兵去得遠了。霍仲祺擰開隨身帶的酒壺,干邑的白蘭地,也是最後一次了吧?他正了正肩上的zb-26,正準備走,忽然山坡下頭爬上來一個背著一堆雞零狗碎的人。
霍仲祺一看便皺了眉:「你回來幹什麼?不是讓你跟著團副嗎?」
馬騰咧著嘴嬉皮笑臉地一樂:「團副讓我來跟著您。」
霍仲祺看也不看他就往山下走:「滾!我有機要任務。」
馬騰緊趕慢趕湊過來:「團座,您別裝了。你拿了小秦的槍我就知道你想幹嗎,您是要進城,對不對?」
霍仲祺還是不理他,馬騰乾脆繞到他前頭:「你去我也去。」
霍仲祺倏然站住,冷冽地盯了他一眼:「滾回去!」
「我不。」馬騰梗著脖子頂了一句,「您不就是想尋死嗎?我早就看出來了!您死都不怕還怕我跟著?」
霍仲祺拎起槍在他身上抽了一下:「對!你一點兒用沒有,趕緊滾!」
馬騰漲紅了臉嚷道:「那正好,您說的,把我拼了也不可惜。」說罷,自己掉頭先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