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我是不是除了添麻煩,就什麼都不會了。」我雖然餓的要命,卻一口也吃不下,感覺有一個大鐵錘在一下一下狠砸我的肺腑。
我看著他,希望他能告訴我,不是的。
可是他只是安安靜靜的看著我,就那麼毫無感情,目光平和的與我對視。過了很久,他才說話,「你還會惹我生氣。」
我嚇得差點跪下,他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我大氣都不敢喘,眼巴巴的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突然說:「你四年前就該死。」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下來了,原來他是在盼我死嗎?
不想他又接著說:「我保了你一條命你卻不惜,那麼從今以後,你的命,交在我手上。」
我被他的話真真的震動到了,突然意識到,我現在的命本來就是師父保下來的,我卻拿別人拚命守著的性命去胡鬧,想來,難怪他會這麼生氣。
我哆哆嗦嗦的問,「怎……怎麼交?師父要殺了我嗎?」
「命是我的,那沒有我的允許,便不要再做傷及性命之事,生,或死,都不是由你來決定。」他的聲音像往常一樣清冷疏離,語氣似乎只是在講一盞茶。
我聽得緊張,老老實實的點頭,「是,師父。」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吃飯吧。」
我覺得他的情緒可能緩和了一些,可是也不敢說什麼,想起他那個眼神,我就難過的要命,只好乖乖的聽話,一大口一大口的送吃的下肚。
他瞥了我一眼,從袖中抽出一封信,遞到我手上,上面娟秀的小字赫然寫著「易落收」。我認識那字,只有初淺那樣玲瓏別緻的女孩才能寫出這樣秀雅又不失大氣的字來。
我立刻來了精神,恨不得一下子把信奪下來,不過想想面前站著的人,還是只好溫順的雙手接過信,恭恭敬敬的樣子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偽。
初淺的信很短,無非是多情自古傷離別那樣的情緒,只有最後一句話,勸我安心的跟著師父。
我把信折好,抬眼看著我身邊這個玉樹臨風的師父,輕輕的點了一下頭,然後開始認真的吃飯。
我邊吃邊亂想著,師父要我把命交到他手上,那便交了吧,反正我的命早在四年前就應該不在了,早該是他的,反正他又不會害我。
接下來的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每日烹茶練功,只是他對我的管束多了一些,果然,他說要交到他的手裡,那便真的把我的命當做自己的命來惜,他是個從不食言的人,只可憐,他對自己的命也並是不那麼在乎的。
安子亦也老大不小了,沒事卻總往我們的小院子裡跑,有的時候和師父鬧起來不依不饒的,比幾年前的他更幼稚。他有的時候看到我,當著師父的面不敢怎麼樣,背地裡總會笑著去拍我的頭,活像個地痞流氓。
他和師父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一個卻遊戲人間。而這樣兩個人竟然可以一起下棋,一起喝茶,甚至可以一起聊一些我聽不太懂的事情,我看著他們,總覺得奇妙。
初清大哥的官做得風生水起,比我爹當年在這個官職時還要厲害,我知道這其中有我師父的功勞,但他不在乎,他去衙門的理由很簡單,只是奉母命去協助自己的兄長而已,其他的事情,一概與他無關。
儘管如此,隨著案子一件一件的多起來,我師父的麻煩也隨之而來了。
那日,他帶著我去城外拜祭初府老太爺,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群黑衣人和明晃晃刀。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殺人。
手起刀落,速度快的只能看見一個影子,我這才知道,他每日晨起習武,恐怕只用了不到一分氣力,也許是捨不得那滿園稀落的花吧。
當活生生的人一具具變成屍體的時候,他的目光依舊平靜如水,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不見殺意,也不見悲憫。
他站在一片屍體中間,依舊俊秀脫俗,卻著實震驚了我。
我站在那裡不知所措,他白色的衣服上濺著星星點點的血跡,卻絲毫傷不到他乾淨的氣息,你做夢都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如蒼雪般的男人,剛剛毫不猶疑的殺掉了十四個人。
那天我的反應,讓我後悔了很久,當他提著帶血的刀向我走來的時候,我下意識的退後了一步。
我看到他眼睛輕輕的瞇了一下,通常他有這樣的舉動,那便是生氣了。
他猶豫了一下,把刀丟在地上,抬手喚我過去。
我戰戰兢兢地走近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腿都軟了。走到他面前,聲音都有些發顫,低低的叫了一聲「師父」。
他微蹙了眉,「回去吧。」
我連哼一聲的勇氣都沒有了,老老實實的跟在他身後,看他帶血的衣擺在風中輕輕的蕩著,裡面染著十幾個人的性命。
之後的一整天,我都不太敢靠近他,總覺得他身上有十幾個人的冤魂。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我早早的溜回自己房間,以書遮面,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滿腦子都是他面無表情的殺人的樣子。
原來他真的是會殺人的,他殺人的時候,情緒甚至沒有一點波動,就像秋風扯下一片枯葉那麼簡單,我突然覺得我以前惹怒了他那麼多次竟然還能活著,真的是命大。
正想著,他推門而入,逕直坐到我面前的椅子上,扯過我手中的書卷,輕道:「今天讀到哪了?」
我一下子懵了,今天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他若是生氣了……我不敢想今天的場面,那場面卻自己往我眼前飛,我低著頭不敢看他,只搖搖頭。
他沉默了一會,問道:「你害怕?」
我心裡暗想,師父啊,我這麼個命小福薄的小姑娘沒見過什麼大場面,看見你幾刀就砍死了十幾個人,我能不害怕嗎?
不過這些話我當然不敢說,只能默默的點了一下頭。
這時的我已經十六歲了,在他身邊八年,總以為他人淡如菊,心靜如水,而此時他坐在我面前,我卻有些不認識他了。
我突然想起當年臥龍崗上閒淡幽逸的臥龍先生,離了閒雲野鶴,染了紛爭擾攘,也是會置人性命不顧,一心為君主打天下的臣子。
我的師父,難道也開始變了嗎?我倒寧願他這一世都如當初的模樣,曲高和寡,目中無人。
不過,好像已經回不去了。
他突然伸手去摸我的頭髮,我下意識的閃了一下,他看在眼裡,動作便沒有之前的溫柔,把我披在身後的頭髮扯過來,我吃痛,癟著嘴看他。
他歎了口氣,「你沒發現?」
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這才發現,他手握著的一截長髮已經齊齊的斷掉了,像是被人剪斷的。
我嚇了一跳,「師父……」
他放開手,目光看著桌上的杯子,「我若不殺他們,死的就是你。」
我驚住了,他殺了那麼多人,竟是為了保護我?
「師父,我……」
「雖無心入亂世,但你太笨,只能我來保護。」
我無言以對,他早就說過,我的命交到他手上,這麼多年過去了,似乎並沒有發生什麼危及性命的事情,如今看來,他那樣的承諾,並不是隨口一說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覺得心中有些暖,我抬頭看著他,「師父對不起。」
他沉默著,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輕輕的說道:「會長出來的。」
我點點頭,「師父,我……」我很想解釋一下我並不是害怕他,只是一時接受不了他的變化,可是我絞盡腦汁也不知道如何解釋才能清楚的說明白我的心情,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清楚。
其實,一下子見了那麼多死人,而且就死在我眼前,我的心一直發虛,而今看到自己被刀削斷的頭髮,更是後脊生寒,有些後怕。坐在師父旁邊,手一直出著冰涼的虛汗,再受一點刺激,恐怕就要哭了。
他坐的離我很近,我的一舉一動他一清二楚,我知道,就算他會救我的命,也未必會安慰我一下,他這樣的脾性,我早就清楚了,體貼和溫柔簡直比鳳毛麟角還要難覓。
我正在胡思亂想著,他竟又伸出了手,那一瞬間我以為他會打我,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
沒想到那手繞過我的後背,環過我的肩膀,居然緊緊的圈住我,下一刻,我撞到了他的懷裡。
我已經完全傻了,他上次抱我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還是一個坐凳子都要爬半天的小丫頭,如今,我已經十六歲了,比我剛來時初淺的年紀還要大一些,他竟然會伸手抱我。
我一動也不敢動,聽著他穩穩的心跳,覺得好像是在做夢。
緊接著,我聽到他輕輕的說,「別怕。」
我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發燒錯把他當成我爹,他也是抱著我,告訴我別怕。
也許真的像初淺說的那樣,他對我,真的已經仁至義盡了吧。
我輕輕閉上眼睛,心裡偷偷的希望時間可以停在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