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事,張保慶也不想再整天混日子了,自以為不傻不蔫兒的,幹點什麼還賺不來個吃飯錢?不過想時容易做時難,夢裡有千條大道,醒來卻處處碰壁,一點兒本錢沒有,想當個體戶也沒那麼容易。那時鄰居還有個小年輕的,外號叫「白糖」,年歲與張保慶相仿,也是胡同裡出了名的渾球。別看外號叫「白糖」,本人卻特別不講衛生,長得黑不溜秋,洗臉不洗脖的這麼個主兒,同樣不務正業,總想著天上掉餡兒餅,就是什麼都懶得干。
白糖算是張保慶身邊頭一號「狐朋狗友」,哥兒倆打從穿開襠褲起就在一起玩兒。張保慶蹲在家裡當了待業青年,就想起白糖來了。原來這白糖喜歡看小人兒書,那時候家裡條件不錯,攢了幾大箱子小人兒書,好多成套的,像什麼《呼家將》《楊家將》《岳家將》《封神榜》《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聊齋誌異》等,這是傳統題材,一套少則二十幾本,多則四五十本,此外還有不少國外的名篇,更有反映抗日戰爭以及解放戰爭大兵團作戰的《紅日》《平原游擊隊》之類,單本的更是五花八門、不計其數。
白糖這愛好大致等同於現在學生們喜歡看漫畫,那個年代沒有漫畫,全是小人兒書,學名稱為「連環畫」,比如《丁丁歷險記》《洋蔥頭歷險記》在國外是漫畫,到國內就給做成了連環畫,區別在於每頁一幅圖,都是一般大小。白糖收集的小人兒書,那可夠一般人大開眼界的了,他把這些小人兒書當成了寶貝一樣,捨不得讓別人看。
張保慶找到白糖,兩人認真商量了一番,就在胡同口樹蔭底下擺了個攤兒,地上鋪幾張報紙,擺幾個小板凳,將那些小人書拿去租賃,二分錢一本,五分錢可以隨便看一下午,很多小孩甚至大人都來看,一天下來也不比上班賺得少。白糖雖然捨不得這些小人兒書,可也想賺點錢,於是跟張保慶對半分賬,賺了錢哥兒倆一人一半,收入除了交給家裡一部分,剩下的打檯球、看錄像也綽綽有餘了。
轉眼到了秋季,秋風一起,滿地落葉,天時漸涼,不適合再擺地攤租小人兒書了。張保慶跟白糖一數剩下的錢,足有一百多塊。在當時來講已經很可觀了,那時候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也不過幾十塊錢。不過小人兒書被翻看的次數太多,磨損缺失的情況非常嚴重,那些成套的書很容易就零散了,再想湊齊了卻是難於登天。那時也根本料想不到,這幾大箱子小人兒書留到如今,可真值了大錢了。當初小人兒書鼎盛時期,不乏美術大師手繪之作,極具收藏價值,當時幾毛錢一本的絕版連環畫,如果保存到現在品相較好,價格能拍到幾萬元,成套完整的就更值錢了。在連環畫收藏界備受追捧的一套小人兒書,是上海美術出版社的《三國演義》全套六十冊,擱現在能頂一套商品房,當年白糖就有這套書,六十集一本不少,他連五十年代繪畫大師「南顧北劉」的作品都有,可是為了賺點兒小錢,把這些小人兒書統統糟蹋了,丟的丟,殘的殘,加上白糖自己也不再上心了,導致最後一本也沒保存下來。
話說秋風起樹葉黃,天氣轉涼,路邊看不了小人書了。哥兒倆又掙不到錢了,看著手裡這一百多塊錢,琢磨還能幹個什麼呢?想起陳佩斯、朱時茂演的那個小品《羊肉串》,一合計,咱也賣羊肉串吧!
當時社會上對小商小販、個體戶還是有偏見的,總覺得是不務正業的盲流子,正經人都得有單位,那時候人跟人見面第一句話基本上都是「你是哪個單位的?」但是這兩人沒單位,不過也無所謂了,幹什麼都比在飯莊子裡跑堂強。
想好了說幹就幹,這一百多塊錢就是本錢,找人焊了個爐子,拿架子支上,鹽、辣子面兒、孜然都採買齊了,找修自行車的踅摸了一捆車條,挨個兒打磨尖了,再把羊肉切成丁兒,滿滿當當串了一籃子。兩人一人找了一頂破八角帽,白糖負責收錢,張保慶拿把破蒲扇,一會兒把羊肉串在炭火上翻來翻去地烤,一會兒捏起孜然、辣椒面往上撒,動作非常熟練。他一扇那炭就冒白煙,混合著烤肉的香氣,讓人離著半條街就能聞到。手裡忙活嘴裡也不閒著,學著陳佩斯的口音就叫賣上了:「辣的不辣的,辣的不辣的,領導世界新潮流的羊肉串,吃一串想兩串,吃兩串想十串啊!」還弄了個破錄音機招攬買賣,找不到新疆音樂,他們哥倆兒也會想轍,放上一盤印度歌曲的錄音帶,翻來覆去地放,雖然也是異域風情,但搭配著兩位的形象和這一架子的羊肉串,聽上去十分詭異。這買賣在當時來說可太火了,路過的男女老少沒有不流口水的,每天下午都圍著一幫人。
要說張保慶命裡該著遇見新鮮事兒,改賣了羊肉串,也沒消停。那天有個外地男子,看模樣四十來歲,大概是來探親或出差,一聽口音就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因為北京人口甜,老北京話和普通話還不一樣,兒話音特別重。新中國剛成立的時候,全國黨政軍機關都設在首都了,各個機關加上家屬不下百萬人,這些人大多來自五湖四海,口音是南腔北調,子女後代基本上都說普通話,但不是老北京的土話,只有四九城裡住了多少代的人,才說真正的老北京話。張保慶家在北京有親戚,所以一聽口音就能聽出來。
這位老北京走在半路上,也被張保慶的羊肉串吸引過來,吃了兩塊錢的,吃完抹抹嘴,抬腳走了,卻把手裡拎的提包忘在原地了。張保慶對這個人有印象,可等到晚上收攤,還沒見失主回來。他一琢磨:這麼等也不是事,不如打開看看皮包裡有什麼,要是有很多錢,那人家肯定也挺著急,就趕緊交給派出所,讓他們想辦法去聯繫失主,要是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我就自行處置了,沒準兒只是些土特產之類的……想到這兒,把包打開,見那裡面除了零七八碎,以及一些證件票據之外,還有個很奇怪的東西。
這東西像是年頭很老的玉石,但沒那麼沉重,約有一指來長、兩指來寬,形狀並不規則,疙裡疙瘩的泛著白,還帶著一些黑綠色的斑紋,從來沒聽過見過這種東西,看來又不像古董。晚上到家,又拿去請教白糖的爺爺。
白糖的爺爺當過算卦老道,也做了好些年當鋪的掌櫃,長眼一看這東西,連連搖頭,表示從沒見過,像玉肯定不是玉,這些黑綠色的紋理,也不是銅沁。古玉和青銅器一起埋到地下,年深歲久,青銅之氣侵入到玉的氣孔中,會形成深綠的沁色,那叫青銅沁,如果古玉是放在屍體旁邊,死屍腐爛的血水泡過玉器,年頭多了是黑色,是為血沁,這東西上的斑紋色呈黑綠,又不成形狀,多半是仿古玉的西貝貨。什麼是西貝貨?「西」、「貝」加起來念個「賈」,江湖上避諱直接說「假」字,就拿「西」、「貝」二字代指假貨,一個大子兒也不值。
張保慶聽完十分掃興,又想這皮包裡有證件和票據,還是還給失主為好,轉天還沒等送交派出所,那位老北京就急匆匆地找來了。敢情這位也夠糊塗,回到家才發現包沒了,也想不起來丟在哪兒了,一路打聽過來,問到張保慶這裡,張保慶就把皮包還給人家了。
那位老北京感激不已,主要是這些票據事關重大,搞丟了很麻煩。他拿出那塊假玉要送給張保慶,張保慶執意不收,另外也生氣這人虛情假意,拿這東西來糊弄自己。
那位老北京說:「這東西確實不是玉,它是哪兒來的呢?您聽我跟您說說。我老家兒是正紅旗的旗人,前清時當皇差,守過祿米倉,祿米倉您聽說過嗎?」張保慶心說:我當然知道了,馬殿臣就在祿米倉幹過吃倉訛庫的活計,你還甭拿這些個詞兒忽悠我,不過他也懶得接話,那位就接著說。
「明末清初,八旗鐵甲入關,大清皇上坐了龍庭,給八旗各部論功行賞,這天下是八旗打下來的,今後有這朝廷一天,八旗子弟就有祿米,到月支取,這叫鐵桿兒莊稼。當然根據地位不同,領多領少是不一樣了,屬於一種俸祿,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拿到市上換錢。朝廷存米的地方就叫祿米倉,倉裡的米年復一年,新米壓著陳米,整個滿清王朝前後兩百年,最底下的米不免腐爛發霉,趕到大清國玩兒完了,那祿米倉裡的米還沒見底,不過底下的米早就不能吃了。再往後日本鬼子來了,這日本人太摳門兒了,據說他們天皇喝粥都捨不得用大碗,哪捨得給咱老百姓吃大米白面啊!發明了一種混合面,拿那些糧食渣子,配上鋸末讓咱吃。這東西牲畜都不肯吃,硬讓咱老百姓吃,也不知吃死了多少人。那混合面裡就有祿米倉存了幾百年的陳米。那時候我老家兒還守著最大的一處祿米倉,讓小鬼子拿刺刀逼著,也不敢違抗,整天在倉裡挖出那些豬狗都不吃的陳米,用來做混合面,結果挖到最深處,發現了好多這種化石。相傳這是地華,華乃物之精,陳米在特殊環境下變成了石頭,所以表面疙裡疙瘩,都是米變的呀!最後數一數,挖出這麼二十幾塊,天底下可就這麼多,再多一塊也找不出了,這麼多年一直收藏在家裡。這次到天津是有個朋友很想要,因此給他帶了一塊。」
這位老北京說這東西雖然不值什麼錢,但也少見,就想送給張保慶略表謝意。張保慶一想,這不就是粟米形成的化石嗎?那黑綠色的斑痕都是霉變物,誰願意要這種破玩意兒?但看這人說得誠懇,也沒太好意思推辭,就隨手裝在了衣服兜裡。有一天表舅媽給張保慶洗衣服,一看這灰不禿嚕的一塊破石頭,隨手就給扔河裡了,張保慶本來就不太在意,也就沒再問。
可轉過年來就後悔了,悔得以頭撞牆,原來有日本人收這東西,也不知道是研究還是收藏,反正是一塊能換一輛小汽車。那時萬元戶都不得了,一輛小汽車是什麼概念?張保慶一想起這件事,都要抱怨老娘沒眼光,如果把那個東西留下來,何至於再為了錢發愁,哪怕是留不住獻給國家,你還能得個獎狀光榮光榮,這可好,扔河裡瞪眼看個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