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真正救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沈珍珠!"
"你說什麼?!"安慶緒聽這話好像在夢中,恍惚不知所從,惟五臟六腑似有把刀在慢慢磨,若是鋼刀也罷,痛得直捷痛得暢快,偏那把刀是鈍的,每割過一下有如此綿長拖沓,悠悠,悠悠,渾身上下跟著戰慄。過了半晌,方一把扯住慕容林致的手,直直的又問了一回。
"你生長胡地,毫不識水性,掉落太湖中後嗆了多口水,不久便昏迷了。太湖煙波浩淼,你本來必死無疑,幸好沈珍珠識得水性,拼著命將你的頭拉出水面,堅持著我們的船靠近將你救起,沈珍珠反而被水浪打散,聽倓說,她是給李俶救的。她嫁給李俶,大半也有這個原由吧。"
她不敢直視安慶緒的眼睛,多少年來她親眼見他手起刀落殺人不眨眼,心如九天玄冰不可化,低下頭去:"師兄,我很自私--如果不將這件事捅破,你不會這樣傷心。尤其是……珍珠,她……"
安慶緒閃電般抬起頭來,問道:"珍珠,她,怎麼?"
慕容林致幽幽說道:"我近來和她很要好,偶爾談起你來,瞧她的神色,倒是還很記掛著你呢。這,真是一場錯……"
"舟找來了,就等你們呢!"李俶平淡的聲音忽在身後響起,慕容林致方覺剛才說話入津忘形,也不知李俶有沒有聽見二人的談話,回身笑答道:"倓到底是中用的,這就來!"匆忙中不忘一瞥李俶神色,見他面色平常,從容自在的樣子,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這天玩到日暮,又找了一家酒肆用過膳方盡興而歸。沈珍珠病後體弱,洗漱後斜倚在軟塌上,隨手拿起一冊書,素瓷奉茶後便自動退下。
李俶仍是不緊不慢的呷著茶,紅燭高照,沈珍珠看的依稀是《奏讞書》,不過是些議罪案例的彙集,不知她為何如此有興趣,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射出一道淺淺的陰影,眼中射出的柔光裡乾淨到沒有一絲陰霾,渾身散發出溫和優雅的光澤,他的心好似被什麼柔軟的東西撞了一下,情不自禁慢慢上前,坐在她身側,伸出手臂將她緩緩摟入懷中。夜涼如水,這是五月的夜晚,該開的花已開了,該綠地方也都綠了,什麼話也不用說,這份寧靜詳和,只盼能到天長地久。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有一世紀長,又好像方頃刻之間,聽得房門被輕輕扣了下,李俶問道:"什麼事?"
回答的聲音戰戰兢兢,是玉書,"回殿下,崔孺人請殿下……"雖然成親後李俶從未去過崔彩屏的琉璃閣,但崔彩屏此舉也殊為無禮,懷中玉人身子彷彿顫動了一下,他加大臂力,更加緊摟住她,心中竟然起了一個誓:只要她開口,開口留住他……一瞬間,背胛上起了薄薄的汗--我竟沉淪至此,竟不知利害關係,竟不知前途打算!心中卻有千百個願意,甘於沉淪--只要她開口。
懷中卻輕了,她非常巧妙的離開他的懷抱,背向著他,抬手輕抿兩側髮鬢,吐出三個字:"你去罷!"
他的心好似墜了塊巨石,明明跌到了谷底,卻仍然不停繼續朝下墜,無窮無盡。白天無意聽來的話,如今一字一句在他胸中翻騰。她終究不是全心全意對他,她到底心中還有別人。她只將他作為丈夫,盡該盡的義務,做該做的事。他是廣平王,她是嫡王妃,如此而已。把他推向別的女人,她是夠本份的,她從小聰明睿智,自然知道怎樣做一名合格的王妃。
他瞅著几案上並排放的兩隻"如玉",原先看著是何其入眼溫澤,此時嫌那白的過於亮珵,青處晦暗難堪,浮光四射,彷彿成了件贗品。心中一股煩躁從腳底升騰,絞著,恨不得一掌將几案掀翻,又恨不得一腳踹出,將那守在門外的奴僕侍從踢到九霄雲外。然而他最終什麼也沒做,只起身整整衣冠,頭也不回的冷冷說了聲"我去了",逕直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一陣涼風迎面襲來,清頤閣正中的紅燭忽哧亂閃幾下,終於熄滅了。
李俶依然還是忙,三五天回府一次,不過再沒有來過清頤閣,偶爾滯留府中,都是眠宿琉璃閣。倒是慕容林致,常常來探望沈珍珠,眼見著她身子已是漸趨痊癒,人卻消瘦不少,又見李俶對沈珍珠情狀大與以往不同,心中又詫異又狐疑,但牽涉已身,只不好開口。
這日可巧李俶也在府中,一大早李倓夫婦二人便過府來,慕容林致方踏進清頤閣門檻,獨孤鏡已領了三四個侍女,用朱漆大盤托了花團錦簇的朝服魚竄而入,稟道:"請王妃換了朝服,入宮覲見。"
慕容林致回身笑道:"今天大好的日子,聖駕昨日方回鸞就急著見你們,定是聖上想你們夫妻倆了。"邊說邊走出清頤閣,向廣平王書房方向去。書房內廣平王已經換好了朝服,正與自己的丈夫李倓相談甚歡,就在門口喚了聲"倓",李倓忙告辭跟著慕容林致往府外走去。邊走邊問妻子道:"怎麼樣,他們兩口子可比我們恩愛?"
慕容林致抿嘴一笑,說道:"我瞧你王兄這回是上心了。"
李倓詫異的問道:"上心?對誰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