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夫人冷冷一笑,"別提那負心薄倖之人,若不是他這般絕心絕情,致兒不會至此,老爺也不會……",聲音哽咽,"你們可知,安慶緒將致兒送回建寧王府當晚,李倓便將她逐出遣回娘家。我可憐的孩子,方踏入府門就一頭倒下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來後,就成了現在的模樣。"
沈珍珠心中陣陣冰涼。慕容林致受辱之事,安慶緒和李婼定會嚴守秘密,李倓何至如此啊,若他真心愛護慕容林致,又能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經歷?妻子失節,固然再不能舉案齊眉,又何苦將她往死路上逼迫?所謂情義,所謂愛戀,竟然這般難過風雨,這般易碎堪折,原來慕容林致與李倓的愛戀,不過如宮殿裡的鎦金鏤花瓶,高貴絢爛卻不堪一擊。從高處跌下,旁觀眾人除了驚歎,惋惜的只是它的價值,而不是為何跌落。與林致相較,自己何其幸運。喟歎道:"林致種種苦楚,都因我而來。珍珠一定要找出幕後之人,還林致公道。"
慕容夫人搖頭,"我慕容家已經這樣,是是非非,再作計較也無助於事,只是……",對長孫鄂道,"先生方才也看到,致兒別的還好,只是精神不濟,每日除了早上還能看書寫字外,大半時間皆在睡覺。這讓我頗為擔憂。"
"這並不是大事,"長孫鄂收回搭在慕容林致脈搏上的手,面上極有憂色,"只是有一層,不知夫人想到沒有?"
"什麼?"
"失魂症病起通常有兩個原因。一是頭部受劇烈撞擊損傷;二是由心而起,經受劇烈刺激和打擊後,心中逃避過往,乃得此病。可無論是哪一種原因,皆有恢復記憶的可能,若致兒到了那一日,不知如何自處?夫人,你又如何自處?再說,你又怎能永遠守護她,她也不能一生一世呆在這一間屋裡。"世上的事,總歸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這,先生的意思是要幫致兒恢復記憶嗎?"慕容夫人一時躊躇,但隨即堅決搖頭,"不,我寧可她像現在這樣,能得一日快活便是一日。"
長孫鄂微微歎氣。這般的境地,的確是不易勸說,何況慕容林致真的恢復記憶,面對層層打擊和李倓的薄情寡義,焉知不會再度崩潰?只盼時間能讓心智更加成熟,磨平創傷。
沈珍珠心中一動,驀的起了個主意。
從慕容府出來,李俶將沈珍珠接上肩輿,問道:"如何?"
沈珍珠道:"我勸說長孫先生將林致接去回紇,慕容夫人已經答應。"
李俶見沈珍珠仍怏怏不快,乃笑著寬慰道:"這不失現今最好辦法,若林致能承繼長孫先生衣缽,說不定成為一代名醫,震古鑠今。"
沈珍珠凝眉答道:"若真能如此,或可稍減我心中負疚,我欠林致的,總歸此生也難以償還。林致遠避世外,隱姓埋名,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見。"
廣平王府一如從前巍峨莊嚴,李俶攜了沈珍珠的手穩穩踏入府門。
府內是這樣寧靜平和。巡邏的侍衛躬身行禮,似乎二位主人只是閒暇遊玩歸來,毫無詫異之色;僕役修剪花枝,婢女端盤拿物四處忙碌,迎面碰見李俶和沈珍珠的,不過家常的欠身施行。
沈珍珠遲疑的望向李俶,李俶笑道:"你看,我們這不是回家了?一切如常,和你離開時一樣。"說話間已至清頤閣,已有侍婢端來飯菜點心,悄然掩門退下。
"來,你餓了一天,先吃塊點心。"李俶隨手拿起盤中一塊小點心,送入沈珍珠口中。沈珍珠慢慢吃了口,神色略露愀然,李俶看在眼中,問道:"怎麼?不合口胃?"撿了剩下的半塊吃了,心下明白幾分,喚了聲"來人",一名侍婢應聲而入,聽他吩咐道"把點心都撤了"。沈珍珠連忙阻擋:"這又何必,總歸是她一番心意。"李俶卻道:"你既不愛吃,何須勉強,全部撤了。"
看著那侍婢將點心一樣樣的撤完,沈珍珠才苦笑道:"我這樣沒有容人之量,傳出去,你可要遭人笑柄。"
李俶一笑,"我就要讓天下人知道,廣平王愛妻如命,故而也懼其如虎。讓那些市井流言,不攻自破!"
"只怕攻城易,攻流言難。"沈珍珠忽的冒出一句。
李俶眉宇一收,聲音柔和:"珍珠,你怕嗎?"
沈珍珠沉默,一雙晶亮的眸子掠過緋紅地毯,茶釜茶盞,珠玉門簾,淡雅帳帷。她憶起新婚那日,他攬了自己的手登上輅車,"有我,別怕",那聲音一遍遍迴響,經歷生死離別,前塵往事,錯亂交加。假若,假若從未愛,從未用心,一生無心無肺,就如彼時新婚,明知與她人分享他,也不過坦然處之,無怨無艾,她仍做她自己,旁觀世事的沈珍珠。然而終究是愛了,是怨了。她的心何嘗未動搖,默延啜,會將她護在掌心寵溺呵護,而回返長安,卻有無盡的風雨要與他共同去擋。原來自己氣也罷,嘔也罷,終歸在心底最深處早已原諒他。
竟如有一個世紀那樣長。李俶心懸若墜,忽的她抬眸開顏一笑,說道:"我信你。"
這三個字仿若天籟之音,李俶驚喜交加,不可置信的攥住她手,"你信我?你不再氣我,惱我?"深深笑意已在嘴角,彷彿再不控制,就會裂放而出。
沈珍珠目光如水般柔軟,輕輕抽手撫上李俶眉頭,笑道:"人人都說廣平王睿智深沉,機警識人,原來竟是誤談。……我的夫君,原來也是這樣傻。"
是啊,他是這樣傻,只為他是那樣害怕失去她,從回紇將她尋到,再一路回家,這樣小心翼翼,這樣如履薄冰,生恐一轉眼的功夫,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生恐她生氣惱怒,對他淡若止水,忽遠忽近。
此時,彷彿所有疑竇都消失了。她離自己這樣近,不僅是她撫在額角的纖纖細指,不僅是她袖袍幽幽淡香,不僅是她耳鬢廝磨呼吸細碎,更是她的心。
李俶的心室,此時如同陰雨後的光風霽月,只剩下舒暢的寧靜,溫馨的快樂和更熾的愛戀。
他與她緊緊依偎。微風吹拂窗帷,霞光依依若退,室內彷彿湧進了淡藍色的雲靄,一切都猶如罩在浮動的交疊的薄紗之中,似清非清,似見非見,如夢幻般朦朧,如微醉般酣暢……
李俶第二日早上方允素瓷、崔彩屏和獨孤鏡來見沈珍珠。
沈珍珠與素瓷主僕重見,又念及死去的紅蕊,不免涕淚交加,難過一番。
崔彩屏依然神采飛揚,舉止張狂,看來雖吃過些苦頭,並沒有讓她增長心眼和見識,此時難掩自得之色,入門不拜話語已至,"姐姐總算回來了,真是謝天謝地,彩屏總在家中擔憂,生恐姐姐也學建寧王妃再不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