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輔國恭身尖笑:「上皇老邁,今日晏駕亦屬高壽。」
沈珍珠一陣暈眩,李輔國忙上前支撐住,道:「娘娘保重。」沈珍珠定定身形,揚手過去,「啪」的一掌擊至李輔國面上。李輔國後退兩步,撫著臉,已是極怒,好不容易忍住不發作,冷哼道:「娘娘好生厲害,老奴記下了。」倒也沒對她怎樣,招手讓兩名侍衛將沈珍珠雙手捆住,嘴中塞了毛巾,強扶坐入肩輿中。
肩輿抬著她不停歇,從帷簾的隙縫中她看到,自己已被抬入大明宮,由側旁小道繞過紫宸正殿,被半拉半扶著下肩輿,取了她口中毛巾,推入紫宸殿後一間小小房舍。
沈珍珠腳下踉嗆,尚未站穩,聽得角落裡有人驚呼:「沈姐姐,你怎麼也被抓來了!」室中有些黑暗,沈珍珠暫未適應,循聲往那個角落慢慢走去,低頭仔細一看,竟是張涵若,面有污跡,衣裳上四處是利刃劃痕,手足被極粗的繩索捆得牢牢的,綣在角落中無法動彈,想是顧忌其會武藝,怕她逃脫。
沈珍珠省過玄宗對她說的話,簡略的將如何被李輔國捉來經過一一說了。張涵若忿恨罵道:「這個閹狗!我家的兵馬全被他害了!」沈珍珠驚問究裡。張涵若道:「昨日殿下與我商討,要我集齊張氏兵馬,若皇后有異動,由林洪調配,殺入內宮清君側。可昨晚我出宮與一眾將領會面時,竟被李輔國知曉,率兵將我們團團圍住,指我等造反。林將軍為護我突圍,被亂箭射死,其他大部分將領捉的被捉,殺的被殺。我也被他們活捉。」說到這裡,悲慼不已,尤其林洪將軍隨她征戰多年,情誼尤深,如同兄妹。
沈珍珠艱難的滑下身子,坐到張涵若身側,無語是最好的慰藉。
沉靜良久,沈珍珠方開口說道:「涵若,你一定很怨我吧。」
張涵若側首看她一眼,轉過臉,努力閉眼,又強自睜目,頓挫有力的說道:「不是怨,是恨。既生瑜,何生亮。是這樣的恨,你明白嗎?」
沈珍珠緩緩重複:「既生亮,何生瑜。」幽幽歎息。
「我一直以為,殿下可以將你忘卻,我可以代替你,」張涵若語氣和緩下來,語調如入夢境般迷離,「他從前那樣寵我,我以為,他待你也不過那般。可在你回宮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錯了,一切都錯了——你看你的眼神,是我做夢也不敢想的。他從來沒有這般看過我,甚至,在你回宮後,幾乎沒有正眼瞧過我,連眼角的餘光也吝惜分我一成半成。」
「可你還是這樣肯幫他,涵若,你能為他做的許多事,我是做不了的。」
張涵若苦笑:「因為我無法控制自己,我能做的,我都做了。至於你,沈姐姐,你可知道,殿下從來不需要你幫他做甚麼,他需要的,不過是你在他身側,與他相伴。這,或許就是你和我,之於他的分別。沈姐姐,你確實樣樣都好,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又有哪一樣稍遜於你。」
「他需要的,不過是你在他身側,與他相伴。」沈珍珠心念大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連張涵若都能看清看明的東西,為何她一直無法理解,執意以為有助於他,方是有利於他。為了這,她錯過了多少?
她發怔半晌,才說道:「涵若,沒想到你我姐妹,在此時此地,方能敞開心胸。既生瑜,何生亮,若有一日,諸葛孔明不存於世,那周瑜便不會再發出這樣的哀歎了。」
張涵若愣了下,「沈姐姐,你的話是何意?」
沈珍珠笑笑,正待說話,聽得房門「咯」的一響,陽光射入房中,光線大亮,一群人簇擁著張皇后與李輔國走了進來。張皇后髮簪金鳳,走近俯下身看沈珍珠與張涵若二人,髮髻上的簪佩珠飾悉索作響,嘴角含著得意的微笑,對李輔國說:「你辦事果真牢靠,有她們二人在,事情已經成了一半。」李輔國眉開眼笑:「是皇后娘娘智者千慮,有統御天下之才。老奴不過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而已。」張涵若怒從心起,張口欲罵,李輔國一招手,兩名侍衛上來,又用毛巾堵住二人的嘴。
張皇后帶著笑意的微「哼」聲,道:「李大人,你是越來越會說話了。」揚聲朝外喚道:「程元振!」
程元振在室外高聲答「喏」。沈珍珠聽在耳中,雖早知程元振已投靠張皇后,仍禁不住心中惋惜,程元振這樣的人材,似乎不該如此,可權勢誘人,許多事也難說。
張皇后令道:「你速去東宮傳話,道皇上病情危殆,令太子火速至紫宸殿。」
李輔國插言:「太子一向謹慎,若發覺有異,不肯來?——」眼角溜滑滑的在沈珍珠與張涵若身上穿梭。
張皇后冷笑,「程元振,你自然要捎帶提醒一句太子殿下,他的兩位妃子,可都在紫宸殿中翹首等待他。」
李輔國又道:「這可是將話挑明了,若他還是不肯來呢?」
張皇后又曲下身子,嘴角上挑,看看沈珍珠,又看看張涵若,「那便只能先奉上她們其中一位的頭顱了。李大人,你看,到時是先向哪個下手呢?」
李輔國面色微微一白,指向張涵若道:「自然是先從良娣開刀,至於太子妃嘛,身懷龍種,還是留著後手吧。」
張皇后哈哈長笑,「好,就這樣!」問:「紫宸殿中都預備好了?」
李輔國笑道:「萬無一失,只等太子一來——」做了個以刀砍下的手勢。
張皇后滿意的點頭,又問:「越王到了沒有?」
李輔國道:「已在路上,馬上就到了。」
張皇后不屑的「哼」道:「真是膽小怯懦,磨磨蹭蹭,這樣久還沒有至。」
李輔國賠笑,「這可不正好,待他登上帝位,天下大事都可但憑娘娘作主。」
張皇后想了想,覺得極對,道:「也罷,算我替他操心一番。帶她們二人到前殿去罷!」自有侍衛上前,半拖半拉將沈珍珠與張涵若帶出房間。
第八十六章 天際從龍自不歸
沈珍珠與張涵若被帶入紫宸內殿,隱隱見垂地帷幔掩映中,肅宗平躺在四方梨木龍蟠床榻上,太醫令躬身坐在榻前,想是正在為肅宗請脈。張皇后款款走近,問道:「皇上病情如何?」太醫令起身掀開帷幔走出來,不過四月的天氣,額頭汗水涔涔,揖禮後急急稟道:「微臣請娘娘懿旨,速宣太子與群臣覲見,陛下危在旦夕。」
張皇后眼角一掃,道:「你且退下。」立即有侍衛上前將太醫令拉下。太醫令驚恐掙扎,「你們,娘娘,你們這是做甚?」話未說完,後腦一沉,已被侍衛擊暈,拖將出去。
張皇后瞥著沈珍珠冷笑:「天意如此,今日真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微一頜首,侍衛已上前將沈珍珠與張涵若皆拉入帷幔後,按坐於氈毯上。沈珍珠扭頭,此際她距肅宗床榻甚近,見肅宗平臥其間,一動不動,為帝王一生,終熬不過天命,現在也只能無聲無息的看著這場爭鬥。她四方觀察,見內殿角門外、屏風後,隱約透出內飛龍使青袍衣角,不知有多少人隱匿在這殿中,只等著李豫上門便可開殺戮。
沈珍珠身子瑟瑟發抖。她不信李豫對這場變亂沒有任何準備與籌劃,可她還是害怕。怕他真的上殿,可他若是不來,瞧張皇后的神色,必會拿張涵若開刀,至於自身安危,沈珍珠反倒不是十分害怕,她是殺手鑭,張皇后何等狡猾,不到必要時不會啟用。
腳步聲響,又有人入內殿,在帷幔後依稀看出是越王李係,張皇后冷屑的說道:「你可總算到了。」李係低聲而又驚惶的說:「母后,我擔心——」張皇后「呸」了聲,低聲咒罵李係,卻是長串長串不停的罵,沈珍珠也沒有心思去聽,下意識的奮力迸掙捆住手的繩索。
正心急如焚中,忽聽殿外傳來李豫清朗的聲音:「太子妃何在?」聲音沉穩篤定,惟沈珍珠方能聽出,有些微顫抖夾雜其中。她與張涵若同時一怔,不覺兩相對望,張涵若眸底儘是悲慼。
張皇后喜極,朝身旁侍從作個眼色。那侍從便出殿道:「太子妃娘娘正在殿內,殿下若要入殿,須解除佩劍,孤身進來。」
絕不能讓他進來!沈珍珠心緒狂亂,她身子笨重,雖然足下沒有被縛,但依然無力挪動半分,只能死力迸掙手上繩索,然那繩索任她如何施力,不過稍鬆動些許。沈珍珠瀕臨絕望了。她聽見殿外「嗆啷」一聲,正是李豫擲劍的聲音。
李豫目不斜視,大步踏入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