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傅恆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並沒有察覺如茵的變化,此刻穩婆上前催促,不得不提醒傅恆:「大人您在這兒,奴婢都挪不開手,福晉只是初產有些害怕緊張,她和胎兒的狀態都不壞,要緊的是趕緊讓福晉生出來。」
「我這就出去……」傅恆依舊有些手足無措,嘴上這麼說著,手裡卻沒放開如茵,反是如茵眼角淌著淚花,自己把手抽走,虛弱地說,「傅恆,等我,還有孩子。」
「大人,您出去吧。」眾人上來催促,終於將傅恆推出了門,轉而穩婆便毫不留情地對著如茵,要她一定咬牙一定用力,如茵將內心的情緒都宣洩了出來,流著淚呻吟著,無論如何都要拼盡最後一口氣。
傅恆在門外徘徊,聽見如茵的動靜就心慌意亂,納蘭府的夫人和他的大嫂幾乎同時到了,都是曾經生兒育女的人,見他初為人父這般模樣,都笑說當年自己的丈夫外頭,不知是不是這樣的光景,而傅恆不敢想像她們還能說笑,自己連最客套的微笑都扯不起來。
天色漸晚,如茵的聲音斷斷續續,納蘭夫人和大夫人都已經用過一輪茶點,下人正試探著問要不要準備晚飯,此刻傅恆滴水未進,終於忍不住了去拍門:「到底怎麼樣了,如茵怎麼沒動靜了?」
話音才落,就聽見嬰兒的啼哭,嘹亮的哭聲讓他腦中一片空白,一聲聲震盪在心裡,他竟然有孩子了,他也是做父親的人了。
「恭喜大人。」
「弟弟,恭喜啊……」
週遭一片賀喜聲,傅恆卻醒過味兒來,問道:「如茵怎麼樣了?」
比起傅恆府中的熱鬧,紫禁城外南海中,宛若仙境的瀛台靜謐無聲,太妃喜歡看紅葉鋪地,也不讓他們打掃,偶爾有太監宮女走過踩在落葉上,才有幾分動靜。
佛堂內,紅顏挽著青金石手串,默默祝禱誦經,櫻桃在門前探出半個身子道:「姐姐,太妃娘娘說您誦經罷了,過去說話。」
紅顏緩緩睜開雙眼,虔誠地向佛祖叩首,起身時櫻桃上前攙扶,小聲問:「主子,我爺爺為什麼不留下,不是說只在紫禁城再待一年?」
「你想他了是不是。」紅顏心疼櫻桃,她略略能猜到和公公為什麼不離開,可那是很遙遠的事,現在想得太多,希望落空的那一天,只會更痛苦。
她們回到太妃跟前,溫惠太妃也在,壽祺太妃正念叨著:「我都不記得還有這些事了,當年我就不是管事的人,後來享慣了清福,哪裡能懂。」
紅顏上前行禮,才聽二人說,他們來瀛台也有一年了,這裡地方雖小,一切規矩禮儀並不比紫禁城裡差,只是人少是非少,打理起來更容易。方才前頭有人來稟告,說管事的太監病倒了,兩位太妃商議,往後瀛台裡大小事務,都有紅顏來操持,包括紫禁城來的各種人的請安,文武大臣的請安,都有紅顏去應對。
溫惠太妃笑道:「我年輕時,隨德妃娘娘操持六宮的事,那時候娘娘要照顧患病的皇上,自己也有了年紀一些事力不從心,我便從旁搭把手。懂得雖不多,但還能教你一些,紅顏你就慢慢學吧。」
壽祺太妃笑悠悠道:「你顯然不是能享清福的命,哪裡像我,一輩子不用為任何事操心。」
玉芝嬤嬤將瀛台大小事務的賬冊全部交給了紅顏,讓她自己先琢磨琢磨,紅顏不明白為什麼突然要她來管這些事,只等玉芝嬤嬤送溫惠太妃回去,她才被壽祺太妃叫到身邊,含笑問道:「今天皇帝來過了是不是?」
紅顏抿著唇,雙頰飄起紅暈,漸漸地連耳朵脖子都紅了,眼中秋波盈盈,小心地點頭道:「太妃娘娘……您別怪皇上。」
太妃瞇眼笑著,輕聲問:「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見他?」
紅顏恨不得把臉埋起來,可是又想好好回應太妃的詢問,盯著一張紅透了地臉頰:「臣妾每一天都想念皇上,雖然不是隔著千山萬水,可知道興許是一輩子的分別,心裡就不好受。可是臣妾也心甘情願跟在您身邊照顧您,紅顏是真心的。」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太妃從不懷疑紅顏的真心,但是她道,「以色侍人不能長久,你那麼美,在旁人眼中皇帝就是被美色所迷惑。即便弘歷不單單是喜歡你的模樣,可你不能只有這張臉和這副心腸。你沒有家世背景,沒有真才實學,就算歲月老去弘歷也依舊喜歡你,可未來你在他身邊的日子,終日無所事事,你將無法理解一個帝王的辛苦和江山天下之重,你總有一天會被其他人比下去,不是弘歷不要你了,到時候是你自己先覺得配不上他。」
紅顏很認真地聽著,顯然太妃在為她的將來打算,而這些話,都是意味著她魏紅顏總有一天要重新回到紫禁城,可她內心何嘗不是這樣期盼,但她不是想回紫禁城,她只是想回到皇帝身邊。
「慢慢來,如今六宮之中,只有嫻妃能為皇后做些什麼,將來你回去,若是能幫上一二,不僅僅是幫皇帝,也是對皇后極大的相助。」太妃鄭重其事地對紅顏說,「我不知道你和皇后的關係,到底怎麼樣了,可你注定不會得到太后喜歡,你不能再與皇后對立,我相信以皇后的性子,她還會選擇繼續信任你。紅顏啊,你想回到皇上身邊,就不能白來瀛台一遭,我並不是帶你來避難的,從決定出走的一刻起,就希望你能有回去的一天。」
「娘娘……」
「可我擔心弘歷多情寡義,他真把你忘了怎麼辦?果然我自己帶大的孩子不會看錯,他是風流多情,可認準的事認定的人,到底不會輕易放開,到底是把他盼來了。」太妃似乎早就有算計,且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展著,她挽著紅顏的手道,「孩子,我能幫你,大抵也就這幾年了,你自己要好好珍惜。」
紫禁城裡,因十月的太后大壽,今秋重陽也為舉辦晚宴,皇帝在寧壽宮請安後,回養心殿處理一些政務,傍晚時分就轉去長春宮,這會兒正擺晚膳,千雅喜滋滋地來說:「恭喜皇后娘娘,傅恆大人家的福晉生下小公子,大人派人進宮報喜了,母子平安呢。」
皇后一顆心落回肚子裡,默默念了聲佛,睜眼見弘歷微微含笑,她嗔道:「皇上要給臣妾的侄兒,賞些什麼?」
弘歷笑道:「你要什麼都成,你的侄兒也是朕的侄兒,這孩子倒是挑了個好日子。」
皇后看他一眼,打發宮人下去,獨自伺候在膳桌旁,為皇帝布菜後,小聲問:「皇上是覺得重陽節的日子好,還是紅顏的生日好?」
弘歷一怔,筷子舉在手裡沒動,見皇后悠閒自若地去遠處一品熱鍋子裡涮羊肉,他才道:「朕今天,去了趟……」
「別說了,叫人聽見。」皇后卻攔下,將羊肉送到皇帝面前,嗔笑,「你心裡想什麼,我還會不知道?只是別張揚,叫人傳出去,好容易在那清淨的地方,又給她招惹不是。這一年我也想好了,哪怕到那天你把人忘記了,我也會去把紅顏接回來,退一步說,也要把溫惠太妃接回來。這件事兒你若信得過我,到時候就交給我,由我來出面,皇額娘那兒也由我去交代。」
弘歷怔怔地看著皇后,皇后指了指碗裡的食物:「涼了,別糟蹋了。」
「安頤,朕卻從未做過什麼,能讓你高興的事。」弘歷滿面愧疚,他知道妻子是真心的,可是這真心的背後,必然是她的無奈和悲傷,她只是一心一意成全自己。當年的錯早已經過去,也許正是皇后的錯,才有了後來與紅顏的兩情相悅。
「一年前的事,也不知你查沒有查,必定是不能讓太后失了顏面,查明白了也就是太后冤枉紅顏,是不是?」
皇后什麼都看得透,又為弘歷盛一碗湯,雲淡風輕地說著殘酷地話:「但不可否認,這宮裡有人不安份了呢,如今有了五阿哥,將來還會有更多的小阿哥小公主,縱然我無能,我也盼著皇上子嗣興旺。但是皇上也要保護我,不能讓任何人動搖我傷害我。」
「誰敢傷你?」弘歷眼中有殺氣,這是他的真心,孝順如他,卻因為妻子而對母親另有了看法,為了皇后連太后的地位都可以動搖,何況別人。
「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皇后道,「我嫁給你之前,家人就再三教導,歷朝歷代沒有那一代的後宮是太平的,我要有絕對的馭人之術,可我還是希望,因為有你,我能高枕無憂。」
弘歷道:「朕此生辜負你太多,可也只有朕能傷你,別人若有邪念,朕定斬不饒。」
皇后傲人一笑,將一切握在手中:「那也不必那麼激進,後宮一些是非,也並不都是壞事,這世上有惡人才會有好人,全天下若都是好人,又該如何定義一個『好』字?弘歷,只要你心裡有我,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