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斟茶的手停了下來,先將斟好的一碗茶送到和敬面前,笑問:「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和敬道:「你也不謙虛,就這麼順著我的話應了?」
紅顏搖頭:「我可沒有應,可在你面前該怎麼說,我若退開八丈遠,你就瞧不起我了。」
和敬緩緩喝了茶,久在草原的她,都快記不得這江南茶水的清新淡雅,雖然茶香在身體裡靜靜地散開,身心彷彿也得以安寧,可和敬還是說:「這味兒記不得,也喝不慣了,那天乾清宮宴席上的酒菜我也吃不慣,兒子給我帶了蒙古廚子回來,派上大用場了。」
紅顏問:「你初到草原,可也吃不慣喝不慣?」
這回輪到和敬搖頭:「不記得了,好些事都不記得了,說出來你會笑話我嗎?」她眼中一熱,道,「我快連額娘的模樣都不記得了,再往後記著的,額娘就是畫片兒上的模樣,而不是我心裡的樣子了。紅顏,你說連我都記不得額娘了,我還強求什麼?」
有些事,是一輩子都放不下的,紅顏從沒打算勸和敬「妥協」,可她希望和敬能過得快活些,但現在她連丈夫都沒了,還要和孩子分開兩地,紅顏連為皇帝說好話的立場也沒有,她也不知道和敬歸來,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又或許時間久了,她會重新習慣回來。
「我回來才幾天,就聽了一車子的話。」和敬托腮繼續看外頭嬉鬧的弟弟妹妹,「端午節圓明園大火,永琪把皇阿瑪從火海裡背出來,這事兒一直在被念叨,你可知道?」
紅顏點頭,和敬冷笑:「好些人都來我面前說,反反覆覆地說,你說那些人,是不是就是擁戴永琪,站在永琪身後的人?」
「紀大人劉大人幾位,都曾教導過永琪,他們最明白五阿哥有多聰慧能幹,會看中五阿哥也是人之常情。」紅顏捧起自己的茶碗,淡漠地說,「可他們,終究是臣子,有些事還是要皇上說了算。」
和敬笑:「你是真不客氣。」
紅顏搖頭道:「在你面前客氣,難道是怕你不夠嫌棄我嗎?」
和敬也直接:「我能為你做什麼,舅舅對我說,我還沒回來,這裡就好些人惦記我了,我可不樂意被他們惦記,你和永琰自然不同。」
「我只盼你能好好的,沒想過要你為我做什麼。」紅顏真誠地說,「你皇阿瑪也是這麼想的。」
和敬紅著眼睛道:「可我在這裡好不了,所有人都會指著我說,看啊,年紀輕輕就守寡了。但是在那裡,我的額駙是他們的兄弟是他們的親人,他們和我一樣的痛一樣的悲傷,不會有人對著我指指點點,我在這裡,不能好。」
「可皇上,就是希望你別再悲傷別再痛苦,你傷心欲絕額駙也回不來,你的人生還在往下走。」紅顏道,「這是很殘忍的話,也是現實。和敬,皇上要你回來,沒打算要你做任何事,我亦如此,但你若想要做什麼,我們也不會攔著。」
和敬苦笑:「就是不能回去?」
紅顏搖頭:「是不能離去,回,你只能回來這裡。失去額駙,你在任何地方都會悲傷,可你皇阿瑪只知道,在這裡絕不會有人欺負你。你說有人對著你指指點點?你但凡說出個名字來……」
「罷了,瞧瞧你這架勢,難道為了我,打打殺殺?」和敬終於露出幾分笑容,又瞇著眼睛看紅顏,感慨道,「你真的不一樣了。」
這日直到傍晚,和敬才離宮,而她除了延禧宮外別去任何地方,皇太后在寧壽宮等了半天,宮女卻尷尬地來說:「太后娘娘,公主已經離宮了。」
聽聞和敬進宮只是特地看望紅顏,沒把其他任何人擺在眼裡,甚至不來向老祖母問聲安,且不說有沒有心,這是宮裡必須遵循的規矩,而和敬仗著皇帝對她的放縱寬容,什麼都不在乎了。
「小時候就愛和我頂嘴,也不知鬧了幾回了,從前在她眼裡我就是欺負她額娘的人,如今必然是受魏紅顏挑唆。」太后憤憤然,邊上的人都不敢吱聲,她抬頭又想說什麼,把一張張臉看過來,不禁問:「永兒呢,今日不當差?」
忙有宮女道:「永兒身上不自在,不宜來伺候您,歇在自己屋子裡了。太后娘娘若要找她,奴婢這就去找來。」
太后想一想,心裡頭算計著,似乎是每個月都在這時候會看不到永兒,就明白是什麼事不自在,又算了算日子,眼睛裡微微一亮,似乎心情都好了些,不再糾結和敬的事,只吩咐:「晚膳挑兩碗她愛吃的菜送去,不必謝恩了。」
那之後的日子,在經歷了圓明園大火的驚心動魄後,終於恢復了一段較長久的平靜,和敬偶爾進宮與紅顏說說話,偶爾去舅舅家中陪如茵解解悶,她和皇帝相見有限,也盡量不見皇室裡其他人,這樣少些口舌少些是非,倒也相安無事。皇太后則瞭解和敬的脾氣,她若計較什麼,必然刺激得紅顏回草原,她就要成了皇帝眼中的惡人,她到底還是會掂量事情的輕重,對於孫女的無禮,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而華嬤嬤更瞭解太后,她能不計較公主的無禮,心裡必然另有重要的事等著做,永兒放在她身邊始終是個隱患,皇帝已經暗示自己希望能打發永兒,可太后拽著不放手,嬤嬤也沒法子。
中秋節的家宴上,太后特地給永兒做了件與其他宮女服色不同的宮裝,讓她跟在自己身邊伺候,漂亮的人杵在那裡,算得上是距離皇帝最近的人,太后更時不時讓她到皇帝跟前說話,底下無數雙眼睛都瞧著,那些本就不甚得寵的妃嬪,眼睛裡更是要看出血了,都想著是不是中秋這晚,這小美人就要上龍榻了。
席間皇帝把自己面前的御膳,派人分送給了皇后和令貴妃,自然給皇后是體面,給令貴妃才是心意,底下的人也樂得哄皇帝高興,有人笑道:「九月重陽,亦是貴妃娘娘的生辰,多年來娘娘的生辰都給重陽節讓位,今年不如換個新鮮的,讓貴妃娘娘做東給太后太妃過重陽節,臣妾們也算給貴妃娘娘賀壽了。」
弘歷微微一笑,看著紅顏,她起身道:「臣妾的生辰不算什麼,可不能耽誤皇上盡孝道。且不提臣妾的生辰,太后和皇上若是賞臉願意讓臣妾做東擺宴,是臣妾的榮幸。」
太后不冷不熱地說:「延禧宮裡就那麼點地方,轉不過來,鬧得你不安生了。你既是有心,不如你來出錢出力,我騰個地方,在寧壽宮擺家宴,給你過生辰,也給長輩們過個重陽節。」
底下愉妃笑道:「太后娘娘真不客氣,即便是家宴,上百號人的花銷貴妃娘娘哪裡承擔得了,您也不說把宴席也一併賞給了貴妃娘娘。」
太后道:「你操心什麼,你家主子還能讓貴妃吃虧,這宴席的銀子自然是你家主子來出,不過是在延禧宮轉到手。」
弘歷在一旁笑道:「朕這銀子出了,還不落好,實在沒意思,朕可不管了。」
便見小七起身來,依偎著母親,喜滋滋地對祖母和父親說:「皇祖母和皇阿瑪不要擔心,額娘她有好多好多銀子呢,有這麼多。」
小丫頭童言無忌,誇張地比劃著母親有多少錢,逗得滿堂大笑,紅顏摟著女兒親了又親,與她說著悄悄話,像是在叮囑什麼,這件事便算在說說笑笑裡定下了。
待宴席散去,妃嬪們各自回宮,青雀和側福晉送婆婆回景陽宮,愉妃領著她們在宮道上緩緩走著,她道:「你們瞧見小七沒有,這小姑娘越來越聰明伶俐,都是她額娘調教得好,今日雖是玩笑,可到後來已經有幾分尷尬了,小姑娘這麼點兒大,就知道出來打圓場,誰瞧著都喜歡。我記得和敬在她這個年紀時,特別得沖,眼睛裡沒人嘴上也不饒人,如今依舊是這樣。」
側福晉已經又有了身孕,愉妃停下來摸摸她的肚子說:「別再進宮了,好生在家養著,若這一胎是個女孩兒,我也喜歡,但就算是女孩子,也要用心教養。」
這一邊,皇后從寧壽宮退出來,細想今日家宴,皇后似乎一句話也沒講過,她安靜得存在在皇帝的身邊,安靜得都快讓人忘記他了。
弘歷沒有在太后身邊久留,跟著也出來了,皇后見到便退讓在一旁,請皇帝先走。弘歷上下打量她,問道:「身子可好些了,有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替代花榮?朕讓你娘家選人送進來,你怎麼不要呢?」
皇后搖頭道:「不過是端茶送水的事,宮裡其他人也做得極好,不知道家裡會送什麼樣的人來,到時候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所以臣妾就沒答應。皇上放心,臣妾一切都好。」
弘歷有些不忍心,想了想便道:「朕隨你回去吧。」
皇后眼神一晃,竟朝後退了半步,微微擺手像是怕被別人瞧見,口中說:「皇上,臣、臣妾今晚不宜侍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