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喬本來想就在北京買一些高檔的月餅帶回家就算了,時樾卻專門飛了一趟香港,當天往返,找一位極富盛名的廣式糕點大師定制了一盒。郝傑知道了,笑話他不就是醜女婿見老丈人麼,搞得這麼認真其事。時樾笑笑,也不多解釋。
中秋節那天下午,時樾和南喬一同驅車回去南喬的家。
南喬的家在北京城北懷柔,雁棲湖的附近。
快到的時候,正是五六點鐘。深秋季節,天邊還有最後一抹霞光。藍山碧水,南喬家的小別墅周圍,遍植了銀杏。家人並未刻意去打掃,於是草坪之上,每一顆銀杏樹下,都鋪滿了圓圓一圈金黃的落葉。
警衛員來開的院子大門。進了院子之後,也並沒有其他人迎出來,安靜得可怕。
南喬隱隱地覺得有些不太對。
在平時,鄭昊和二哥南思家的那兩個孩子,要麼就是在院中玩耍,要麼就是在別墅中跑來跑去,熱鬧非凡。
可今天似乎□□靜了。
窗子上半拉著窗簾,看得見裡面已經點起明亮的燈光。
南喬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停下了腳步。
時樾問:「怎麼了?」
南喬深吸了口氣,努力擺脫那種莫名的不安和煩躁的感覺。她搖了搖頭,吐氣道:「沒什麼。」底下卻抓住了時樾的手。
他的手很暖,堅強又有力。
她走近時樾一步,低低道:「抱我一下。」
時樾笑了起來,低聲道:「做什麼呀。」他向周圍環顧了一下,大門兩邊,還筆挺地站著目不斜視的警衛。「有人呢……」
南喬並不容他反對,加重了語氣道:「抱我一下。」
時樾寵溺地笑著,將兩隻手上的禮盒和袋子轉移到一隻手上,單手將她摟在了懷裡,吻著她的發頂道:「你這是怎麼了?這是你自己家啊。」
南喬的頭緊靠著他的頸窩,臉頰感受到他頸上動脈穩定而有力的搏動,深深嗅著他身上獨屬於他的清冽而溫暖的氣息,才稍稍安心了些。
時樾揉了揉她的耳朵,放開她,和她一同肩並著肩走了進去。
平時家人團聚所在的客廳裡面,空無一人。電視也都關著。
南喬把時樾手裡提的東西放下,疑惑地叫了聲:「爸?媽?」
南勤走了出來,緊繃著一張臉。
「你們跟我來。」
南喬緊盯著南勤,警惕問道:「姐,怎麼回事?」
南勤的目光掃過時樾,一張本來平時就嚴肅板正的臉,這時候更是陰晴難料。
「爸要見你們。」
「為什麼是這種態度?」南喬在南勤的身後走,冷冷地問。
南勤一言不發。
南宏宙的書房裡。
書房很大。
一系列的軍事資料和相關叢書在玻璃書櫥中擺得整整齊齊。玻璃櫥窗一塵不染。
牆上掛著地圖,下方是巨大的沙盤模型。
南宏宙就坐在寬大的書桌後面。
他穿著一件藍色的軍裝襯衣,戴著一副玳瑁眼鏡。肩上是深藍灰底色的肩章,綴著三顆金星和金色松枝,極其耀眼。
他體型高大孔武,容貌正氣凜然,富於威儀。嘴唇剛毅而紮實,嘴角微微向下,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距離感。雖然是六十多歲的年紀了,他的身材卻和年輕時沒有多大的變化,將一身的軍服撐得威嚴又莊重。
但此刻他的臉色極其的陰沉,彷彿風雨欲來之前濃雲密佈的天空。
南喬從小到大,見過父親生氣發怒的各種模樣,卻從不曾見過他這副樣子。
「爸。」
南喬面無表情地叫了一聲。
時樾剛要開口,南宏宙就說話了。
「你就是時樾?」
他抬了一下眼鏡,犀利的目光從老花鏡片之下透出來。聲音渾厚冷硬,並沒有盛氣凌人,卻足以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時樾對人情世故何等敏銳之人,能不從一進門時的氣氛中就意識到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等著他?
他心裡頭有些沉。卻仍然面色平靜,不卑不亢道:「是的。」
「『藍天利劍』預備營隊員,曾經在北方航空軍事學院就讀?」
「是。」
「還記得校訓嗎?」
「記得。」
南宏宙問得威嚴,時樾答得乾淨利落。
「背!」
時樾深吸了一口起,身軀筆挺如松,朗聲道:「榮譽、忠誠、責任!」
南宏宙冷笑了一聲,忽然厲聲喝道:「被開除了,這些話,就當放屁了嗎?!」
時樾昂首挺胸,像在軍隊中一樣,高聲回應道:「從不敢忘!生是北空的人,死是北空的鬼!」
「砰」地一聲,南宏宙重重地拍了桌子!
「狗屁!」
他兩根手指向外一揮,一張薄薄的照片迎面向時樾飛去。「這又是什麼東西!」
那張照片彈到時樾面前,又飄落下地。
時樾低頭一看,頓時如墜冰窟!
為什麼會有這種照片!
他腦子中幾乎都要炸了一般,喘不過氣來,彷彿咽喉上有一隻手,緊緊地扼著,要讓他窒息。
他當時有多注意。
他對安寧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不能有攝像頭,不能有手機等等任何能夠攝像錄影的東西。
安寧當時答應他了。他也必然每一次都親自檢查。
但他還是低估了安寧這個老狐狸。
他緊緊咬著牙關,目光死死地落在那張照片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一丁點也動彈不得。
對面是南宏宙,旁邊站著的就是南喬。
他忽然覺得他的一切被擊得粉碎,嘩嘩啦啦地往下掉,他的榮譽、他的尊嚴、他的理智、他的勇氣……一起都斑駁陸離地剝落下來,絕望地向黑暗深淵中掉下去。
這一切他以為他都可以忘懷。
他以為他早就可以無視這一切,脫離了安寧便無所顧忌地做人。
他以為南喬的那一個吻便能夠治癒他過去的所有傷痕。
可是並沒有。
當真實被撕裂開來的時候,他仍然會流血。
這樣的恥辱。滲透到骨頭裡去的恥辱。
時樾渾身冰涼,血液逆流。
南喬在短暫的呆滯之後,猛然低下~身,撿起那張照片三兩下撕了個粉碎!
她上前一步,冷漠在南宏宙桌子前伸出手來——
「給我。」
「怎麼和我說話的!」南宏宙怒喝道。
南喬面無表情,固執地伸著手:「還有其他的,都給我。」
「南喬!」
南宏宙一聲暴喝,猛地站起身來!他手指指著時樾,怒不可遏道:「你就給我帶這種男人回來?啊?搞了半天,你就給老子帶這種男人回來?」
「你媽都被你氣得進醫院了你知不知道!」
南喬聽到母親生病的消息,身體微微晃了晃,仍揚起頭,道:「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當時別無選擇。」
她冷冷地看著南宏宙:「時樾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
「哈哈哈!」南宏宙氣極反笑,「不是這樣的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說他是別無選擇,我說他是沒有廉恥!沒有底線!還跟我談什麼榮譽、忠誠、責任,我都為北空招過這樣的人感到羞恥!」
「爸!」南喬被氣到渾身發抖,「你沒有處在他當時的環境過!他有母親要照顧,有天文數字的高利貸要還!難道你要他去死嗎!」
「混帳話!我是為你好!」
南宏宙極力地壓抑著怒火,「一個能為金錢出賣靈魂的男人,還能叫什麼男人!假如這種事情再一次出現,擺在他另一邊的是你,他豈不是也要出賣你!」
不!不會的!
時樾機械地搖著頭,張合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
絕不會再有這種事情發生!絕對不會再有!
南喬定定地看著南宏宙:「你的推理毫無邏輯。」
「放狗屁!你跟我講邏輯!我南家門風端正,容不下這種人!」南宏宙終於咆哮起來,「一句話,分不分!」
南喬冷漠又強硬道:「為什麼要分!」
「不分?那以後別叫我爸!咱們的父女關係,也就算完了!」
「爸!你這是逞一時意氣!」
南喬抗辯著,卻只聽見重重的「啪」的一聲,南宏宙粗礪的手掌不由分說摑在了她的左臉上。
這一掌運足了南宏宙所有的力氣,蘊藏了他的所有怒火,何其的重!
南喬直接被他打得跌倒在地,左臉頰高高腫起。嘴角淌出血來。
「你是要氣死我和你媽!」
時樾大步伸手去扶,被南宏宙重重伸手推開,威冷道:「我的女兒,你也有資格碰?」
時樾怔了一下,在空中的手緩緩垂了下來。
「滾出去。」南宏宙拉著南喬的手腕,把她拉了起來,冷聲對時樾斥道。
時樾定了定神,默然地看了南喬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時樾!」南喬大聲喊道。
但時樾並沒有停下來。
雁棲湖的湖水在夜幕下泛著幽幽的藍黑色澤。月光倒映,湖草叢生,有一種虛無縹緲的淒冷。
時樾看了一眼南喬的家。
白月光下,很寧謐,很美好。湖水邊,有些像童話一樣。
他在車裡拿了一盒煙出來,很久之前留在裡面的。
他靜靜地點上了。煙草的味道熟悉而又有些陌生。
八月十五,月圓人團圓之夜。
很早之前,他本來是想帶著南喬回婺源去過中秋的。
那邊的桂花很香。
他想帶著南喬去見母親。
母親她一定會很喜歡南喬吧。這麼完美的、剛強的、而又無所畏懼的南喬。母親是最喜歡這種品性的女孩的。
她看見南喬一定會喜得嘴都合不上,樂顛顛地在小院子裡跑來跑去。
他當時想著就很高興。他生命中最是重要的兩個女人,將會見面,都在他的身邊。
他低低地笑了笑。煙氣和湖裡泛起的水氣一起混雜飄搖。
手機響了。
一個陌生的號碼。他接起來,卻是南喬的聲音。
「時樾,你在哪?」
「在外面。你別擔心。」他靜靜地說。
「我被我爸派兩個警衛監管起來了。」她急切地說,「我搶了他們一個的手機。你先回家,我回來找你。」
「南喬。」時樾低低地喚了一聲,他醞釀了很久,道:「聽你爸的話。」
「為什麼?難道你想要分手?」
「他是你父親。」
——這個世上,和你最親的人,有血緣關係的人,永遠都愛著你的人,永遠,都會無私地為你著想。
——你可以沒有我。你還可以好好地活。沒有了父親母親,你只能悔恨終身。
——我也永遠都愛著你。但絕不可以讓你因為我和父母反目成仇。
——時間會證明一切。
南宏宙,說一不二的人。
如果真要有人在這段感情中充當一個懦夫的話,那就讓他來做吧。
「時樾——」
南喬的電話被突然地掛斷了。
時樾收起手機,摁滅了煙頭,毅然決然地向車走去。
……
第二天一早,時樾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了婺源。
越秀英一打開院子門,就看見兒子微笑著站在外面,漆黑的發尖被清晨未散的霧打濕了,泛著潤澤的水氣。
「媽。」
越秀英驚訝著,趕緊接過他手裡的東西,讓他進來。
「青啊,你怎麼回來了啊?」
時樾溫和地笑著:「昨天中秋,沒回來成。現在算晚嗎?」
「不晚不晚!」越秀英忙不迭地說著,帶著他進屋,「唉喲你這孩子,今天怎麼說話的。這是你家,你想啥時候回來就啥時候回來!」
「這麼大清早的,坐飛機回來的?」
「是啊。」
時樾沒說早班飛機不夠早,他乘的是昨晚最後一班飛機。在機場坐了一宿,大清早趕班車回來的。
「還沒吃早飯吧?」
「沒呢。」
「哎真是……」越秀英責怪著,又心疼,「累不累啊!你媽一直都在家裡頭,你就急這麼一時啊?!」
時樾靜靜地笑著,就這樣一直看著忙忙碌碌走來走去的母親。
越秀英進廚房準備早餐,他也跟進去。
「去去去,出去!」
「噯——我就站這兒,和你說說話不行?」
越秀英看著他笑了起來,「這傻小子。」
時樾看著母親在大鍋灶台間忙來忙去,粗糙的手指上頭仍然纏著膠布。母親有關節病,雖然之前在北京治好了,但是現在,她又不肯養尊處優地好好歇著,非要勞動,所以有時候還是會疼。
「媽。」
「嗯?」
「以後要是我成了窮光蛋怎麼辦?」
越秀英攪著青菜粥,爽朗地笑了起來:「窮光蛋?咱們本來不就是窮光蛋嗎?」
「那就不能給你買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了。」
越秀英愈發笑得厲害了,朝隔壁房間一努嘴:「你自己去看看,這些年你給我帶的東西,我除了手機,有啥用得上的啊?都快堆了一滿屋子了!」
她拿勺子點了點灶台,「米是自己種的,菜也是自己栽的。有米有菜萬事足,用得上你的?和你說過多少遍不要浪費,你還要買買買……敗家子兒!」
時樾淡淡地笑了起來。
「別跟你爸一樣去賭啊!」越秀英警惕了起來。
「不會。放心。」
幾樣小菜和青菜粥端上了桌子。越秀英給時樾盛了滿滿一大碗。「都是你在北京吃不到的,多吃點。」
時樾點頭。
母子兩人慢慢地吃著。清晨空氣清新,屋子裡被越秀英折了幾枝桂花插在玻璃瓶裡,香氣撲鼻。屋外有鳥兒嘰嘰喳喳,天井裡投下鮮亮的光。
越秀英吃得差不多了,突然想起一件事。
「誒,青啊,上半年家裡來過一個姑娘,還在家裡住了一晚。我這記性,每回想跟你說,一看到你就忘了。」
「什麼姑娘?」
「看樣子是出來玩的,但跟她呆久了,又不像。」
時樾笑了起來,「咱們這地兒這麼偏,誰來婺源玩會來咱們這兒?還挑了咱家——」
他忽然住了口。
「怎麼了?」越秀英看著他倏然變化的神情,關切問道。
時樾慢慢地看向母親,「長什麼樣?」
「唉喲——」越秀英喜氣洋洋地笑起來,「個子高,頭髮長,長得可漂亮了。要不是她是h省的,我還真想把她拐了做兒媳婦!」
她摸出手機來,笨拙地打開相冊,「喏,你教我的拍照,我還偷偷照了她一張。」
小小的屏幕中,年輕地女人正站在他家的灶台前,揭開木質的鍋蓋,微微傾下~身去看鍋裡的燜的飯菜。烏黑的長髮順和地垂在白襯衣上,鍋上的蒸汽襯得她皮膚柔白。
她雙腿修長,穿著一雙藍色的板鞋,臀上,有一面小小的紅旗。
時樾的淚水險些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