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那晚,安寧在一個人聲鼎沸的草地bbq中,掐著時間,含著笑意給時樾發了一條微信:
——dear,今晚上見老丈人,愉快麼?
時樾沒有回復。一連三四天都沒有回復。
安寧終於懊惱了。她憎恨這種被無視的滋味。她覺得時樾哪怕是恨她入骨也好,她做的那些事情,他起碼要有點反應。
她點開時樾的朋友圈,發現他剛註冊微信時發的那條朋友圈還孤零零地躺在那裡。就一張照片,拍的是最開始跟著他的那條名叫阿當的德牧。
特種兵的受訓十分全面,阿當就是他那時候在部隊馴養的。他被開除之後,阿當竟然只認主人,不吃不喝的,最後被送了出來。他被部隊的朋友告知,想方設法,帶回了阿當。
阿當跟著他,一跟就是□□年。拍這張照片的時候,阿當已經很老,沒過多久,便去世了。
時樾於是把那張照片一直留在了朋友圈裡,也再沒有發過其他的東西。
安寧回想過,也許她做過的最讓時樾開心的一件事,就是幫阿當找到了另一隻純種的德牧做伴。阿當生下了三隻小狗崽,就是現在的老大老二和老三。
安寧點開這張照片,下面還有她當時的留言:
——阿當看著瘦了點。
時樾當時有一條回復:
——她病了。
安寧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許久以前的對話時,心中有一種突然鬆懈下來的感覺。
她還看得到這張照片,看得到這對話。
說明時樾還留著她的微信,並沒有拉黑她。
那麼他為什麼不回復她?!
他難道不應該衝她發怒、向她質問、向她報復嗎!
她忍不了。
她終於又向時樾發了兩條微信:
——dear,這個遊戲好玩麼?我們要不要繼續玩下去?
——我們把南喬是南宏宙的女兒這件事抖出來怎麼樣?聽說即刻飛行正在進入安防和空中巡邏領域,同時開始籌備上市。你說,要是市場上知道了南喬是北空司令員的女兒,會聯想到什麼呢?嗯?
指尖一點,信息「嗖」地一聲,發了出去。
安寧的深紅的嘴角勾起自信而嫵媚的笑意。
這天晚上,安寧果然收到了時樾的回復。
——你在哪裡。
安寧微微一笑,打字:
——在床上。
她的確是在床上。一~絲~不~掛,趴在一張灑滿了玫瑰花瓣的心形大床上。兩個赤~裸而精~壯的年輕男人伺候著她,用散發著異香的精油擦遍她的全身,一寸寸地按摩、推拿。
——哪裡。
——老地方。
——我十分鐘後上來。
——這麼猴急?
時樾不理睬她了。安寧忍不住地笑。旁邊的年輕男子小心翼翼地討好她,問道:「安姐看什麼,笑這麼開心?」
安寧倏然收起笑意,冷冷回頭,道:「不該你們問的,就不要問。」
那男子嚇了一跳,立即不敢多說了。
時樾很快上來。他徑直擰開了門——
床上那兩個年輕男子立即直起身來,怒道:「你誰啊!好大的膽子!」
「還不快滾出去!」
安寧愜意地欣賞著時樾的反應,然而他神色不改,冷冷道:「穿衣服。」
那兩個年輕男人急了,「你還敢——」
「讓你們說話了嗎?」安寧忽然斥責道,「嘰嘰喳喳的,最煩男人話多!」
他們立即閉了嘴,看向時樾的眼中,滿是不忿。
安寧拿了件睡袍穿上,鬆鬆地繫了帶子。她走近時樾,看見他手上拿了個牛皮紙的袋子,很厚。
安寧驕矜地笑著,挑釁道:「這裡頭是什麼?刀?硫酸?打算把我的心挖出來看是有多黑?」
時樾沒有她想像中的憤怒、失去理智。
恰恰相反,他很平靜,平靜到她幾乎不認識他。
她隱隱覺得時樾身上有什麼不一樣了,但她也說不出來是什麼。
時樾說:「出去走走。」
外面是一條很長的高空走廊,頭頂和側面都是鋼化玻璃,三角形的拼接,像鑽石一樣折射著星星點點的燈光。
這裡是安寧的私人處所。空曠而高大的走廊上,除了一溜兒後現代色彩的雕塑,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時樾站定在走廊邊上。透過明亮的玻璃,可以看到樓下的長安街燈火通明、流光溢彩,像一條巨大的光帶遙遠地向東西兩側的城際延伸開去。東方新天地和北京飯店這一片的高樓森林一般矗立,君悅大酒店前面的噴泉正開著,五彩斑斕,如夢如幻。
繁華都市,不夜之城。
安寧說:「你第一次來的時候,就在這裡看了很久。」
時樾點了點頭。
安寧說:「幾年沒來了,是不是這次來看,還是覺得很美?」
時樾淡淡道:「今天來看,覺得更美了。」
安寧「哈哈」大笑。
這棟樓是她的手筆。尤其是這一個高空走廊,是她親自為自己設計的。
她那著名建築設計師的丈夫棄她而去,她便發誓沒有他,她照樣要造這長安街上最富麗璀璨的樓。她要用這樓盛下她的驕傲,她的野心,她無窮盡的**。
安寧忽而冷冷道:「還記得當時你走的時候,我對你說過的話麼?」
時樾道:「記得。」
安寧說:「我當時說過,你要站著從我這裡走出去,就只能跪著走回來。」
她傲慢地看著時樾:「現在,只要你肯向我低頭——」
她在明亮而龐大的玻璃幕牆前展開了手——
「從今往後,這棟樓,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時樾淺淺笑了笑。
「你知道我為什麼今天覺得這裡更好看?」
安寧緩緩瞥了他一眼。
時樾揚起了頭:「因為今天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過去年少不更事。看著這燈火輝煌的王府井、金寶街、東單,眼睛裡只剩下了出人頭地的**。
被逐出藍天利劍、失去父親。他想不出這蕭條一身,還有什麼值得珍重的東西。
他本質上和他父親一樣,都是玩命的賭徒,什麼都敢賠上。
而今呢?他倏然發現看這長安街,還是那十里長安街;這北京城,還是那三十六丈北京城。
他恍然就是做了一場夢,一場長達十年的夢。
時樾淡淡地笑了:
「多虧了你。你讓南喬的父親把我罵醒了。」
「我原來以為我什麼都看穿了,都放下了。但其實沒有。我還是捨不得,捨不得你賦予我的一切。我以為我坦坦蕩蕩,但其實還是個貪戀富貴的小人。」
他拿起了那個厚厚的牛皮紙袋,將繞在那個白色圓片上的細繩一圈一圈解開。
裡面的全都是一沓一沓的紙質合約。
「這個是清醒夢境的股權轉讓協議書。」
「這個是東直門凱越的產權轉讓合同。」
「這個是清河葡萄酒莊的產權轉讓協議書。」
「這個是……」
時樾一冊一冊地將這些合約分開來,放在那些雕塑的展台上,一直列了十多米遠。
安寧看得先是瞠目失言,隨後是臉色蒼白,繼而渾身發抖。
「沒有你最初給我的那一大筆生意,我掙不下啟動資金。沒有那筆啟動資金,我盤不下來如今這麼多的產業。」
「安寧,你給我的東西,我如今都還給你。從今往後,我不欠你一分一毫。」
安寧在那些協議中,看到了他的那輛車,看到了他所有的銀行存款賬戶。
這些年她對他監控得緊,能不知道他賬面上有多少錢嗎?
他是真把所有的身家都轉給她了!
這男人做得果斷、乾淨、狠絕,沒給他自己留半點的餘地,更是沒有給她留餘地!
安寧的牙齒都格格發起抖來,她眼中燃燒起憤恨的火光,「時樾,你可想清楚了。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
時樾彷彿卸去了萬鈞重擔,輕鬆道:「是啊,那一年我在拉麵攤前面看到你的時候,不是本來就是這樣嗎?」
「你賠上了十年的青春,你覺得值得嗎?!」
「用十年時間還清了那一筆債,也值了。」
他淺淺地露出最後一個微笑,玻璃幕牆折射下來的燈光將他的臉照得輪廓分明,異常的俊美灑脫。
「後會無期。」
他頭也不回地出了高空走廊。安寧怔愣著,猛然尖聲大喊起來:「時樾!你以為你這樣做了,你就能和南喬在一起嗎?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玩的東西、她追求的東西,都是需要資本的!你一個傻逼窮光蛋,玩得起嗎!你玩得起嗎!——」
安寧尖銳又歇斯底里的聲音迴盪在空空蕩蕩的走廊裡。
時樾難道會回頭嗎?
他腳步都沒有停下半步,一個轉身,便消失在了下樓的拐角處。那一身黑一身白,那俊厲容貌和冷熱分明的眼睛,便再也看不到了。
安寧足下一軟,踉蹌了一下,猛然揮手將滿展台的文件連同昂貴的雕塑掃落在地!她拎了一個鐵鑄的人像,向前跑去,瘋狂地將所有的雕塑都重重地打碎,只聽見「乒乒乓乓」之聲一路不絕於耳,碎片飛濺,整個走廊到處都是!
那兩個年輕男子聞聲跑出來,想要阻止她,卻被她野獸一般紅著眼睛打跑,「滾!」
她雙手撐在欄杆上,彎著腰不停地喘息。
——我大你八歲,你覺得我老不老?
——你每天都問,煩不煩吶?
——你敢說我煩?
——你最美,你一點都不老。
曾幾何時,那個本來耿直的年輕男人也學會了虛情假意。她最想聽什麼,他都說給她聽。他花言巧語哄得她滿心歡喜,她想要什麼他便滿足她什麼。所有的男人都比不上他學得快、聽她的話。
她很清楚這一點。她只愛自己,她想要的本來也就只是一個能讓她快活的枕邊人而已。
然而當有一天她開始發現有些離不開他的時候,她也開始隱約地恐慌。
她是無比強大的女人。她這種女人怎麼能再被男人控制?!
所以當他提出要走的時候,她便順水推舟,放他走。
從此她手握佛珠,不再見他。所謂男人,塵芥而已。
只是後來,一張照片,喚醒了她那潛藏已久的心魔。
她愛他嗎?抑或是愛她親手塑造出來的那個他?或者,根本就是愛她自己?
安寧自己也分不清楚。
她的目光漸漸落到手腕上那串沉香佛珠上,牙關緊咬地一扯,烏沉沉的珠子盡數散落在走廊上,「咚咚」彈跳著滾向遠處。
一顆一顆的,儘是人心底裡永難饜足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