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三

  秋末冬初,天界山的夜,黑沉靜謐,幾聲流星般的鳥鳴,給人以空虛無底的深淵感。整座山,沒有燈,山腰靠下,只有一座孤立的小石屋。山頂上,寺廟裡的燈光,似乎總是在晚鐘過後不久就熄滅,出家人都隱身在一片不可捉摸的深淵之中。

  卓生發站在臥室窗前,照例每天眺望一下廢舊鐵軌延伸的坡下遠方,那是一帶紅黃紫不清的渾濁天光,也就是車來人往的繁華市區了。每次從這裡看過去,總有點像一堆財寶在山坳裡光怪陸離地發光。這個時候,卓生發就會感悟,紅塵還真是紅的呢,這樣說起來,他就覺得自己很清淨拔俗。

  卓生發伸了個懶腰,離開餐桌。突然他想起什麼,走到床 前的位置,像做俯臥撐一樣,輕輕趴在地板上,他把耳朵貼著地板,貼了好一會。

  從楊自道他們搬到這裡租住的第一眼,他就對樓下這兩個房客有異樣的感覺。

  好幾次,卓生發從窗縫、門縫看到他的房客兩人,在屋內面對面地抽煙,一枝接一枝,一抽半天,卻一點人聲都沒有,屋內煙霧繚繞。白頭髮的那個,照面的時候,會浮起非常禮貌的笑容,但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年輕的那個,即使面對面下棋,他也幾乎不會和你有什麼眼神交 流。

  卓生發克制不住自己對樓下租客的好奇。

  今天只有那個花白頭在家,聽得出,他在接電話。他把電視聲音關掉了,可見電話很重要。卓生發聽不到打電話那一方的話,但是,花白頭的回答在他看來是很特別的。他把它列為質量不錯的一次竊聽 。

  電話是比覺打來的。楊自道斜躺在床 上接著電話。

  趁小豐不在,我和你商量一下。比覺說,昨天小傢伙又跌進海裡了——沒事,一點事也沒有——我是說,孩子真的身體太弱,也許上岸居住對她是合適的。冬天馬上要來了,魚排上是非常寒冷的,板條屋裡到處都是冷風,那種無處可藏的干冷,針一樣往骨頭裡鑽,你們岸上人是想像不到的。

  你什麼意思,直說好了!

  老闆娘說島上那戶人家,還是很想領養尾巴……

  我看她居心不良 。

  別胡 扯好嗎,她也是可憐尾巴。

  你想爬起小丫頭!

  什麼拋棄!你別跟小豐那樣不理性……

  他怎麼不理性?他已經把尾巴看成那個姑娘投胎轉世,你看不出嗎?!

  不就是正好生在那一天嗎,所以我說他不理智。我不跟他談就是因為這個。

  你把尾巴給那個收破爛的,你問過小丫頭沒有?

  還沒問。她真上島住了,我也會常去看她,給她講故事帶她玩,我們三個還是她實質上的父親。

  放屁!人家讓你去騷擾嗎?給了,就是沒有她了!

  兩人都拿著電話,沉默著。

  ……這麼多年,我們三個總是在吵,總在互相傷害,比覺聲音像在風裡輕輕晃動,阿道,大家都在受煎熬,為什麼不能多一點耐心?

  就是你他媽最容易發火……好,你說吧,我不說了你說。

  我……真的很擔心她是不是有病……

  所以,你想拋棄她,真他媽自私!混蛋!

  阿道!

  什麼都別說了!孩子願意去哪就去哪,強扭的瓜不甜,你討厭她她心裡肯定知道!那麼聰明的小丫頭,我告訴你,她要是不願離開你,才說明你是個好爸爸。

  我不是她父親!

  是!說穿了,你他媽的任何時候都怕承擔責任!

  你難道和小豐一樣是白癡嗎?你為什麼不結婚?

  你又為什麼不結婚?你為什麼不結婚,就是我為什麼不結婚!也就是小豐為什麼不結婚!說這屁話幹什麼!

  那好,算你還有理智。你聽清楚了,你知道不結婚知道不要留尾巴害人,那麼,這條尾巴我們能保護多久?陪多久?!

  楊自道語塞。

  卓生發的半個臉在地板上貼得冰涼,他換了另外一隻耳朵貼地,卻發現樓下靜默無聲,他以為是不是他換耳朵的時候,電話掛了,可是,電視的聲音也沒有恢復。小卓突然大叫一聲,它終於看得不耐煩。

  卓生發連忙豎起食指噓小卓,小卓拿前爪撥他腦袋,就在卓生發準備結束偷聽 爬起來時,樓下的聲音又響起來了,聲音平穩,不再像剛才那麼拚命咆哮。

  也許我們離開的時候,她能夠自立了。

  我去孤兒院看過那裡的孩子,很可憐的。比覺說。

  卓生發使勁把耳朵貼緊地板,花白頭的聲音太低沉了,除了有些字眼,很多話聽得越來越模糊。

  這樣吧,哪天你帶她出來,我送你們先去大醫院檢查一下。給不給別人領養,還是再商量一下吧。你說的是有道理,但小豐那人你知道,他肯定是不管不顧這些的,他認準的東西,沒有人能夠阻攔。

  卓生發的腦子亂著一鍋粥。到底說的是誰呢,什麼人要被拋棄——曾經死了個什麼姑娘,又投胎轉世回來了?——總說到小孩?到底誰的小孩?——不結婚?都不結婚?樓下到底在說什麼?電話什麼時候掛掉的,卓生發聽不出來。

《太陽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