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辛小豐和兩個協警隊員在小區幹道上修剪行道樹枝。二警區所有的行道樹,一人以下高度的枝蔓,都被剪光。伊谷春要的就是視野能見度清晰度最大化。他的轄區,人高以下的樹木是不允許有枝枝葉葉的,往上,統統往上,在夜裡,警方用強光手電一照,六七十米的路上,人和鬼一目瞭然。
辛小豐手持小鋼鋸在樹上,爬上爬下。一個隊員過來喊,快下來,伊警長的車馬上到,要你跟他走。辛小豐跳下樹,順手把手裡的煙頭捏磨碎了。接過他手裡的小鋼鋸的隊員說,去去去,沒有你警長沒法幹活呢。
說話間,伊谷春的一貫私車公用的私家車,已經從路口出現,那是一輛黑色不起眼的高爾夫。伊谷春開車,後排有一名隊員,還有一個戴著眼鏡的、神態有點猥瑣的中年男人。那個男人對進來的辛小豐乾巴巴地笑了笑,辛小豐馬上想起他是誰。這個大學教授,半個月前來報案,因為被一個同性戀男人詐走了一萬塊,而那教授所以報警,是對方又要求他給五萬,否則叫他身敗名裂。教授害怕了,只好求助警方對付這個無底洞。
這個案子,辛小豐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了同性戀者。那天,筆錄做完,他帶這個人去洗手間,見四下無人,辛小豐低聲問了筆錄不可能問的問題,你們是怎麼回事?教授說,我真是認真的。
我是說,你們怎麼……做?
教授怔了怔,尷尬地笑,吞口水,到底沒有說出口。但是,那天臨出派出所的門,他悄聲對辛小豐說,你要是真好奇,可以去世紀末酒吧玩。
車上,伊谷春穿著便衣,隊員也是。伊谷春讓辛小豐把灰藍色的協警制服 脫了,沒想到,他裡面只有一件無領黑T恤。伊谷春叫後排隊員把車後窗台上他的黑色薄棉背心給辛小豐。辛小豐也不推辭,就穿上了。
目的地是老市區建行的一個網點。教授按照對方的指示,提了款,出來立刻給對方打電話,不料,教授電話還沒有撥通,一個剽悍的方臉青年,已經站在教授面前。教授說,……先給你七千……那個……
那青年聲音很大:你想讓你老婆,學生都知道你的醜事是嗎?他劈手去奪教授手裡的夾包皮:存折給我!
他身後,辛小豐在他膝蓋後窩裡,猛力踹了一腳。那人果然強壯,趔趄著,居然站穩了還狠狠回撲過來,伊谷春架住他的手,另一名隊員和辛小豐一人一腿,把他踢倒。那青年又驚又氣:媽的!還有種叫人!
辛小豐在他脖子上又踹了一腳,這一腳,讓對方抱著脖頸,半天說不出話。
伊谷春平淡地說,警察。
另一名隊員已經用手銬把他銬上。那人一愣之下,歇斯底里地賴在地上說,我什麼也沒有干,我們兩廂情願啊,戀人之間……伊谷春啐了他一口,連嘴裡的口香糖一起啐在他臉上說,真他媽噁心!
伊谷春走向汽車。辛小豐和隊員把那個似乎要哭的傢伙,死狗一樣拖進汽車。
世紀末酒吧,辛小豐知道,那是靠苗圃那邊的一個酒吧,有一次追捕一個搖頭丸 販子路過那裡。它位於他們所和另一個派出所的交 界地帶,歷史上一直是墓地群。酒吧設計得就好像是森林裡剛開出來的一列火車,或者說,永遠停在森林裡等候交 會的列車。
這列火車,從某種意義上說,推延了有關辛小豐的噩運到來。他大約是一個月後到了那裡,連最要好的協警夥伴小丁都沒有叫,他自己就過去了。他就是想獨自看看這裡。
像一列火車的世紀末酒吧,走進去才發現,它完全是個溶洞,是利用廢棄的防空洞裝修成溶洞的,裡面漫泛著粉紫色的光,洞壁東一盎西一盞置有小射燈,寬敞的中部,有個演藝台,有個長髮男人,垂著頭,在有氣無力地撥拉電吉他。吧檯是洞穴裡比較亮的地方,偏橘紅色的光,照得每個人都是兩條白色的嘴唇。有兩個小而瘦的戴著黑框眼鏡和單邊誇張耳環的服務生,表情嚴肅地在為幾個客人倒酒。他們轉身取酒的時候,腦後每人都拖一條假大辮子。辛小豐心裡發笑。耳邊突然響起一個粗啞的、但嗲聲嗲氣的聲音:人家就要腰果不行嗎?討厭——小豐嚇了一跳。再細看吧檯前轉椅上坐著的幾個男女客人,原來,女的全是男扮的,但是眼神很做媚。
側面洞壁上,有幅黑白色的廣告畫,小射燈自下而上往畫上打光,兩個只穿牛仔褲的肌肉型男一正一反地扭頭對視,面對鏡頭的型男褲子褲扣解開,拉鏈拉開小一半,背對鏡頭的那個型男,也是鬆了褲頭,背後則露出了一丁點有力量感的股溝。辛小豐看得心裡別地一跳。畫面性感極了。
辛小豐要了一杯酒。還沒喝,後背就突然被人抱住了,酒灑了出去。哦,我的天!我以為你再也不來了。我們和解吧……辛小豐掙脫轉身,對面是個長得在魁梧和肥胖之間的大鼻子五旬男人,個子也挺高。男人也明白自己認錯人了,可是,他看清辛小豐,馬上慇勤地微笑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賠你的酒。
他叫服務生拿過酒。辛小豐沒有說話。
你背影太像我弟了,不過,轉過來你比他還帥!真是老天垂憐。辛小豐喝著酒,看他的手,那雙手倒是不胖,很修長靈氣。那人說,我雖然很少來,但是,我猜你是外地來的吧。辛小豐不知他怎麼看出來的。那人說,午夜那個防病專家來講課,你也是專門來聽他的課嗎?辛小豐含糊地點頭。那人又要了現烤魷魚,孜然羊肉串,他很慇勤禮貌,每一次都給辛小豐先拿。那人介紹自己是個室內裝修設計師,從台灣來。他說,我們下去坐沙發上聊聊,還是我先帶你出去轉轉?辛小豐琢磨著身旁的這個大鼻子男人,這男人和那個窩囊教授之間到底有什麼一樣的呢?看不出來。
辛小豐感到這裡有吸引力的同時,也感到了排斥,突然,有人像哈修那樣,從後面把臉伸到他頸窩裡,與此同時,他的下身被人摸了一把。辛小豐跳起來。一個女裝男人,高得不成比例的假女人,嬌滴滴地看著小豐說,光顧自己喝,不請請我嗎?辛小豐看到他穿了一雙銀色還是金色的高跟鞋,完全像一雙發光巨輪。見小豐反應慢,她的假長睫毛誇張地開合眨巴,做放電狀,下面又屈起膝蓋頂小豐。辛小豐一把抓住她的假乳峰,把手裡剩下的酒,倒進那高聳的乳峰間,頭也不回地出去了。女巨人尖叫:非禮耶——
大鼻子男人追了出去。
一輛的士車過來,停在世紀末門口,楊自道在等候客人拿錢的時候,看到很像辛小豐的背影的人站在樹林邊,一個老男人在對他急切地談著什麼,還給他寫了個什麼東西,辛小豐接過在看。楊自道知道這個地方,他送了多少戴著單邊耳環的古怪男人到這裡下車,車廂後視鏡裡也目擊過一些令人瞠目的同性舉動,他難以置信辛小豐會出現在這裡。客人下去後,他把車子拐到辛小豐附近,確認還真就是辛小豐。他想也許是他們所的抓捕行動,別壞了他們的好事。
站在樹林邊的辛小豐也是猶豫的。世紀末的排斥力和吸引力一樣大。那個人急切地央求和他一起聊聊、硬塞給他自己的電話字條,並鼓勵他馬上撥打他的電話時,辛小豐都是猶豫不決的。但是,在樹林邊,他最終還是撥打了那個人的電話,那人看著辛小豐留在他手機裡的電話號,喜出望外。
還有一個人看到了辛小豐。伊谷春去喝大學同學的雙胞胎滿月酒。同學就在濕地公園邊的綠色家園小區居住。散席後,同學要伊谷春去看看他最近很不正常的家用電腦。路過世紀末,他們正看到辛小豐走進火車廂。同學指著辛小豐的背影說,看!這些變態 垃圾!
伊谷春太熟悉辛小豐的身影了,同性戀像蘑菇雲一樣在他腦袋裡轟地炸開,他覺得簡直不真實。第二天,在警區辦公室,他問辛小豐,你昨晚去了哪裡?辛小豐說,有人說了個線索,我去轉了轉,因為不確切,所以,沒有報告你。
在哪裡轉?什麼地方?
辛小豐說,就那個,那個叫世紀末的地方。不算太遠。
你一個人?
辛小豐點頭,同時,他低頭給自己點煙。
撒謊。伊谷春沒有說出口。如果說昨天晚上他還不能確定辛小豐到底怎麼回事,他現在就能肯定,辛小豐有問題。他在使用謊言,那麼,被謊言掩飾的,只能是真相。
什麼線索啊?
辛小豐有點難堪,他看出了伊谷春的疑慮。以伊谷春的職業本能來說,他的問話秩序肯定是先問線索,再問其他。現在,倒過來了,只能說,他根本不相信辛小豐的所謂線索。和伊谷春這樣的狐狸對話,最好的辦法就是說實話,並在實話中維護自己。其次就是沉默。用一個謊言補救另一個謊言,再用更多更大的謊言去建立一個謊言體系,那是非常愚蠢的。伊谷春一個浮在唇邊的很小的微笑,就會讓你全面坍塌。
辛小豐說,我去找人。
常去那裡嗎?
辛小豐說,不,第一次。
伊谷春抬頭看了辛小豐一眼,辛小豐以為他會再問什麼,但是,伊谷春不再說話了,隨後,他說起了轄區一里居民技防門全面老化損壞的事。
這樣的對話,次日晚上,在天界山小石屋也進行著。
說來也怪,其實,楊自道自己已經完全相信,辛小豐是在辦案過程中出現在世紀末的,可是,辛小豐回家,他無意中問起的時候,提問卻自然變得含糊不明瞭。他說,喂,前天晚上你有行動嗎?
辛小豐想都沒有想,說,沒有啊,哈修有點不舒服,老吐,我在宿舍陪它。
你一個晚上都呆在所裡?
是。怎麼了?
前天十一點半多吧,我送客人到世紀末,看到一個人,特別像你。
你看錯了。
辛小豐在老式穿衣鏡面前使勁擦著濕頭髮。鏡底的水銀銹跡,像一截枯澀的老梅花樹樁,以至看不清辛小豐的臉色。楊自道很吃驚,但他還是接著自己的原來思路說,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辛小豐轉身看了他一眼,表示詢問。楊自道說,全是變態 骯髒的男人。楊自道盯著辛小豐,辛小豐又轉向鏡子,擦頭髮。我們開的士的都知道那。有天半夜,我接送過那裡的客人,兩男人在我車上就忙開了,把我車都搞髒了,好像我不存在。他們下車,我把車直接開去洗車了。
辛小豐笑。
楊自道說,我想你也沒必要去那個骯髒的地方。
辛小豐在鏡子裡,定神看楊自道,說,那自然。
楊自道心裡翻騰著複雜的滋味,明明就是他,他為什麼不承認呢。十幾年前的辛小豐,難道和現在是兩個人?楊自道心裡很不痛快,他不再說什麼。
這些對話,樓上房東卓生發都通過貼地聽到了一些。他把“行動”“世紀末”“骯髒變態 ”等字眼記住了。
伊谷春認定辛小豐是個值得刨問的人。
從小就享受自己洞察力樂趣的伊谷春,是個天生的刑警。記得調過來不久,有一次在天井邊,他和辛小豐一起給哈修上藥。聽著辛小豐的口音,伊谷春聊起了西隴。西隴是閩北強市,人口僅次於省城。伊谷春無意中說到這起震驚全省的西隴水庫的強姦滅門大案時,辛小豐塗藥的棉簽掉了。辛小豐換了一根。伊谷春描繪了案情,辛小豐聽了很驚奇,這些驚奇反應是正常的,但是,伊谷春事後感到一絲絲不對勁,那就是,辛小豐一直在哈修皮毛裡找病灶上藥,根本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再驚奇也沒有抬頭。按標準反應,受眾接受這個爆炸信息時,會不自覺地看發佈人,這是無意識的,但是,會構成自然的目光交 流。辛小豐與眾不同,當然,也可以說,作為半個警察,他身經百戰已經習慣了血腥,或者,作為情感特別深沉的人,手裡又有活,沒有普通人的活躍表現,也許也是正常的。
現在,他又忽然出現在世紀末,而且明顯並不願意別人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呢?這事之後的一天,他倆和哈修走在寂靜無人的夜公園裡。伊谷春突然說,你有過女人嗎?——我是說和女人……做過嗎?
辛小豐的臉,在當時的感受和事後的伊谷春記憶裡,它漲紅了,甚至有點輕微變形。但是,平心而論,公園裡的地燈實在太暗了,你無法藉著它辨析準確的臉色神態。
西隴水庫滅門強姦大案,是伊谷春大學出來的第一震撼心靈的案子,是他師傅心頭永遠的痛。之後,伊谷春經歷了很多案件,它們都沒有像西隴水庫強姦滅門案這樣在他心底生根似地難以忘懷。鬼使神差的,辛小豐輕微的西隴口音,一下子就讓他回到西隴歲月,回到師傅身邊,回到那個案子的案發現場。
以伊谷春深得師傅真傳的職業犀利,以他與眾不同的大膽想像力,他總是很容易把握一個事件的要害和關節點,這是他師傅最欣賞他的地方,他的思維力就像激光一樣,總能不偏不倚地切進案件內核。十多年來的歷程也證明了這一點。但是,伊谷春這一次,走上了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