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東青的辭職方式大概空前絕後,王陽沒少為這事笑話他。
在王陽的勸解下,成東青第二天就去交了「辭職報告」,誠懇而卑躬屈膝地寫道:
「本人在校外私自辦培訓班,違反校規,理當受到處分,本人心悅誠服。但懇請各位領導從輕處分,給本人一次痛改前非的機會。」
落款是檢討人成東青。
幾位校領導——包括高主任——喝著茶端坐著,面無表情。
成東青的溫順沒有換來寬大的結果,等待學校處理意見的成東青灰溜溜地回到家,王陽只給了個四字評語:怒其不爭。
幸虧巨大的霉運之下,兄弟一直在,戀人也還在。
「喂,你聽得清嗎?老翟也下海了……去了海南,給我寄了兩盒椰奶咖啡粉,太難喝了,我就不寄給你了……你跟孟曉駿聯繫上了嗎,我把你的地址給他了……」成東青還是那樣事無鉅細的給蘇梅一一匯報,恨不得連今天吃了幾個餃子都說清楚。
王陽照例站在公用電話的格子間外面一邊陪著成東青匯報思想工作,一邊摟著個熱辣美女卿卿我我地膩歪,不時還不放心地瞟上成東青一眼。
管理大爺走過來如避開蛇蠍一樣繞過王陽,去敲格子間的門,催促成東青趕緊結束,免得耽誤他下班——美國和國內有時差,成東青不得不每次都在這個時候來,大爺每個星期都要受這麼一次耽誤下班的折磨。
這也是王陽他們每個星期的必備功課。雖然蘇梅來來回回說的都是基本相同的一套話:每天上課,爭取拿獎學金,然後去餐館洗盤子;學校的白人男生愛裸奔,所以一般不在校園逛;不去參加什麼姐妹會,因為白人姑娘曾在會上派給她大麻……
當然,蘇梅的中間過程無論選用哪一句,結尾都是那一句:「就這樣吧,我好累。」然後掛掉。
今天也一樣,王陽和辣妞還沒變換幾個姿勢,成東青就和以往一樣,拿著已經發出「嘟嘟——」音的話筒開始發呆,然後沒有任何表情,愣愣地走出來,眼神始終落在冰冷僵硬的花崗石地面上,看著光滑得跟鏡子一樣的地面反射出的幾束燈光,彷彿和蘇梅一樣,雖就在手邊,卻永遠無法真正觸及。
王陽撇開辣妞,摟過成東青的肩膀,就著燈光看了看他的臉色,還好,應該沒分手,放下心,夾著成東青回家去。
誰也說不清成東青到底是真沒感覺出來白天鵝的漸行漸遠,還是一直在自我欺騙做著那個癩蛤蟆一直和白天鵝相親相愛的美夢。總之,王陽不會去點破,做夢不痛苦,夢醒來才痛苦,王陽最清楚。
成東青辦離職手續沒用多久,課也只需要再上一堂,就有人接替了。在燕京待了十來年,他走到這一步,終究難捨,何況走得這麼難堪——開除。
上最後一堂課的時候,成東青特別壓抑,髮絲糾纏在一起,一身灰塌塌的舊西服——還是當初為了給簽證官一個良好的印象去服裝市場淘的——皮鞋也沾滿了灰,鞋頭的皮已經踢爛了,毛扎扎的像是被老鼠磨過牙,整個人垮著肩膀站在黑板面前,顯得疲憊不堪。
教室無比空蕩,和以往的每次課差不多,能容納五十人的教室裡只坐了十幾個學生。這些人打瞌睡的打瞌睡,聊天的聊天,看小說的看小說,十有八九心不在焉。
成東青早就已經無力去糾結學生們的逃課和目無尊長。從高考就開始的失敗,一直延續了整個的燕京生涯,包括工作階段,這宿命般的失敗不可逆轉。
成東青努力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彷彿在整理自己的心緒,翻開教案,在黑板上寫下一句話,「Both of them stayed behind.」
「由他們兩個留守。Stay behind,留守。」成東青的聲音盡量和以往一樣,可惜連自己聽起來都有些低啞,備受折磨似的疲憊滄桑。
成東青停頓下來,想調整一下,順便帶著警告意味地對完全沒在聽課的學生們掃了一遍。但威信不是一兩天就能夠建立的,和以往一樣,這一眼沒有起到任何功效。
成東青努力平靜自己,克制著眉頭的皺起,盡量用以往的平淡面容繼續講課:「留守這個詞我們可以展開講一下。留守男人,the man stay behind;留下男人,the man left behind.」這個詞實在有些代入感,成東青在別人的眼裡,就是這麼一個男人,為愛人留守的也是被愛人留下的。
成東青嗓音發澀,無奈地又停頓了一下,轉過身來,那幾個學生依舊故我,該睡睡該玩玩,一丁點也沒有學習聽課的模樣。
成東青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帶著點不耐煩和無奈地屈指敲敲講台:「我說,能不能不要在課堂上睡覺。」
或許成東青發出的聲音太輕,或許是成東青以往的形象太過溫和好對付,睡覺的、走神的、玩樂的,一眾學生如山似岳,無動於衷。
一股憋了許久的無名火蒸騰而上,瞬間吞噬成東青的理智和自律,伸出巴掌狠狠拍案,被入侵了地盤的受傷雄獅一般嘶吼咆哮:「能不能不要睡覺!」
從來不發脾氣的人忽然炸毛,還是很有震撼力的,所有睡覺的學生都被驚醒,看小說的、玩遊戲的,一個個都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成東青,彷彿不明白,這個一向溫順好說話,從來不計較來不來、聽不聽的老師,為什麼忽然發飆。
其實,成東青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計較他們不聽課。這燕京大學的最後一堂課,成東青實在想認真地講,認真地來,認真地走。即使曾經有過那麼一段不夠較真的時間,成東青也希望自己的燕京生涯,有一個不至於一無是處的結束。
沉默許久,成東青疲憊萬分地說:「你們上的是中國最好的大學,父母花了半輩子的辛苦錢,不是讓你們來這兒睡覺的。如果不想聽課,可以走。」當初如果有人這麼對成東青說,成東青一定會羞愧至死。這是成東青能想到的最嚴厲的責罵了,語重心長。
話說完,成東青帶著哀傷的眼神憐惜地看過每一個學生。讓他驚愕的是,一個一直在認真聽講、抄寫筆記的女生收拾好書包,逕直走出了教室。
成東青怔住,這對他是最諷刺性的抗議。人生最大的失敗就在於此。再也沒有比這個舉動對一個教師更侮辱的了。
成東青有些沮喪,歎了口氣,無奈地坐上講台,腿搭在半空。
「誰有煙?」事到如今,沒人拿他當正經的傳道授業解惑的老師看待,成東青自己也不吊著,乾脆扒下教師的外皮,當個普通師兄吧。
學生們面面相覷。不過,來上課的幾個人雖然大多心不在焉,倒都還算是成東青的擁護者。一個男生猶豫了一會兒,掏出半包煙扔給成東青,另一個男生趕緊扔了一盒火柴。成東青點上煙,卻被嗆得咳嗽連連,他不會抽煙。
「我知道我不是個好老師,可我一直在努力成為一個好老師。我曾經背下過我能收集到的所有詞典裡的單詞,因為我英語成績曾經非常差。當然,也正因為這樣,我才做得到你們來問我單詞的時候我可以隨時回答得出來,是不是?可是我不能給你們每人一本字典,叫你們全背下來。那還要我上課幹嗎,對不對?」成東青的話帶著一股無法忽視的哀傷,說不出哪裡不對,就是聽著特別難受,好像每一個字都在黃連裡浸泡過。
有人沒忍住發出了笑聲,依靠背下整本詞典來入手學習英語的,全天下估計也就成東青這樣的奇葩,而且還背了那麼多本,最後還當了英語老師,還是燕京的。多少有點不可思議。要是哪個老師教英語的方法就是讓學生背下詞典,那想必更是空前絕後的奇葩一朵。
「笑什麼,我說真的。」成東青其實知道學生們在笑什麼。背詞典這種事,也就是他那個年代的人幹得出來,放到現在來講,已經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笑話,在成東青的課堂上,這還是第一次發出笑聲。
學生們笑得更來勁,毫不掩飾的。
等笑聲過去後,成東青似乎好過了一點,伸出夾著煙的手指,點點坐得最近的學生,問:「你為什麼學英語?」
被指到的胖男生咧著大嘴,笑得吊兒郎當,直著脖子喊:「去美國啊,成老師。」一點也沒有和老師對話的自覺。
成東青也不在意,繼續問:「這是標準答案,來這裡的人都想去美國。那你喜歡英語嗎?」
胖男生搖搖頭,一臉憤慨:「不喜歡。」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崇洋媚外!洋鬼子的語言哪裡有自己的好!當然,這個跟想不想去美國是兩回事。
成東青將手裡擺設似的煙掐滅,站起身來,眼神慢慢掃過每一個學生:「你們喜歡嗎?」
沒有一個點頭的。
成東青似乎終於放下包袱似的舒了口氣,一攤手,說:「其實我也不喜歡。」那口氣,那神態,彷彿王陽附身。
學生們發出熱烈的笑聲,表示終於找到了知音。
成東青越說越自然,仰起頭看著窗外,身子倚在講台邊,胳膊肘支在檯面上,一派放鬆,語氣無限嚮往:「其實我說的是一開始。我上大學時一直被人瞧不起,因為我鬼子音的口語以及鄉下土音的普通話,後來下定決心去追一個女生,法律系的系花。結果人最終倒是追到了,可我也因此生病休學了一年,所以說人總是要付出代價的。癩蛤蟆吃了天鵝肉,代價就是送去醫院治治癩蛤蟆一身的疥瘡。」
學生們沒忍住,跟著成東青自嘲的笑一起哄堂大笑。成東青的課從來就沒這麼有趣過。
成東青卻沒有任何介懷,繼續用那種王陽的調侃腔調述說往事:「我得的是傳染性肺炎,住在學校醫院裡的時候,女朋友每天來陪我,把《紅樓夢》即時中翻英給我聽,表面上我們是練習口語和聽力,其實是一石二鳥。」
男生們一陣壞笑,還有人發出了噓聲表示嫉妒。
成東青笑了笑,帶著些落寞和懷念:「從那時候起,我真正愛上了英語,改掉了鬼子音的口語,背下了更多的詞典。後來畢業了,我倆一起考托,申請簽證,她過了,我被拒了。」他指了指黑板上的板書,繼續說道:「所以,我不是the man stay behind,頂多算是the man left behind.」
教室裡發出一陣噓聲,彷彿在說成東青瞎編。
「我說的都是真的。」成東青站直身體,舒展了一下,轉身去黑板上寫下兩個詞:expel,impel。
「expel,這個詞有很多意思,其中一個意思是驅迫,某人被趕著去做一件事。比如,為了考燕京大學,我被迫學英語,是expel;有人用槍指著你的頭,學不好英語就去死,是expel,那impel呢?也有驅迫的意思,但它表示的是主動的驅迫,內在推動的驅迫。比如,當你躺在病床上,你愛的人每天陪在你身邊,你很感動,你想用最美好的語言告訴她,你有多愛她,被愛推動,這才是impel,如果你們找到了自己的impel,學英語就不再是忍受,而成為一種享受。」
教室裡陷入一陣思索的靜默。
剛才還在壞笑的胖男生也感覺出了成東青濃重的傷感:「成老師,聽說你女友去美國很久了?」
成東青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回答:「對,至於我,很明顯,我被拒簽了,而且是很多回。不是因為我英語不好,是簽證官覺得我一臉的移民傾向。」
成東青沒去想大家的笑究竟是同情還是嘲笑,拿著粉筆指向剛才寫的the man left behind說:「我不是the man stay behind,頂多算是the man left behind.只是我這個the man left behind,既沒有靈魂,也沒有身體。」
成東青轉過身,掃視了一遍教室的每一處,最後落在學生們的臉上,用無比落寞的腔調說:「我的靈魂已經被她鎖進行李箱,托運走了。而身體,也已經在她出國的前夜被她拿走了。」
學生們笑得更厲害了。
成東青不得不發出苦笑,背過身去擦黑板,神情無可奈何,他把最隱秘的傷口供給別人撒鹽取樂。
胖男生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喊了一嗓子:「成老師,你今天講課跟平時很不一樣啊。」
成東青恍然大悟一般,向學生深深鞠了一躬,勉力微笑著說:「謝謝你們的笑聲。可惜,這是我給你們上的最後一堂課。」
學生們紛紛怔住。
他們還不知道,expel還有一個意思,叫做開除,成東青苦笑。
收拾好東西走出校園的時候,正在播放眼保健操音樂的校園廣播忽然插播通知,高主任那把冷硬無情的聲音尖銳地響起,鑽入成東青的耳膜:「我校外文系教師成東青在校外私自辦學,擾亂教學秩序,造成極其嚴重的惡劣影響,經學校研究決定,給予成東青老師以開除教職處分……」
成東青從來沒覺得學校廣播如此餘音繞樑過,嗡嗡嗡震得人耳膜發疼,四處都是異樣的目光,彷彿連在草叢扎窩的那只野貓也知道,眼前這位落魄萬分的人就是廣播裡被開除的那位老師。
作為燕京第一個被公開除名的教師,成東青被寫進校史,這是連孟曉駿都不曾做到的事。王陽於情於理,都不忍成東青一人面對,吱吱扭扭地騎著自行車來幫成東青收拾行李——宿舍當天就被收回了。
成東青租了個三輪車,叮叮噹噹地裝了一車,落在王陽後面老遠,咯吱咯吱地踩著。
才走到校門口,就被剛告別不久的胖男生攔住了:「成老師,你在哪裡辦學啊?」
成東青也知道自己在這幫學生當中沒什麼份量,不算個什麼玩意,腦子也不夠活絡,不知道背後有什麼圈套等著,只好苦笑著揮揮手示意讓開。雪上加霜的事,還是少來為妙,現在的成東青,也覺得自己有點經不起打擊。
胖男生卻表現得和以往完全不同的不屈不撓,執拗地繼續攔住,忠心耿耿地說:「成老師,我下個月考托福,我怕考不過,想找你補課。」
成東青一怔,停下車,轉頭看著胖男生,後者一臉真誠。
王陽永遠不會告訴成東青,那個胖小子是被脅迫的。因為如果他不答應,就會掛綵。畢竟王某人的拳頭也和他的泡妞技術一樣,在燕京也曾經是有名號的。
破釜沉舟之後,成東青自然需要去找可以背水一戰的地理位置。
王陽沒少陪著滿北京城地轉悠,後海前門大街四合院胡同口,地下室天台棚子辦公室,宿舍樓學校倉庫儲藏室……成東青恨不得掘個老鼠洞來安置他那幾個少得可憐的學生——教兒童英語啟蒙可以順應孩子的喜好,滿院子跑著教,教托福、考大學不能。
沒有租金便宜的場地,而且成東青根本沒有支付場地的能力。
但資本主義的便宜,不佔白不佔。
成東青幹出了這輩子讓王陽刮目相看的第二件事——第一件是辦私學被開除,第二件就是把授課地點選在了麥當勞!
「這裡離學校近,而且不用交房租,我觀察過了,買一個蘋果派就可以坐一天,太划算了。」成東青非常誠懇地這樣對王陽解釋。
成東青和他的首期托福培訓班的學生都集中在了燕京門口的麥當勞裡,總共只有六個學生,還包括了那個識時務為俊傑的胖男生。
成東青以身作則,完善了授課方應提供授課場所的義務,先買了一隻蘋果派放在桌子上,入場券似的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向服務員展示。
「上課之前,先宣佈一個規定,我的學生,一個都不許背詞典。」成東青根本沒帶詞典,也沒準備厚厚的試卷或者題集,教案只有一張紙,非常簡單。
學生們面面相覷,疑惑之情溢於言表。
成東青很淡定,他當然知道學生們的忐忑,可他們不知道,成東青比他們更在意這個培訓班的成敗。如果他沒教好,學生們頂多就是損失一次考托福的機會,可以下次再來過,可成東青卻要面臨著餓死,在這個改革開放經濟發展的年代,活活餓死在繁華的都市,實在有些對不起國家。
成東青胸有成竹地說:「從前我背過詞典,結果我講的英語別人以為是日語。用死的方法學英語,只會把英語學死。」
一群人,七個,只買了一隻蘋果派,卻佔據了一大張桌子侃侃而談一個多小時,多少有些詭異。麥當勞員工不時走過來,在離開一段距離的位置警惕地觀察他們,提防、猜測著這幫目的不明的人的真實意圖。
成東青畢竟對佔人便宜的事有些心虛,被多看了幾次之後終於掏錢,對著胖男生低聲吩咐:「再去買個蘋果派。」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蘋果派買回來,「監視」似乎就稍微放鬆了。
成東青繼續他的英語學習論,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本詞典,竟然開始一頁一頁地撕書。
剛放下新鮮滾燙蘋果派的胖男生哇哇大叫:「成老師,這是我的詞典……」
「從今天起,把詞典都扔掉!」成東青瀟灑地扔下詞典,「這幾天我覺都沒睡,基本上自己把自己逼瘋了,終於總結出了12種英語單詞記憶法。今天先講詞根詞綴法,比如pro在單詞裡作為前綴,一般表示『向前,在前』的意思。看這個詞,progressive,進取的,革新的。」
學生們習慣性地跟著成東青邊念邊背:「progressive,進取的,革新的。」六個人的聲音匯到一起,弄得麥當勞的員工們都紛紛側目,顯然這一下都聽明白了這一桌人「秘密談判」的內容——好像是在背英語單詞?這會不會有點天方夜譚的感覺?
「輕點。」成東青平生第一次有了做賊的感覺,壓低了嗓子,小聲而又清晰地繼續講下去,「A progressive artist is a continual self-sacrifice,continual extinction of personality.一個進取的藝術家會不斷的自我犧牲,不斷的個性消失。」
誰也無法料到,被迫下了海的成東青竟這樣辦起了他的第一個托福培訓班。王陽也只給了四個字:哥哥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