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東如釋重負:“其實,我爸真的挺好的,這些年他也不容易。他血壓高,我不該氣著他。林叔,你盯著點,別讓他老喝酒,只有你的話他才聽。還有,我嫂子寄來的毛衣和錢都收到了,你替我謝謝她。”
林兆瑞回到唐城,先去找親家,一五一十講了小環的事,但隱瞞了斷指這個細節。聽說老閨女成了典型,當了領導,再看看她捎來的栗蘑、山野菜等土特產,王天喜後悔地直拍後腦勺:“唉,我這狗脾氣,點火就著,小環她受了不少委屈!”
送走老林,王天喜叫住往外跑的外孫子:“姥爺眼神不好,你幫我寫封信,叫你老姨抽空回家一趟,我想她了。”他捲著旱煙,仰靠在躺椅上,吩咐大剛道:“我念你寫。小環……嘖,不行,你別寫啊。換個開頭:衛東……彆扭。讓姥爺想個有水平的開頭。嗯,這個不錯,吾兒小環……”大剛問啥是“吾”,王天喜說“吾”就是我的意思。外孫道:“那應該是吾女小環。”王天喜說:“都差不多,接著往下……”
林智燕來這屋取東西時,正聽見爺倆討論信的寫法,她抿嘴笑了。回屋想了想,她也寫了封信,替樹生表達歉意。兩封信裝進同一個信封,寄了出去。
白天落了幾滴雨,黃昏仍舊烏塗著,悶熱難耐。國槐樹冠周圍,聚集著不少蚊蟲、螞螂。燕子穿梭往來,掠過地面飛著,讓人覺得分外壓抑。
王樹生騎車回家,剛進胡同就瞧見街坊畢成穿著大褲衩,腋下夾著一卷涼席,站在自家小平房頂愣神。老畢是陶瓷廠美術師,畫得一手好丹青,王樹生新房裡就掛著他為小兩口畫的《春柳新燕圖》。王樹生摟住閘,長腿支著車子,叫了一聲畢師傅,問他在房頂幹啥。老畢支支吾吾,說上來涼快涼快。
畢成臉有些發燙,像被人看穿了心事,直到王樹生進了家門還沒緩過勁來。他是個膽小怕事的男人,見人靦腆得很。白天在廠裡上廁所,正遇上革委會主任,見領導總不能不說話吧,於是硬著頭皮沒話找話:“王主任,今天天氣不大好。”主任心不在焉地點頭:“嗯,是不大好。”說完又找補了一句:“有些人想改變都改變不了。”主任的本意是想說,天氣的好壞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顯示一下自己有水平,學過辯證法。可大老粗沒文化,表述出來就詞不達意甚至南轅北轍了。畢成讓頻繁的運動整怕了,一聽這話頓時有種被判死刑的感覺,冷汗順著脊樑骨直淌。
主任沒發現他的異常,痛快淋漓地撒完尿,臨了抖落兩下那個物件,問他在廠裡畫幾年畫兒了。畢成心驚肉跳地回答說十年,畫得最多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
“我怎麼聽說,你最拿手的是畫仕女呀?”主任繫著腰帶的手停下,盯著他突然發問。聽了這話,畢成嚇得都結巴了:“誰,誰,誰說的?造謠,中傷!”
主任大笑起來,點著他:“看你這熊樣兒。給你個任務,四天內創作出一套古代四大美女系列茶具來,外貿要用。”
這年頭畫這類東西就是搞四舊,破壞“文化大革命”,畢成摸不準主任是真要他畫,還是故意在整他。平心而論,畫了這麼多年偉大領袖,他恐怕也畫不好仕女了。下班時,主任從他窗前經過,特意敲打下玻璃,伸出四個指頭:“畢成,這是政治任務,要是不想下放到車間,你就認真完成!”
此時,畢成在屋頂站著,凝望著天邊變幻著顏色的晚霞。一會兒是主任的臉,一會兒是偉大領袖,一會兒是貂蟬,一會兒是西施……媳婦連叫他三遍,他都沒挪窩。鄉下娘們不懂他的心思和苦惱,就知道伺候兩個大胖兒子,平時兩人連話都很少說。“甭管我,今晚我一個人在上頭睡,清靜會兒。”畢成說。
王樹生搬車子進了院子,口渴得厲害。瞅媳婦沒在家,他雙手扒著水缸沿,咕咚咚喝了個痛快。關上屋門,涼水沖洗一下身子,換件乾淨汗衫,才出來吃飯。壓的粗面饸饹,豆角打鹵,劉蘭芝給兒子盛了一大碗,又遞給他一頭剝好的大蒜:“我們先吃了,你爸你姐帶大剛看戲去了,燕兒捎話來說晚上學習,不用等她。”
就著大蒜,樹生吃了一大海碗饸饹。第二碗剛吃一半,突然肚子咕嚕嚕一陣難受,擱下飯碗就往外躥。媽忙問他幹啥去,“我去趟茅房!”話音未落,王樹生人已經到了胡同。
身子骨一直很棒,王樹生沒把肚子疼當回事。可好漢擱不住三泡稀,上吐下瀉,去了四趟廁所後,他終於頂不住了,整個人都有點虛脫。座鐘響過七下後,他躺床上裹著被單,哆哆嗦嗦發起燒來。迷迷糊糊中,看見媳婦下班回家,逕直翻箱倒櫃地找衣服。樹生埋怨她為啥不理自己,林智燕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我要走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王樹生大驚,夢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林智燕下白班又趕上科裡開會學習,到家天已擦黑。婆婆正在院子黑燈影兒裡扎筷子驅邪,嚇了她一跳。看到一下子憔悴許多的樹生,林智燕差點哭出聲:“不能再扛著了,咱們這就去住院!”
樹生掙扎著要起來騎車子,林智燕摁住他:“都啥時候了,還逞能。你等著,我去找車。”一會兒,她不知從什麼地方拉來輛排子車,上面鋪好薄被,和婆婆一道把樹生攙扶出來,讓他坐好,小心地圍上被單。劉蘭芝一著急,又齁巴喘起來,手不住地抖著。林智燕安慰她:“媽你放心,醫院有我呢,晚上我在那兒陪著樹生。”
林智燕摸了一下愛人腦門,有些燙手。她連忙返回屋裡,出來時拿著老王家的寶貝:“樹生,把這個平安扣戴上吧。我這幾天眼皮老跳,你可不能出啥事啊!”
“不就是拉幾泡稀嘛,看把你嚇的,好像我得了啥大病。你還當護士呢,比誰都迷信。”
“戴上吧,讓淨覺大師保佑你,咱們全家人保佑你。”媽在一邊也勸,王樹生只好戴上平安扣。怕別人看到,他繫上了汗衫領口的扣子。
排子車出了胡同。滾滾熱浪仍在街頭肆虐,昏黃路燈下,仨一群倆一夥的人們啪啪地甩著撲克。林智燕吃力地拉著車子,王樹生裹著被單,昏昏沉沉。排子車拐進市醫院大門時,一陣陰冷的夜風從天而降。院門口那棵大楊樹不知什麼時候枯萎了,風一吹乾葉子刷啦啦飄落下來。此時,昏睡的王樹生沒有發覺,林智燕激靈靈打個冷戰,臉色都變了。
丁媛正在病房裡值班,她幫忙把王樹生攙扶下來,安排好床位,找大夫看過後,扎上點滴。林智燕到護休室搬椅子,要夜裡留下來陪床,見媛媛遲遲疑疑站在面前,像有話說。林智燕問有事嗎,丁媛不好意思地編著辮子:“麻醉科李大夫介紹個對象,非要今晚上見個面,你看這麼晚了……”
一聽這話,林智燕笑著推她一把:“好事呀,傻丫頭快去,這有我呢。”丁媛說聲謝謝,換好了衣服,臨走又對林智燕說:“姐,我爸拿來幾個桃子,新摘的,你嘗嘗,很甜的。”
林智燕換上白大褂來到病房:“媛媛有事兒,我跟她換了個班,正好留下來陪你。”她說著坐在樹生床邊,輕輕撫摸著他手背隆起的血管,好減輕輸液刺激。旁邊床有個大爺也在輸液,瞧著這恩愛的小兩口,便對王樹生說:“小伙子,你有福氣,找了這麼個好媳婦。少年夫妻老來伴,沒病沒災的不顯,到了我們這歲數,就知道這個伴兒有多重要了。”
王樹生這時有了些精神,笑著點點頭。林智燕臉一紅:“大爺瞧您說的。”
林智燕和對班的護士查完房,發了蚊香,又把走廊的門打裡面鎖好,已經夜裡十點多了。她問肚子還疼嗎,樹生張開胳膊伸個了懶腰,好多了,明天上班不成問題。旁邊大爺響亮地打著呼嚕,陪床的大媽也歪在躺椅上睡著了,林智燕突然說:“要不,輸完液你回家吧?”
“你這是咋了?專為陪我換個班,這麼晚了又趕我走。”王樹生納悶地看著妻子。
“也不知道為啥,今晚上我老是心神不寧,預感要發生什麼大事。”
“又來了,又來了,學醫的還這麼迷信。什麼蠍虎病人沒見過,你對像拉泡稀就把你嚇成這樣。我不走,就算真有什麼大事發生,我也要在你身邊陪著你!”
話是這麼說,媳婦這番話卻讓王樹生依稀想起在家迷迷糊糊做的那個夢,難免惴惴不安起來。
林智燕坐下,小聲交談著,又讓丈夫看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媽給我後,一直沒敢戴。今天科裡小姐妹想看看金溜子啥樣,偷偷戴來忘了摘。”
“你指頭修長,戴這個很合適。”樹生說,“我媽還是偏心眼,惦著兒媳婦,就沒說過給我姐我妹。”
午夜時分,王樹生迷迷糊糊睡著了。後來他醒過一回,看到妻子趴在床角睡著了。窗子被藍色閃電映照著,卻聽不到雷聲。這麼悶熱,也該下場透雨了,他想著欠起身轟趕著林智燕臉旁的蚊子。沒敢打,怕驚醒睡得正香的妻子。
剛剛躺下,他就被劇烈的顛簸驚起。大地在彈跳,然後是左右搖擺,管燈凌空飛舞,樓房發出嚇人的嘎吱嘎吱聲。王樹生心一下子抽緊,極度恐懼中想喊起林智燕。這時欻地一下,整個屋子全黑了。像有一百座煉鋼轉爐轟隆隆地發出巨響,之後耳朵突然有一種失聰的感覺。
他知道,樓塌了!
黎明的微弱光亮中,牛毛細雨夾雜著騰起的黃塵從天而降。林兆瑞半跪在倒塌的房子前,拚命地搬著石頭。小誠在下面呻吟著:“爸,你別管我,先去救小馮。”
林兆瑞嚷道:“房子都趴架了,這會兒去,連她家在哪兒都找不到,還是你先出來再說!”
劉麗珠就躺在身邊,蓋著一條被單,扒出來已經嚥氣了。此時,林兆瑞心裡只有受傷的兒子,發瘋地搬石頭、扒焦子,指甲剝落了,雙手血肉模糊。他不停地跟小誠說著話,擔心兒子昏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天色漸亮,脫險的人們都在與死神搶奪著時間,拚命地刨挖著埋在瓦礫中的親人。林智誠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林兆瑞不知道兒子傷在哪裡,焦急萬分。這時,身後響起踩瓦的酥響,劉愛國喘吁吁跑來,二話不說幫著搬起石頭。
林兆瑞問他家情況,愛國說:“我家沒事。就是這邊,我姐夫沒了,小潔為保護大剛,石頭砸中後腦勺,當時就嚥氣了。樹生昨晚鬧肚子,燕兒送他去住院,不知道怎麼個情況。”
林兆瑞歎了口氣,女兒醫院的樓房要是塌了的話,人很難活著出來。兩人在石頭瓦礫中不停地挖著,很快小誠多半個身子露了過來。他右小腿被牆垛壓著,顯然已經斷了,只連著些皮肉。這是爐渣灰粘接的幾塊大石頭,又重又結實,兩人實在沒有力氣搬開。人要出來,只有捨棄斷腿一個法子,愛國跟林兆瑞商量。林兆瑞連連搖著腦袋:“不成,孩子不能沒腿啊!”
“老哥,你是要腿還是要兒子?沒腿,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要是人沒了,就一切都完了!”
林兆瑞眼裡蓄了淚,遲遲下不了決心。這事擱哪個父親頭上,都難以決斷,劉愛國想,要恨就讓小誠恨我吧。剛才在姐家扒人時,他看到院子裡樹生那套木工家什還在,於是跑回去把斧子拿來,讓林兆瑞摁住小誠上身,他眼睛一閉下了傢伙。林智誠慘叫一聲,一口咬住了劉愛國的胳膊。
劉愛國帶著兩個半圓形滲著血的牙印,撕了手邊一件衣服,迅速把林智誠膝蓋處傷口紮好。他當過基幹民兵,這套戰地急救的活兒還會。兩人一道把昏迷的林智誠抬到門板上,又找來一輛排子車。“我送小誠去飛機場,命大趕上有飛機,他就有救。你去醫院,看看樹生跟燕兒他們有沒有事。”劉愛國說。
雨水混合著泥漿從天而降,濕冷污濁,打得人身心冰涼。林兆瑞先看了一眼劉蘭芝,安慰了幾句,便往醫院方向跑去。憑著樹木標記,他找到像小山一樣堆成廢墟的內科病房。陰雲低垂,眼前水泥橫樑、預制板橫七豎八,裸露的鋼筋、折斷的窗欞子上滴答著雨水。面對倒塌的樓房,想到女兒、女婿凶多吉少,林兆瑞喊到聲音嘶啞,才灑淚而去。
地震的“震”字上面是“雨”,也是邪門兒,地震之後真就下起了雨。過了晌午,雨越下越大,活下來的人們渾身精濕,流進嘴裡的雨水格外苦澀。劉蘭芝站在樹下緊摟著外孫不鬆手,看到林兆瑞隻身回來,明白了怎麼回事,叫了一聲親家便嚎啕起來。林兆瑞知道,這時候說什麼安慰話都多餘,索性讓她痛快地哭一場。
胡同裡活下來的人湊到一起,都還沒從大地震的驚恐中緩過神來。這時,畢成失魂落魄地過來,帶著哭腔喊了聲老林:“全沒了!”說完,淚水混合著雨水一塊淌下。畢成夜裡睡在屋頂沒事,雙胞胎兒子和媳婦都砸死了。自打扒出一家三口後,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林兆瑞拍拍他肩膀,硬把他拉到樹底下躲雨。
劉愛國回來了,幸虧趕得及時,總算把小誠送上了飛機。他臉上一道道的,不知道是泥垢還是傷痕,眼睛裡卻閃著一絲光亮。林兆瑞輕輕鬆了一口氣。愛國問林兆瑞下一步怎麼辦。林兆瑞清點一下人數,有二十多人,老人孩子居多。他問愛國還有力氣嗎,愛國說還行,能撐一會兒。林兆瑞說:“大家都光著身子,在雨裡澆著可不行。你帶兩個人去我們劇團,找小平房倒數第二個屋子。屋子倒了也沒事,門口有個老槐樹。你去扒,裡面全是戲服。”
劉愛國領令而去,回來時穿著一身灰色八路軍服裝。他有些胖,肚子撐開了兩個扣子沒系,顯得很滑稽。後面兩個小伙子,抱著各色戲服。一個穿著黑色偽軍服,一個穿著土黃色日本鬼子服裝,屁股旁邊還斜背著個道具王八盒子槍。街坊們看到,忍不住咧嘴樂了,悲苦臉上總算有點笑模樣。
胡同裡十來戶人家,家家都有傷亡。原來的家庭解體了,共同的境遇讓他們聚攏到一起,像一個大家庭。這些人中,屬林兆瑞見過世面,他成了大家的主心骨。把男女老少叫到一塊,林兆瑞說:“甭顧忌那麼多了,都挑件衣服穿上,親人沒了,我們還要想法活下去。大家不要亂跑,照看著傷員孩子,小青年跟我找東西搭窩棚,總在雨中澆著不是事兒……”
在粗大的楊樹下,他們用竹竿和塑料布搭起大窩棚。磚頭墊起木板,架起一個大通鋪。人們暫時有個遮風擋雨地方,受傷的人躺下,呻吟聲也小了。孩子這陣兒餓得有些受不了,纏磨著大人,哭著鬧著要吃的。算起來,從早上到現在,已經兩頓飯沒吃了。劉蘭芝忽然想起樹生房裡還有一小袋大米。林兆瑞說我去取,劉蘭芝叮囑道:“親家,注意點,現在大夥兒都指望著你,可不能有啥閃失啊!”
看見女兒女婿屋子,林兆瑞百感交集。這間房子只在屋角裂了兩道縫,居然沒倒,在這麼大的地震中,真算得上是個奇跡。倘若倆孩子在家,一定不會有事,可現在……林兆瑞不敢再想,衝進屋裡找到那袋大米。餘震頻繁,片刻都不該在屋裡停留,可他拿起米,還是環顧一下屋子。除了震落後摔碎在地上的玻璃器皿、茶杯外,屋裡沒什麼變化,好像主人剛剛出門,一會兒就會回來似的。在牆上,林兆瑞看到畢成送給小兩口的國畫:疏疏幾枝垂柳,隨風飄搖;一對黃嘴兒的燕子,一前一後穿梭在柳葉間,輕靈嫵媚,顧盼流連。他腦海裡浮現出女兒跟他說起這幅畫時的興奮表情:“畢叔說了,燕子是老百姓眼裡的吉祥鳥,忠實感情,呵護家庭。我名字裡又有個‘燕’字。他畫這畫兒,祝我們比翼齊飛,白頭偕老呢。”淚水模糊了林兆瑞的眼睛。他上前摘下畫,小心翼翼地捲好,一咬牙跑出了屋子。
林兆瑞找來幾塊磚,搭個簡易灶台。小腿不知什麼時候刮出道大口子,肉往外翻著,絲毫沒覺出疼痛。大鎖媳婦把家裡鋼種鍋扒出來,給大家熬粥。下午兩點來鐘,人們才吃上震後第一頓飯。大剛精瘦的腕子上,戴著王玉潔的手錶——這是愛國扒出他媽遺體時發現的唯一貴重家當,和幾個半大孩子,狼吞虎嚥地吃著大米粥。小小年紀,劫後餘生,他還沒有體會到孤兒兩字的含義。大鎖媳婦慈愛地瞅著他們,叮囑慢慢吃,別嗆著。丈夫大鎖砸死了,一兒一女悶死在廢墟裡,她這會兒卻平靜得讓人難以置信。
雨停歇了,陰雲低垂好像觸手可及,煙似地追趕著向西南移動。肚子裡有了食,人們求生的慾望又佔據了上風。小馬路上,亂哄哄的災民一撥撥經過,嚷嚷著水庫就要潰壩,整個唐城要被淹了。林兆瑞跟大家商量:老人和孩子先走,想法搭上車,能走多遠走多遠。青壯年留下埋人,不能讓親人暴屍街頭。
劉蘭芝摟著大剛,眼裡蓄著淚:“親家,老頭子和大剛他媽就托付給你了,墳上做個記號,回頭我們再來看他們。”
小馬路旁,楊樹槐樹下,挖出一個又一個長坑。新翻出的黃土帶著泥腥,鏟斷的樹根露著白茬。大鎖媳婦用搪瓷缸子端過來一點水,她寧可自己渴著,也要給兩個孩子洗乾淨臉上路。她輕輕地叨咕著:“孩子,你們跟爸先走,隨後媽追你們去!”
王天喜的遺容很安詳,額頭上的致命傷口已結成血痂。幾個人抬著他,似乎比平時重了很多。林兆瑞念叨著:“老哥,咱們說好了一塊走,沒成想你還是先行一步。早走,晚走,早晚得走,你放心,我照顧好老嫂子和家人,咱們九泉下相見!”
劉愛國在一旁叫了聲姐夫:“沒想到你酒桌上話應驗了,當時我就覺得不吉利。下了半輩子窯,沒砸死在井下,卻砸死在自家炕頭。啥話不說了,這是命啊!”
唐城變成個巨大的墳場。馬路邊,公園裡,學校操場上,只要有空地就有墳包,在城市的地下,遇難者暫時有了一處棲身之地。而活著的人們,還在茫然恓惶中。
逃難的人們大多沒有擠上車,劉蘭芝帶著小外孫又折回來。像是在恫嚇活下來的人們,黃昏時分,又來了一次強烈餘震。大地伴隨著隆隆地聲顛簸起來,窩棚裡人一片驚呼,下意識紛紛往外跑。此時,林兆瑞正站在小馬路旁,劇烈搖晃中,他忙摟住一棵楊樹才沒有跌倒。
林兆瑞清楚地看到,堅如磐石的大地,竟如波浪般劇烈地起伏。樹木、電桿、廢墟,地面上的一切,如同波濤中的漂浮物一樣,搖晃、擺動,讓人膽戰心驚,魂飛魄散。他學戲正值20世紀50年代,受的唯物論教育。和同時代人一樣,滿懷激情地投身大躍進、大煉鋼鐵,到農村搞社教、修梯田水庫、改造鹽鹼地,帶著人定勝天的豪邁,去征服改造大自然。但在此時,面對大自然的強大威力,他真切地感到了人的渺小和脆弱……“天災人禍,為什麼要這樣反覆折磨我們?”地震平息後,林兆瑞對著陰雲密佈的天空發問。
天黑時雨越發大了,雷聲隆隆,雨點急促地敲打著窩棚頂,空氣中充滿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這一宿,對所有唐城人來說都是不眠之夜,想念親人的痛苦,渾身傷痛的折磨,瘋狂肆虐的蚊子,還有讓人無法忍受的與外界音訊隔絕,不知道天亮後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什麼。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安慰大家,林兆瑞突然冒出一句:“毛主席不會忘記咱們的!”
就像黑暗中一縷火苗,這句話給人們帶來了希望。
老林和工人新村居民當時並不知道,這場大地震罹難人數達二十四萬之巨。他們同樣不知道,此時,數十萬救援大軍正馬不停蹄從陸路和空中,從不同方向朝著這座城市彙集……儘管有楊樹濃蔭蔽日,正午過後的窩棚裡,還是悶熱難耐。畢成盤腿坐在通鋪上,一遍遍叨咕著唐城流行過的一些詞彙,越捉摸越像是讖語。他跟老林、愛國念叨起來:“你們聽聽,‘鎮(震)了’,‘平了’,‘超平了’,這不都應驗了?還有‘的確涼’,可不是嘛,人一死,就的確涼嘍!”
說著說著,又嗷嗷哭起來。
畢成有些神經了,誰都能看得出來。大地震摧毀了多少個家庭,就給多少人造成心理傷害,這個時候,任何安慰的話都沒有用。林兆瑞沒理睬畢成,招呼愛國走出窩棚,眼下要操心的事實在太多了。
經歷大地震後的生離死別,人們身心交瘁,在午後的酷暑和濃烈的屍臭中,昏昏沉沉,似睡非睡。這時,一個小伙子登登登跑來,驚慌地沖林兆瑞喊道:“大鎖媳婦上吊了!”
雖然一天時間目睹了太多的死亡,這消息還是讓人震驚。林兆瑞和劉愛國跑過去,大家把大鎖媳婦從歪脖柳樹上放下來。愛國要送醫療隊,林兆瑞搖搖頭:“晚了,人已經斷氣了。”大鎖媳婦顯然去意已決,才選擇這樣一個大家疲勞之極無人留意的午後自盡。她眼睛半睜著,似乎有著無窮無盡對老天爺的埋怨與憤怒。林兆瑞把她眼皮合上:“死有時是一種解脫,這個時候,死比活著更容易——咱們都好好活著吧。”
“媽的,我就不相信唐城人這麼倒霉!”劉愛國惡狠狠道。
白花花的日頭烘烤著大地,蒸騰出潮氣和腐臭。大地震後的第三天,整個城市死一樣寂靜,偶爾有直升機螺旋槳聲音從空中傳來。趁姥姥沒注意,大剛一個人溜出來,跑到廢墟上。石頭瓦礫間的泥土裡,滋生出尖細的麥芽。一個玩具娃娃被雨水淋濕,髮辮散亂,裙子上長出了霉斑。夜裡睡覺時,孩子清晰地聽到幾聲貓叫。這會兒,他踩著石塊和碎玻璃,大聲叫著咪咪、咪咪,四處尋找。
終於聽到幾聲羸弱的回應,原來不知誰家的小貓卡在石頭縫隙間。他用力掀著石頭,手背被碎玻璃劃破,也不知道疼。小貓急急地鑽出來,瘖啞地叫著,來回地蹭他。大剛蹲下來摟著它哭了。小貓的孤獨無助,讓孩子聯想到自己,頭一回意識到媽媽真的沒了,父母把他一個人孤零零拋在這個世界上……哭夠了,抹一把小花臉,大剛抱著小貓回到住的窩棚,端出粥來餵它。小貓餓急了,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著,小舌頭飛快地舔舐著。劉蘭芝看到和孩子一樣羸弱的小貓,歎口氣:“可憐見的,看看都餓啥樣了——也是個沒爸沒媽的小傢伙!”
震後雨水多,才幾天光景,窩棚外面就長出沒膝的青草。大剛去給小貓揪嫩草,驚訝地看到幾匹健壯的棗紅馬,正打著響鼻啃食著青草。毛色油亮的大牲口,離孩子這樣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韁繩。可大剛不敢,他鑽回窩棚告訴劉愛國。
這些無主的大牲口隨處溜躂著。愛國揪了一把青草,往跟前湊,想乘機抓住一匹,殺了給大家改善伙食。劉蘭芝瞧見,忙叫住弟弟:“饒了它們吧,好歹這也是條命啊。這麼大地震,能活下來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