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愛國只好走開,去忙自己的事。這時,一陣拖拉機聲突突突由遠及近,幾匹馬警覺地抬起頭豎起耳朵。劉蘭芝扭過臉去,車子停在近前,一個白淨面孔的小伙子低頭熄火。她驚訝地看到,自己的老閨女正從車上蹦了下來。

  王衛東叫了一聲媽,一頭撲在她懷裡。

  “你爸沒了,你姐沒了,還有你哥、你嫂子……都沒了,這可咋好哇!”劉蘭芝摟著閨女嚎啕大哭起來。衛東也嚶嚶地哭著,好容易娘倆才慢慢平靜下來。衛東擦一把哭得紅腫的眼睛,叫過來那個男青年:

  “媽,這是我對象。柱子,叫媽!”

  在大地震驟停的瞬間,人會有一種可怕的失重感覺。無依無靠,彷彿身子和靈魂都在宇宙中遊蕩。此時,王樹生就有這種感覺,好像是在夢中,好像是在夢遊。

  黑暗裡,林智燕的呼喊讓他猝然清醒:

  “樹生,你還在嗎?”

  “在。”

  他碰到的四周都冰涼、生硬和尖利。

  “我受傷了,身上有個東西壓著,我不能動彈。”林智燕說。

  “你堅持住,我過去救你!”

  黑暗裡,有人在喊救命。王樹生四處摸著,摸到衣服、頭髮,是同病房的大爺大媽。兩張床擠在一起,他們沒有任何反應。四周壓著塌落下來的東西,好像只能從床頭木撐中間鑽出去。他用力掰斷了一根木撐,腦袋還是被卡住了。求生的本能使他瞬間爆發出巨大力量,卡吧一聲又掰斷了一根。終於從床前頭蹭出來,又一點一點地把身子從床上移到地上。王樹生什麼也看不到,只聽見媳婦關切地在問:“你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傷?”

  “我沒事,你在哪兒,我過去救你。”

  順著林智燕聲音,王樹生在黑暗中爬行,不時扒開遇到的東西。一根水泥梁橫在前面,王樹生有些絕望:“燕兒,我過不去了!”

  “別喊了,保存體力。”

  黑暗中,兩人的手穿過水泥梁空隙攥到了一起。地震,唐城人擔憂很久,又常常寬慰自己不會發生的大地震,終於降臨。他們不知道外面什麼情況,親人是死是活,只清楚一點:自己被埋在倒塌的樓房裡。樹生安慰媳婦別怕,林智燕說:“有你在一起我就不怕,和你在一起,我就有安全感——樹生,陪我說說話吧。”

  在磚石鬆動下落的可怕聲音中,在周圍微弱的呻吟聲裡,兩個生死未卜的年輕人,回憶起陽光明媚的春天。“樹生,你還記得咱們一起看丁香嗎?”林智燕問。

  王樹生怎麼會不記得,兩人搞對像後相約去公園看丁香。那一大片紫丁香,花朵纖小而密集,一叢叢,一束束,層層疊疊,香氣沁人心脾。林智燕摘了一束丁香插在鬢角,樹生湊近了貪婪地聞著,趁機親了一下她的臉。怕人看到,林智燕躲閃著,用手撐住他的下巴:“我考考你,你看見紫丁香聯想到什麼?”

  “想起你。”當時他嬉皮笑臉地回答。

  “沒正形兒,嚴肅回答我問題。”

  看她很認真,王樹生擺出一副思索的樣子:“嗯,看到紫丁香,我聯想到美麗,純潔,還有……嗯,乾淨。”

  說著掏出口琴,林智燕摁住他的手:“別吹口琴了,現在什麼聲音都不要有,咱們安安靜靜地坐會兒。哎,我背首詩你要不要聽?”

  樹生點點頭。

  “這首詩是戴望舒寫的,他是三十年代的著名詩人。”林智燕清清嗓子,朗誦起那首著名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

  黑暗裡,兩人一起回憶著這一切,苦澀中帶著甜蜜。林智燕問他:“你說咱們能活著出去嗎?”

  “能,一定能,不光要完好無損地出去,還要一起去看丁香。”

  “樹生,每次看到紫丁香,我都有一種要哭的感覺,也不知道為什麼。它讓我想到時間在悄然流逝,青春的腳步匆匆而去……你答應我,出去後明年一定陪我再看一回丁香。”

  王樹生嗯了一聲,雖然知道活著出去的希望微乎其微。在地震廢墟裡,在經過片刻失聰後,他耳邊似乎又響起那首詩。“燕兒,想知道我當時聽詩的感受嗎?”他問。

  林智燕嗯了一聲。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詩,感覺很美,很奇特。只聽到你背過一次,可這輩子,我都會記住那個雨巷,雨巷中的丁香,丁香一樣的姑娘……”

  黑暗裡,林智燕輕輕笑了:“樹生,我知道你悟性很高,你不當詩人去煉鋼有些屈才。”

  在那個暮春的公園,盛開的丁香花周圍,蜜蜂扇動著翅膀,嗡嗡嚶嚶地飛著。剛剛試聲的細蟬,絲絲叫著,聲音似有若無。陽光從枝葉縫隙間射下來,不時有一兩朵丁香花落下來,落在兩人的頭上、身上和地上。春陽溫暖,花雨軟香,林智燕依偎著他,目光迷離,喃喃自語:“就算現在死了,在自己所愛的人身邊,我也知足……”

  王樹生猛地打個冷戰,頭腦一下子清醒了,意識到兩人是在倒塌的黑暗的樓房裡。林智燕忽然口渴得厲害,樹生想起床下有暖水瓶,還有丁媛留下的幾個桃子,說你等著,我去給你拿水。

  他整個身子伏在地上,原路爬回去,摸到倒在地下完好無損的暖瓶。他把鋁蓋拿下來,倒了一蓋水,重新爬回來:“燕兒,我看不見你,你拿個石頭,敲敲地面,我好給你水。”順著敲擊地面的聲音,樹生摸過去,再次觸到媳婦的指尖。林智燕剛嚥下去一口水,就嗆出來,她是護士,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傷勢的嚴重。用手一摸,身邊濕漉漉的。黑暗裡看不到血,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動彈的下半身讓血水浸泡著。“樹生,我傷得不輕,別管我了,你能出去就出去吧。”她說。

  黑暗中,偶爾還有一兩聲呻吟。王樹生想,燕兒身上有傷,周圍還有人沒死,自己先出去喊人來要緊。他讓燕兒歇息一下,自己不停地朝著門口方向扒著。扒一塊磚碼上一塊,使周圍空間盡可能大些,也提防水泥預制板再砸下來。正這時,他又聽見林智燕叫他過去,她有話要說。

  “樹生,有件事我不該瞞著你,咱們有孩子了。真的,我做夢都夢見你趴在我肚子上聽寶寶心音,我想再等些日子告訴你,給你一個驚喜。可是,真是對不起,我恐怕要帶著孩子走了……”

  她的聲音微弱發顫,樹生這才意識到媳婦的傷勢有多重:“燕兒,你不會有事的!你千萬別想那麼多,咱們一塊出去,把孩子生下來,一塊養大。我們還要養一群孩子,女孩像你,男孩像我……”

  林智燕預感到生命正在慢慢逝去,她逕自說著,她有很多話要說——“樹生,我這輩子沒跟別人說過我心裡的秘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特別怕父母、怕弟弟走了,怕他們走我前頭。小時候,爸爸犯錯誤挨批,晚上我貓在被窩不敢睡,盯著燈下寫檢查的爸爸,恐怕他沒人時尋短見。後來爸媽去湖北農場,我天天盼著報平安的來信。又怕來信帶來壞消息,怕那邊湖深水多,怕他們失足落水,再也回不來了。小誠也是,在部隊時候,我一天到晚胡思亂想,這孩子愣頭愣腦的,拉練時別讓汽車軋著,演習時別讓手榴彈炸傷。他有回寫信,跟我說南方發大水。我天天睡不著覺,擔心他讓大水沖跑了……再後來是你,每回你上班我都揪著心,生怕煉鋼時有個閃失。一聽見醫院救護車響,一看到送來鋼廠燒傷病人,我就心跳。搞對像和剛結婚那會兒,我要你天天下班來接我,科裡人都笑我嬌氣。其實,我是想早點看到你,好放心……”

  王樹生的心猛地一陣抽搐。他沒有想到,燕兒嬌小的身體裡竟然承載著這麼大的重負。林智燕說:“我很軟弱,我怕親人沒了,是害怕一個人承受這份痛苦,總想讓自己走在親人前面。樹生,我是多麼自私啊!”

  “快別這麼說,燕兒,你是天底下最無私最好的人!”

  黑暗中,林智燕要他伸過手去。樹生的手指觸到她冰涼的手指,還有一個硬硬的物件:“樹生,我恐怕跟你出不去了,這是媽給我的金溜子,你拿著,要是遇上好女人再找一個。你幸福了,我在那邊也會欣慰的……”

  “不!”王樹生沒有接:“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樹生,你一定要活著出去,替我照顧我爸媽,我弟弟小誠。你答應我,無論怎樣,你一定要像親弟弟一樣疼他!”

  “燕兒,燕兒,你不能走!”王樹生喊著,想抱住她,讓愛人枕著他粗壯的胳膊,靜靜躺在他懷裡,不再疼痛,不再害怕。可林智燕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沒聲了。就在王樹生絕望地像瘋子一樣喊叫時,他清楚地感覺到林智燕手指在他掌心點了三下。

  我愛你!林智燕是在用手指告訴他。這是兩人搞對像時,聰明的林智燕發明的獨特示愛方式。燕兒還活著!樹生激動地回應了四下:我也愛你!可林智燕沒有再回應。她在生命最後一刻,向心愛的男人表達了自己的不捨與愛戀。

  王樹生不願意相信這一切,他還不知道死亡的滋味。他一遍遍喊著妻子的名字,泣不成聲:“你堅持住,我馬上出去喊人來救你!”

  林智燕沒有一絲聲息。

  他胡嚕一把臉上的淚水,摸到一根三角鐵,攥著當工具,不停地往外挖著。一定要早些出去,他堅信燕兒還有救。又饑又渴時,王樹生就摸回去吃桃子、喝水。幾個桃子吃進去了,水也喝光,他終於扒到了樓道裡,但前面塌下來的水泥預制板擋住了他的求生路。

  三角鐵光光地在上面砸了幾下,王樹生頹然地丟下工具,嗷嗷地哭了起來。求生不得,那麼死就離燕兒和未出世的孩子近點吧,他要在旁邊廝守著娘倆。他重又摸回到水泥橫樑旁,頭枕著碎磚躺下。有水珠滴落到臉上,他不知道外面在下雨,沒有動,閉著眼等待著死神的召喚。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隱隱約約地傳來隆隆的汽車聲,車輛碾壓磚頭的聲音。有一陣子,還聽到路過汽車的喇叭裡,播著抗震救災指揮部通告:“保持鎮靜,提高警惕……奪取抗震救災鬥爭全面勝利……”

  這讓王樹生清醒過來:不行,不能等死,我要死這裡,燕兒托付的事誰來承擔,還有爸媽他們不知道怎麼樣了。想到這些,他堅定了活下去的念頭,同時覺出了飢餓難耐。摸回到床頭,王樹生撕開枕頭,他知道蕎麥皮中混合著谷糠,雖然難以下嚥,但畢竟可以充飢。吃了些谷糠,有點力氣後,他四外摸索著,看有沒有其他生路。黑暗中,手中的三角鐵碰到了金屬藥櫃,匡當響了一下。王樹生驚喜萬分,口渴難耐的他咬開輸液瓶鋁蓋,一瓶一瓶地嘗。麻嘴的、苦的都扔了,終於嘗到有甜味的——一定是葡萄糖。這回他學聰明了,自己不知要在這裡待多少天,不能一下子都喝掉。他喝了一小口,蓋上瓶塞,拿枕頭放在它上面,怕砸碎了。然後繼續扒,累了就找個風大的地方待下來。他心裡明白,哪裡風大,說明哪裡離外頭近,最有希望獲救。

  黑暗裡,王樹生沒有時間概念,也不知過了多少天。一天,正當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時,突然一下子被驚醒。他掉過身子,臉貼近縫隙,熱風吹進來,他聞到一陣陣甜絲絲的屍臭,清晰地聽到頭頂有人踩著瓦礫的聲音。

  王樹生想喊救命,可這字眼讓他聯想到膽小鬼和逃兵,怎麼也不好意思喊出口。猶豫半天,總算開了口:“救命!”沒有反應,他又微弱地喊了一聲。最後,衝著縫隙,他使出渾身力氣高喊:“救命啊!”可身子實在太虛弱了,聲音其實並不大。這時,他想起在嘈雜的車間裡,在煉鋼爐前,大家有事只是喊一聲哎,就使勁喊道:“哎!”

  上面突然安靜了,也傳來了一聲“哎!”——是丁媛!

  這些天,丁媛是在自責中度過的。自己沒上夜班,躲過了一劫,而姐姐林智燕和王樹生卻埋在廢墟裡。她家的房子也倒了,丁媛被街坊們扒出來時,父親已經斷氣了。後來,她在廢墟中只找到兩樣東西:父親收藏的一箱驢皮影人;一串被鮮血浸泡成銹色的鑰匙,父親掛在腰上的,家裡和科室的鑰匙。

  在街坊們幫助下,丁媛埋葬了父親,就跑回醫院。她放心不下林智燕和王樹生,每天都在廢墟上尋找、呼喊,終於如願以償,聽到地下傳出王樹生的呼救聲。

  “姐夫你放心,我馬上去找解放軍來救你,你先上安全的地方躲起來。”丁媛帶著哭腔大聲說。

  八月驕陽似火,知了起勁地叫著,全然不解人世間的災難。聞訊趕來的戰士們輪番上陣,鐵鍬聲、鐵鎬聲、鋼釬聲響成一片。慢慢地,他們在廢墟上挖出一個大坑,再向下斜開出一條幾米長的溝。丁媛剛跳下去就被拉上來,戰士們擔心她的安全。他們一邊和王樹生喊話,一邊小心翼翼地挖,生怕不小心碰下東西砸到裡面的人。鐵鍬木把太長,戰士們乾脆鋸掉半截,蹲著往下掏。最後,他們索性丟掉工具,用手扒起來。周圍散落著不少破碎的輸液瓶和玻璃器皿,手劃破了,腳扎傷了,他們全然不顧,只想著快點把人救出。

  兩個鐘頭後,水泥橫樑露出半米寬的縫隙,王樹生伸出一隻胳膊。一位軍醫把一瓶糖鹽水遞進去讓他喝。縫隙越來越大,幾名戰士合力把王樹生拽了出來,放在擔架上。丁媛哇的一聲撲上去哭了。醫生迅速蒙上王樹生雙眼,全身纏著繃帶,怕因激動血液流動過快血管破裂。

  這是什麼?醫生看到王樹生脖子上的平安扣,要摘下來。丁媛忙攔著,說這是他的護身符,還是戴著吧。中年軍醫奇怪地看了一眼面前這個眼泡紅腫的俊秀姑娘,一定在納悶年紀輕輕的,怎麼會這麼迷信。丁媛也不理會,她聽林智燕說起過這神奇的東西。說也奇怪,多年後丁媛幾乎忘記了王樹生獲救這一幕,但卻清楚記得他脖子上的平安扣。透過平安扣,她彷彿看到了林智燕矚望她的目光。

  戴著平安扣,王樹生跟死神打了個照面,八天八夜後重返人間。聞訊而至的攝影記者,端著搖把上弦的照相機卡嚓卡嚓拍著。流著淚的丁媛與躺在擔架上昏迷過去的王樹生一起,被定格在地震後的第九天。

《那座城這家人(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