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自打楊麗華上次做手術,大夫叮囑幾年內不能要孩子後,夫妻生活變得小心翼翼。劉蘭芝盼孫子心切,花插著就敲打兒子幾句:“你都四十了,這歲數要著從前,都當爺爺了,你倒是上點心啊。麗華她也不小了,再不抓緊,歲數越大越不好生。”

  “放心,早晚給你生個大胖孫子。”王樹生笑著把媽搪塞過去。

  元旦前一天,廠子裡搞會餐,在食堂擺了三十多桌。又是廠長,又是車間主任的,輪流敬酒。王樹生多喝了兩杯,到家有些醉意。媳婦剛洗完澡,正在門廳鏡子前梳頭,一身噴香。樹生一把摟住她,沒頭沒臉地親著,麗華眼神溫柔,說懷孕了怎麼辦。樹生說我想要兒子,我現在就要兒子,一下子抱起媳婦,放倒在臥室大床上。

  沒想到,就這麼一次,楊麗華真就懷上了。從醫院出來,王樹生一遍又一遍看著化驗報告,喜不自禁:“我有兒子了!”他悄悄摸了一把媳婦肚子。楊麗華躲閃著,街上人來人往的,她不好意思這麼親近。“你就那麼肯定是兒子,還興許是閨女呢。”她心裡有些沒底。王樹生道:“指定是兒子,我們爺倆有心靈感應。”

  楊麗華剛把懷孕的事告訴婆婆,劉蘭芝就念了聲阿彌陀佛,轉身走到供奉的菩薩面前,雙手合十,念叨著:“菩薩顯靈了,老王家終於有後了!”看著她有些佝僂的背影,楊麗華暗

  自思忖:就是豁出去自己這一百多斤,也要把她和樹生的骨肉生下來。

  兒媳畢竟歲數不小了,又有過一次小產,劉蘭芝思謀了半天,去找丁媛拿主意。醫院走廊裡,她攥著丁媛的手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丁媛才明白:“大媽你別急,高齡產婦是有一定風險,不過現在醫學技術這麼發達,一般不會有什麼事的。這樣吧,回頭讓嫂子來找我,我帶她做個全面檢查。”

  送大媽出了病房,丁媛心亂如麻,回到醫辦室關上屋門,她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在長滿高大懸鈴木的醫學院,她是學習最用功的一個,連吃飯時間都不留。從食堂到宿舍,端著一碗稀粥邊走邊吃,她能在一分鐘內連個米粒都不剩下。他們這屆高考恢復後招進來的第一批大學生,男生佔了一多半,有的已為人父,有的正追趕著青春末班車,要在校園裡收穫愛情。女大學生丁媛要招架的,就是這類同學的攻勢。但最終他們悻悻地放棄努力,丁媛整個一冰美人,腦子裡只有系統解剖啦,組織與胚胎啦,生理學啦這些課程。那張漂亮的臉蛋,長她身上簡直是浪費!

  大一後半學期的一天,她意外收到林智誠的來信,說王樹生結婚了。儘管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可她還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揣著信走出宿舍,已是黃昏,天空灑落著細小雪粒,濕潤的空氣已經能嗅出春天的氣

  息,那是夾雜著泥土腥氣和植物葉芽酸澀的一股味道。她在空曠的校園裡溜躂著。如果是多愁善感的男生,也許會覺得一個美人獨自撐著傘,漫步細雪中很有詩意。可任誰都不會猜到,漂亮的女大學生丁媛,會再次被一個男人擾亂了心扉。就像這上海的二月天氣,朦朦朧朧,捉摸不定。

  畢業回唐城後,怕見到王樹生,她努力說服自己不去看望劉蘭芝和林兆瑞。可那天在街上偶遇林智誠後,她卻心亂如麻,下班時鬼使神差拐進王家附近的市場。她問著菜價,眼睛卻不住地朝鋼廠的方向張望。最終她看到了這樣一幕:王樹生推著車子,車大樑上坐著一個女孩,旁邊一個婦女拎著一網兜蘋果,濃眉大眼的,想必就是楊麗華了。乍看上去比王樹生歲數大,可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又讓人覺得還年輕。女孩舉著一根冰棍,嬌嗔地叫著爸,王樹生低頭咬了一口。女孩又伸過去胳膊讓媽嘗,楊麗華搖了搖頭。他們越走越近,丁媛忙背過身去,彎腰看地上的蔬菜。等幸福的一家三口從身後走過,她才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問茄子多少錢一斤。

  早在上次手術後,她已覺出楊麗華對自己有幾分戒心。大剛拉結婚證前,宋喬不願意做婚檢,丁媛替她解了圍,代開了一張婚檢證明。結婚時,她也隨了份子,可借口有手術沒有參加婚禮。過去的就

  過去了,這樣順其自然的結束也好。現在,大媽的請求讓她既為難,又不能拒絕。難道命裡注定,非要她給王樹生媳婦接生,非要把她和王樹生一家人再次扯在一起?

  一聽去找丁媛做檢查,楊麗華心情特別複雜。可除了丁媛,婦幼醫院他們又認識誰?沒熟人關照,看個病做個檢查那麼容易?劉蘭芝推推兒子:“我這兩天腰腿疼得厲害,明天你陪麗華去醫院。”

  丁媛給楊麗華做了檢查,說問題不大,又帶她到功能科。做B超要憋尿,楊麗華把丁媛端來的一大搪瓷缸子水喝了進去,坐椅子上等著。她剛捶了兩下有些酸痛的小腿,王樹生就過來,虛捏著拳頭,替她輕輕捶打著。楊麗華有些憂心忡忡:“樹生,聽說高齡產婦最愛生畸形兒。昨天我做了一宿惡夢,夢見生下來的孩子長了個尾巴,肉乎乎的嚇人。我哭著說一定是搞錯了,可你說沒錯,就是咱們的兒子。”

  王樹生哭笑不得,忙說:“你就是生個蠍虎魯子也是我兒子,我也養活著。”一旁的丁媛撲哧一笑,抬腕看看表,說差不多了,咱們進去吧。檢查結果各項指標都還正常,楊麗華輕出了口氣,王樹生道:“怎麼樣,我說沒事吧,你還不信。”

  楊麗華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鼻子兩邊長出茶褐色蝴蝶斑。王樹生問媳婦愛吃酸的還是辣的,楊麗華正在檯燈下作賬,隨口說辣的

  。看丈夫神情黯然,忙又改口說酸的,愛吃酸的。這下把王樹生逗樂了:“主要是媽抱孫子心切,我倒無所謂。其實閨女也不錯,像婷婷一樣懂事就中,正好小姐妹還是個伴兒。”正寫作業的婷婷接茬道:“肯定是兒子!”楊麗華說:“去,啥事都有你。”

  石柱來看嫂子,帶來兩隻北京烤鴨。家裡吃了一隻,另一隻王樹生給丁媛拿過去。病人家屬給大夫送東西都懂門道,東西擱醫院門衛,捎個話讓大夫自取,免得旁人看到說閒話。王樹生不懂這套,愣頭巴腦把烤鴨拎進了醫辦室。丁媛只好先收下,客氣了幾句便送他出來。王樹生在樹底下開了車鎖,推著車子往外走。丁媛心一軟,叫了聲樹生。

  王樹生站下,回過頭來。丁媛一肚子話,可到嘴邊只變成了一句:“放心,嫂子的事我負責到底!”

  王樹生千恩萬謝地走了,丁媛內心湧起一絲悲哀。這個在她生命中曾經無比重要的男人,已被庸常的生活磨得沒有稜角,臉上寫滿柴米油鹽,和滿大街的男人沒什麼兩樣……天氣轉涼,楊麗華住進產科病房。情況有些複雜,出現了妊高症,胎兒臍帶繞頸。趁病房裡沒人,她有話要跟丈夫說:“樹生,我要有個三長兩短的,你照顧好婷婷……”

  “丁大夫不是說了嘛,不會有啥大問題的。”王樹生忙攔住媳婦話頭,“她主刀,會負責到底

  的。”

  “我不放心這個家,不放心孩子。還有爸媽,歲數一天比一天大了,我走了,誰來照顧他們?你成天在外面跑,我還能給你灌點熱茶水,做口熱乎飯帶著,我要沒了,誰管你?”楊麗華抓著丈夫的手,一臉淒然。

  “不會有事的,別胡思亂想了。”

  “還有我婆婆跟咱媽,老為教育婷婷的事兒掐。我婆婆天天盯著她寫作業,逼她練琴、上外語班,擔心婷婷受不到良好教育;咱媽呢,又沒那麼心疼孫女的,怕累著孩子,能玩會兒就讓她多玩會兒。有我在中間調停,還好些,我要是沒了,你夾在倆老人中間豈不更加作蠟?”

  “好了好了。”王樹生拍著媳婦手背,哄著她,“懷了兒子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看把你愁的。”

  到了手術那天,王樹生把那枚珍藏好久的平安扣找出來,小心捋順紅絲線吊繩,拿到病房要給媳婦戴上。護士忙攔著,手術中不能戴首飾。楊麗華接過平安扣,焐了一下,交到丈夫手裡。王樹生伏下身子,嘴唇觸到麗華臉頰:“平安扣保佑著你,我們大家保佑著你。麗華,我在外頭等你,等你和兒子平安出來!”

  丁媛和劉蘭芝站在病房門口,看到了這一幕。這段時間,丁媛有些頭暈,精神恍恍惚惚的。這會兒,她覺得躺在手術車上的不是楊麗華,而是她自己。頭頂是明晃晃的日光燈,面前的白被子散發著洗

  淨烘乾後棉布的味道。手術車膠輪吱吱響著,在水磨石地面滾動滑行,來往的病人和家屬避讓著車子。進了手術專用電梯,幽暗,封閉,一股水泥和生鐵混合味道。身子往下一沉,電梯一層層上升,紅色數字變換著。她覺出腳部被子沒有蓋嚴實,有一絲涼。叮咚一聲,電梯一頓:到了。手術室門無聲開啟,牆磚發散著藍熒熒的冷光,像冬天滿月時清冷的夜晚,這是讓人最孤獨的時刻。無影燈嘩地打開,她晃得一下子閉上了眼睛。這時,聽見有個聲音響在耳邊:“丁大夫,手術準備好了。”

  手術室外面有兩排長椅,王樹生和媽坐椅子上等著。這一個來小時,是王樹生一生中最難熬的時辰。就像當年埋在地震廢墟裡,他不知道苦熬之後,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是兒子平安降生的喜訊,還是麗華出事的噩耗?這兩天,左眼皮老在跳,他搞不清是跳災還是跳財,只在心裡祈求,兩者我都不要,只要麗華別出啥事,孩子平平安安落生。他幾次把手術室門推開個縫,往裡張望。媽在一旁說:“樹生你消停會兒好不,弄得媽心裡亂糟糟的。”

  他忍不住問媽,你說麗華她不會有事吧?

  “有啥事,麗華又不是頭一次生。女人哪,生孩子就是瓜熟蒂落的事兒。我生你那會兒,正趕上唐城解放。我們扭著秧歌從小山一直扭回家,放下紅綢你就落

  生了。你奶奶燒了點熱水,在炕頭上接生的你,用做針線活的剪子剪的臍帶。”

  劉蘭芝拉兒子坐回到長椅上:“媛媛手藝高,滿醫院人都誇她,她做手術不會有事的。你就老實等著大胖兒子出來吧,我讓你爸在家熬雞湯呢。”

  終於,王樹生聽到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他一下子蹦起來:“我兒子,是我兒子,沒錯!”

  門一開,丁媛抱著孩子出現,笑吟吟的:“兒子,六斤八兩!”又衝王樹生:“放心,嫂子沒事。”

  孩子還在酣睡,臉上沾著些血漬,烏黑的頭髮沾在粉紅色的小腦門上。他攥著小拳頭,一點不理會激動的、大氣不敢出一下的父親。這是自己的血肉啊,王樹生感到孩子微弱但有力的心跳,跟自己心臟共振著。兒子沒豁嘴兒,沒六指,沒有麗華夢見的尾巴,卻長著俊俏的小雞雞,就像胡蘿蔔上頂著一粒花生米。王樹生忍不住樂出聲來,傻呵呵地。笑聲吵醒孩子,他眼睛微張,目光游移,好像不解地看著爸爸。

  楊麗華麻藥勁兒還沒過,手涼涼的。王樹生拿起她的手,焐著,貼到了自己臉上,淚水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三天後,孩子粉紅的小臉突然變黃,像塗上一層蠟。王樹生嚇了一跳,忙把丁媛招呼過來。丁媛看一眼說:“沒事,新生兒黃疸,剛出生幾天的小孩都這樣,過些日子就消褪了,平時多曬曬太陽。”

  正說

  著,林兆瑞和劉蘭芝帶婷婷來了,拿來好幾個銅皮大石榴。樹生拿過一個掰開嘗著,誇著好吃給媳婦遞過去。“坐月子怕涼不能吃這東西,不是給你媳婦吃的。”劉蘭芝攔下,招呼著丁媛:“媛媛,這給你帶來的,咱家小花園結的,你嘗嘗——我家樹生就這麼沒成色,吃東西知不道讓讓客人,吃石榴啊也不吐籽兒。”

  丁媛吃著石榴笑著,她知道王樹生吃相很不雅。婷婷湊近小弟端詳著,親了一下他的臉蛋。

  劉蘭芝在家時,把大剛、婷婷穿過變小的秋衣背心什麼的翻出來,裁成一條條褯子。這會兒,從袋子裡掏出一摞,王樹生忙說:“媽你也歇歇,這幾天倒換著陪床,淨累著你了,回家還閒不住。”

  “不累不累。我尋思啊,這東西比買的好,純棉布的,軟乎,當褯子不燒屁股。”

  “你媽一聽說得個大孫子,啥病都沒了,精神著呢。”林兆瑞把保溫瓶放在床頭櫃上,裡面是新燉的雞湯。這時孩子醒了,咧開小嘴要哭。“來,大寶尖,奶奶抱!”劉蘭芝把孩子抱起來,笑開了滿臉皺紋,“人家孩子剛生下來,皺癟的像小老頭,看我這大孫子,跟大白花生仁兒似的。”

  樹生樂了:“現在小臉焦黃,是炒熟的花生角兒。”

  “甭管是花生仁兒還是花生角兒,我大孫子就是人見人愛。看看,長得多隨他爸。”劉蘭芝道。

  丁媛端來紗布

  和藥水,讓男人們迴避一下,給楊麗華刀口換了藥。她剛走,衛東匆匆趕來,劉蘭芝有些不高興:“你這當姑姑的總趕馬後炮,麗華生孩子最缺人手時,連個影兒都不見,打幾回電話都沒人接。”

  衛東連忙解釋,她去外地考察剛回唐城,聽到信馬上趕了過來。王樹生說不晚,正好孩子還沒名字呢,姑姑幫拿個主意。王衛東說:“我初中都沒畢業,想不出啥好名字,還是爺爺奶奶取吧。”

  她抱過孩子,親了又親,親出了一臉淚水,弄濕了孩子的小臉蛋。林兆瑞拉拉老伴,劉蘭芝頓時明白:唉,自個兒咋這麼沒眼道色的,忘了小環離婚這個茬。

  王樹生看著爸,他著急要去給孩子上戶口。林兆瑞想了想:“我希望大孫子將來長大成人,文能安邦,武能定國,能文能武,你們看叫王斌好不好?”

  一家人都說好。

  這時,王衛東的尋呼機嘟嘟響起來。她看了一眼,是市裡通知她開會。臨走時,她掏出個小錦盒,把一個金晃晃的生肖龍擱在孩子枕頭邊:“我大侄子屬龍,祝他龍騰虎躍,比他爸有出息。”說完便匆匆而去。

  進屋來試體溫的護士,看著這個來去如風、揣不准年齡的孩子老姑,嘖著嘴說真趁錢啊。看大家有些不解,護士解釋說這個足金生肖龍,要四五千塊錢呢。王樹生和楊麗華對視一下,小環這禮物太重了。閨女在兒媳面

  前給自己長了臉,劉蘭芝高興地說:“嗯,這還不大離,像個老姑樣子。”林兆瑞沒言語。小環喜歡孩子是真的,但出手有些大,讓他有些擔心她入鄉隨俗,在官場上這個大染缸裡沉浸久了,會漂洗掉從前的質樸單純。

  坐完月子,楊麗華跟丈夫商量,想買東西去看看丁媛。樹生勸她在家歇歇,再說也沒這個必要。麗華嫌他不會來事:“現在住院生孩子,哪個不打點大夫?可咱給媛媛的紅包,人家原封不動退回來不說,還搭東西來看我。雖說你跟她的事,我心裡疙疙瘩瘩的,可該看還得看,咱不能沒有良心。”

  兩人一路打聽,才在醫院後身家屬樓裡找到丁媛家。丁媛住著一間七五的房子,一間臥室,一間只有臥室一半大小的門廳。一進屋,先聞到一股淡淡的來蘇兒味。過道牆上,貼著基督教會印贈給教友的年歷。正對著門口,是一幅耶穌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圖。王樹生兩口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唐城人家就算是再寒酸,也要養上一兩盆草花,可丁媛家一盆花都沒有,像手術室一樣潔淨、清冷。

  丁媛熱情地沏茶,問起孩子情況。兩口子有些心猿意馬,眼前老晃動著那幅受難圖。媛媛的父母信教,王樹生是知道的。他對宗教的認識,僅停留在“勞動人民鴉片”程度,一想到媛媛皈依了基督教,他就有些發冷,彷彿熱情的丁媛,變

  成了一襲黑衣的神秘修女。坐椅子上,兩口子渾身不自在,好像他們也被釘在了十字架上。

  從丁媛家出來,楊麗華掉了幾滴淚。她埋怨丈夫,都是你害的人家。不容他分辯,又說:“不行,這麼好的人,這麼清清冷冷地一個人過,我瞅著就難受。我要給丁媛介紹對象,你已經對不住人家了,我不能不彌補。”

  到底是婦道人家,想法都這麼格路。王樹生勸她還是算了吧,人家這麼長時間沒結婚,肯定有原因。“現在你總該相信,我倆不合適了吧?真的,我們真沒那層關係。”他說。

  “霍,你還蹬鼻子上臉了。人家當初年輕時,可不是現在這樣,特開朗,特隨和。我聽大剛說過,全家人都喜歡她,你一天不見人家就想。怪不得婚後總瞧我不順眼,挑三豁四呢。”

  “瞎說。”

  “丁媛是比我漂亮。不過,你有沒有覺出,她比上次我做手術時老多了。我納悶,這才幾年光景啊。”

  王樹生也有這種感覺,比起同齡人來,丁媛確實要憔悴一些。從前腦門光潔,皮膚像白瓷一樣發亮。現在呢,皺紋顯現,雖說細心保養,膚色還是有些晦暗,甚至長出隱現的斑點。唉,沒結過婚的女人,就像無人賞識的花朵,總是那麼寂寞。想到這裡,他有些為丁媛難過。

  楊麗華刀口藥線是丁媛來家拆的。王斌三個月時,得過一回肺炎,又是丁媛安排住院

  ,悉心治療才好的。寶貝兒子倒睫毛,甲溝炎,氣管炎,小病不斷。為兒子的事,楊麗華隔三岔五打電話咨詢,要不招呼丁媛來家。一來二去,丁媛又成了這個家庭的常客,還被麗華攛掇著,認了王斌當乾兒子。跟楊麗華前後腳,大剛媳婦宋喬生了一個女兒,又是丁媛接生的。似乎是命裡注定,丁媛要跟他們家有著扯不斷的聯繫。

  兒子一天天長大。王樹生睡覺時,要握著他的小腳丫才睡得著。孩子煩,踢蹬著,有天一腳踹到老爸臉上,嚇他一跳。楊麗華笑著說:“該,誰讓你發賤呢。”

  王樹生下班回家就洗髒褯子,仔細刮乾淨上面的屎,打上肥皂,細心地揉搓著。他從來不用洗衣粉,說這東西鹼性大,刺激兒子小屁股。經過一番洗洗涮涮之後,把褯子一一晾曬到陽台衣繩上。“媳婦,我才發現,曬乾的褯子有股太陽味兒。”有回他摘著褯子,沖楊麗華大發感慨。麗華正拿奶瓶餵著孩子,聽了一撇嘴:“你快要成愛國第二,要當詩人了。”

  王斌比婷婷小時候難侍侯多了,夜裡纏磨人,王樹生一宿折騰起來七八次。劉蘭芝求人寫了好些黃紙條:“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亮。”她也沒跟老伴兒子說,便摸黑貼到小區的電桿上。

  王樹生晚上下班,路燈底下正撞見。他叫了一聲媽,嚇

  了劉蘭芝一跳,忙把手裡紙條團成團。王樹生看了一眼電桿,心裡很不是滋味。“媽知道是迷信,可人家都說這法子靈驗,試試又不損失啥。再說,媽不是心疼大孫子,心疼你嘛。”劉蘭芝忙解釋說。

  媽,你才讓我心疼呢!王樹生心裡說著,忙攙媽回家。看著熟睡的兒子,他想:這麼個小東西,才多大就這麼纏磨人。哭聲就跟哨子一樣尖利,只要一響,全家總動員,都跟著他忙活。從前覺得外甥難纏,現在跟兒子比起來,大剛還算很乖呢。王樹生想,真是不養兒不知道父母恩。

  樹生白天精力明顯不夠,楊麗華怕他出事,打電話找小石。石柱回廠後,很快提拔成了管生產的副廠長。“你哥他不比從前,現在拉家帶口的,晚上讓孩子磨得睡不了一個囫圇覺。麻煩你給車間打聲招呼,有個請假早退的,多擔待著點。”她說。

  王樹生進門正聽到個話尾巴,很不高興:“你跟石廠長說這些幹啥,廠裡上萬號人,哪個沒點兒困難,關照得過來嗎?”

  真是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他把最後這句話嚥了回去。麗華在市政單位上班,不瞭解他廠裡什麼個情形。廠裡新引進一套德國全自動轉爐,給了冶煉二工區。王樹生給小石打電話想去那裡,不想被斷然拒絕:“不行,那邊爐前工最低學歷是大專。一鍵煉鋼法,計算機控制高爐運轉,這些

  你懂嗎?”王樹生十分惱火,這小子當廠長後說話不知深淺,有這麼撅人的嗎?當勞模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說他不行,王樹生氣得鼓鼓的。

  現在,媳婦給石柱打這種電話,不會讓廠長覺得自己有情緒、耍大鞋吧。可這層意思還不能跟麗華說。“家裡、廠裡一碼是一碼,我不能因為當了爹,影響廠子工作。不能因為廠長是我調教出來的,我就跟別人不一樣,搞特殊化。”他說。

  王斌咧咧小嘴,哇哇地哭了起來。楊麗華抱著兒子來回悠著,唔,唔,斌斌乖……又衝丈夫道:“你不能小聲點?就你積極,就你進步?”

《那座城這家人(平安扣)》